作者简介:李芳(1990-),女,河南驻马店人,华中师范大学2013级古代文学专业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魏晋及唐代文学。
摘要:唐代李功佐创作的《南柯太守传》与明汤显祖创作的传奇《南柯记》同样描绘著名的“南柯一梦”故事。但两部作品在思想内蕴、情感指向以及终极世界的建构上却显示出截然不同的走向。本文从文本本身着眼,分析细节处理与文字蕴藉中两部作品所体现出的差异,并试以阐述中国传统文化中固有的“浮生若梦”思想及其内涵源流的分化。
关键词:《南柯太守传》;《南柯记》;汤显祖;幻梦由李公佐创作于唐元和年间的唐代小说名篇《南柯太守传》极大程度上影响着中国小说的创作习惯与创作模式。长久以来根据该篇改编而成的小说作品数量极多,而其中又以明代汤显祖“临川四梦”之一的《南柯记》最为著名。但是不难发现,行文线索与情节脉络基本一致的两篇作品思想内蕴却大相径庭。《南柯太守传》简约凌厉而富有朴素的宗教气息,但《南柯记》却如邹自振评论的那样,如“人生秋天的一场失落之梦”[1]。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即是不同时代、经历、性格的创作者所独运的异样匠心。相同的一场幻梦如衣衫,终归却被相异的细节与思绪凝结成了相异的眉目。而最终显于我们面前,是古典文学长河中同样不可方物的两种绝色。
但为君故:“情爱”取代“空幻”成为故事的绝对中心
《南柯记》对《南柯太守传》最明显也是最大篇幅的改写,在于加入了公主瑶芳与淳于棼两人纠缠痴绝的爱情故事。在《南柯太守传》当中,公主这一角色只以“生妻公主固疾病,旬日又薨”[2]十一字交代结局。之后再无伏笔,甚至不如淳生的好友周弁等人来的重要。但在《南柯记》中,作者却将重要笔墨完全放在瑶芳与淳于棼的爱情故事上。从《偶见》《情著》两出的相识,到《芳陨》的生别,到最后两出《情转》和《情尽》的天上死别,这段爱情显得跌宕有致。“剧中把淳于棼与公主瑶芳的感情描述的十分细腻,也感人至深。曾经懵懂的疼痛在梦醒之后化作彻骨的疼痛和缠绵不舍”[3]。
《南柯记》中的男女情爱已经超出了“南柯一梦”作为哲学思考所表达出的意义。爱情位置的提高在无形中降低了“世事空幻”与“道生于无”的这种盛行于唐代的大乘佛教思想与道家思想在故事中的地位。中国的古典文学创作模式中,为了描绘“出世”主题常常采取以功名利禄作为对比。在读者接受心理的角度来说,世上总总名利是无法与空寂悠然的内心感触相媲美的。但是如果评判天平的另一端放上情爱、亲情、友情等因素,这一切又变得模棱两可起来,这也是为什么《目连救母》《白蛇传》等故事可以为人们所接受。所谓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也是这个道理。
反观《南柯太守传》之所以能贴近人心,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弱化了故事中出现的所有感情因素。用简练的故事语言与取巧的情节安排,比如着重蚁群之战而弱化公主的死,从而成功凸显世事一场浮空大梦的彻悟感。仅从叙事技巧而言,这无疑是成功的。
贪嗔痴妄:欲望对于文本世界的改造
另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南柯记》较于《南柯太守传》而言,在塑造人物方面进行了更多的处理与安排。其中对全局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主人公多重世俗欲望的体现。
《南柯太守传》中对于淳于棼的出场描绘仅止于“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涎饮酒为事”[4]。而《南柯记》中则改为了“曾补淮南军裨,要去河北路功名,偶然使酒,失主帅之心”[5],而后再由其“一官半职懒踟蹰,三言两语难生受”[6]的牢骚话描写。通过细节的修改,将落魄放旷的人物形象中多加了一层欲求富贵但懒受人气,却又带些悔恨的纠结心态。
南柯记还在《情著》一出中增加了淳于棼在佛寺对琼英郡主的调笑,颇有意味的是上香的并不是日后淳于棼的妻子瑶芳恭祝,可见淳生的一见钟情并不专一伟大。尤其在《粲诱》一出中,特别描写了淳于棼在公主去世后并未忠于新忘人,反而经受不住诱惑与琼英等几个女子欢好。等等这些都是作为自然人的本能欲望所导致,《南柯记》当中非但没有回避这些现实中的欲望,反而着重加深了它们。如汤显祖所说“既成连国戚,相爱不相妨”[7]。
零零碎碎的本能欲望与欲望随之带来的苦闷,在文简意赅的古典小说中所起的改变是巨大的。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欲望细节被水银泻地般浇灌入了“南柯一梦”的文本世界。《南柯太守传》是简单明了的,它的警世思想与道家情怀都如道家所倡导的那样清澈浮白。“《南柯太守传》同样培植了此种观念,肉体泯灭,回归自然,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表达了对物欲横流生活的不满与对淳朴生活的回复”。但是显然,《南柯记》对于欲念不加鞭笞的描写颠覆了这一切。
天姥何在:异样的彼岸世界建构
唐代诗人李白在其著名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当中,畅想了海外仙山的存在,表达了对彼岸的向往和对现世的不满。但并不广为人所重视的一点是,《南柯太守传》与《南柯记》都在事实上假设了文本中的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相对立。只是在具体的世界处理与随之引起的思想内蕴上存在着极大的不同。
南柯记的文本世界中,我们能够发现三个世界。即淳于棼生活的现实、大槐安国的蝼蚁世界以及法师带淳于棼看到的群蚁升天的天界。换句话说,南柯世界与现实世界并不是截然相对立的两端,而是共同笼罩在“天”之下的两个不同地域而已。就像佛家言,在净土以下有六道轮回,生命不断从一处过度到另一处,以为自己来到了另外的世界,其实不过是原地打转罢了。《南柯记》就为读者构建了这样一个只有在最深处才能解脱的终极彼岸。从蝼蚁国醒来的淳于棼其实并没有得到清醒,这也让梦的轨迹更加深沉,而让现实更加值得怀疑。而《南柯太守传》显然并不需要这样的安排,故事中的南柯国度与现实即是截然相反的两级。有一个细节,淳于棼在醒后打探周弁两人的下落,发现两人已死。而且在蚁国他得以与他已去世的父亲通信。蚁王言到三年后借他回转,而淳于棼正是修道三年而逝。这都说明了蚁国其实就是隐喻的彼岸世界。而《南柯太守传》旨在不断强化这两级世界的对比,最终形成最真实的如梦初醒之感。鲁迅先生评价到其“假实证幻,余韵悠然,虽未尽于物情,已非《枕中》之所及也”[8]。
在对比之下我们可以发现,《南柯记》的旨趣在于让一切都扑朔迷离,亦真亦幻。而《南柯太守传》却意于以幻写真,以真衬幻,带给人警示而非怀疑。
广陵谁写:结局所昭示的不同终极
文学作品如音乐,在不同的地方戛然而止会为听众带来截然不同的感观。因此上,在众多或明或暗的区别当中,结局的巨大差异也从根本上揭示了《南柯记》与《南柯太守传》内蕴本质上的不同。
两部作品共同停留的地方在于梦醒之后的彻悟,但不同的是《南柯记》在淳于棼见到公主的坟茔之后开始了转向。淳于棼于公主念念不忘,因此和尚让他用肉体上的自我惩罚换取与公主亡魂相见的机会。在天界门径上,淳于棼见到了一众故人与生身父母,并最终与公主话尽了生离死别之苦,相扯衣袂不弃不离。但和尚的一句喝骂,让淳于棼看清定情信物不过是枯枝沙石,再之后更是所谓的“立地成佛”。可是读者不禁会问,最后的看透岂非无意义?淳于棼早已知道心上人是蚁国公主,最后的点醒究竟有何用?相比于醒悟,我们更愿意相信此时的淳于棼已进入癫狂之态,他没有看透什么,而是在无法看透任何事的情况下走向了精神上的崩溃。这个结局无疑是蕴含了极度悲伤的。不是因为分离而悲伤,而是因为一切皆是虚幻,甚至连醒悟都如此虚伪。
反观《南柯太守传》的结局则显得明白晓畅。故事结束的了无牵挂而且暗衬了蚁王的三年之约,禅机之外加入了几分完满。结语处一句“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9],作为全篇的垂诫,将读者的所有注意力引向放下俗物,超然名利的终极人文关怀。可以说两部作品相比,结局一悲一喜,只是共同隐藏在同一场梦境下,并不容易认清。
结语
《南柯太守传》与《南柯记》同为古典小说的代表作品,各自代表了不同时代的卓越文学成就,但二者的内蕴却截然相反。
《南柯太守传》作为以规劝意义为主的讽喻之作,其所要求的是清晰直白,以期对当时黑暗的官场士林起到某种程度的激荡。而对于一部宣传道教思想的作品来说,符号化、集约化是它的内在要求,而唐传奇独具魅力的诗笔与史传形制,更增添了《南柯太守传》难以复制的得鱼忘筌之美。
作为汤显祖晚期作品的《南柯记》,则综合了作者晚年世事苍茫之后对于现世的矛盾与哀伤。显然汤显祖一定程度上是崇信《南柯太守传》中“无以名位骄天壤”的思想的,但同时对时光的眷恋以及对宗教的怀疑也深刻表现在他的晚年作品中。所以说《南柯记》是矛盾而复杂的,也正是这种矛盾复杂为本就带有浓重梦幻色彩的作品带来了深深的不安。人往何处去、解脱是否可能、现实与梦境孰真孰假,都焦灼于最终呈现的文本,带来更加深沉的悲剧意蕴。
两部作品并没有高低、优劣的分别,其各自代表的意蕴却值得深深思考。即使浮生若梦,每场梦境却如此不同。(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参考文献:
[1]邹自振:《汤显祖与玉茗堂四梦》[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7年,第52页.
[2]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南柯太守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5页.
[3]刘琳:《假作真时真亦假——论<南柯记>的梦幻与现实》[J].甘肃高师学报,2008,4.
[4]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南柯太守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5页.
[5][明]汤显祖:《汤显祖戏曲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43页.
[6][明]汤显祖:《汤显祖戏曲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90頁.
[7][明]汤显祖:《汤显祖戏曲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74页.
[8]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唐之传奇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3页.
[9]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南柯太守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