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之梦

2014-08-06 22:35王宇昆
美文 2014年10期
关键词:毛绒玩具模样梦想

王宇昆

一步、两步、三步。

停住。

每次可白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轻盈地从某个方向跳入我的视线,站在阳光投射下来的位置前,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多年前,第一次和可白遇见的情形还像每天晚自修放学回家路过那家很晚才打烊的关东煮店一样印刻在脑袋里抹不去。可白和我在同一条街道紧挨着的两个学校,那天映芷路停靠了一辆长长的爱心献血车,春天的柳絮飘得柏油马路上似盖了层毛茸茸的毯子,我脚踩着满地柳絮发出咯吱咯吱地碎音,然后有些小心翼翼地登上了那辆献血车。

之后便在一排排如生产线般的车位上第一次看见可白,他伸出白净的胳膊,护士为他擦拭、绑上止血带、消毒,然后一根看着有些恐怖的抽血管被插入他的血管里,浓稠的红色似溪流涌出,一步一步深入至正在左右摇晃的血袋里。可白表现的镇定,并不像旁边人那样发出让人恐惧的声音或是摆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然后目光停滞在窗沿的水平线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是红灯结束匆匆忙忙的人群。

针管拔出,护士递来献血证和随之赠送的面包和牛奶,可白安静地从位子上起身,就在我投以钦佩的眼神时,他还没来得及接过东西就晕倒在地。在护士发出“有人晕倒了”的呼救声后,许多正准备献血的人就已经下车离开了,可白被我扶起来瘫在座位上,护士为他做最简单的急救。紧接着,他被抬进了救护车。我看着窗户外远去的救护车,还是咬了咬下嘴唇坐下看着针管像刚才一样扎入了血管里。

现在想想可白就是那么爱逞能的一个人,从和他认识以来,他的世界里好像从来不存在某种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起初因为看到同伴们都去英勇地献血,所以自己也不能落下,哪怕自己有低血压也硬撑着献血。这样的事情在他的身上以一种青春期男生特有的英勇意识存在着,不愿意看到自己因为被做不到而被判定为“弱势”,所以便无所顾虑地只朝前走只向上看。

而我们的友情大概也是从映芷大街的两所学校之间各种联谊活动而萌生。

“又是你!这次又是来献什么的?”我拍了可白的后背,然后看着他抱着一摞书转头。

映芷街一年一度的跳蚤市场,这次换可白所在的学校主持,少年摆出的摊位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旧书。

“上到天文,下到地理,这么多书从哪里搞的?”我蹲下身子随意翻着书。

“都是我自己的,不过都是旧的。”可白回答我,然后一副正经地向来往的人介绍推销。

这是我第一次对可白下了诸如“文学少年”“博览天下群书”的定义,看着他的书一本一本地被挑选然后买走,他还会在一旁附上自己对这本书的推荐和感想。黄昏结束的时候,可白抱着他换来的一堆毛绒玩具坐在路灯下吃一份盒饭。

我至今对他为什么会换来一大堆毛绒玩具而深感质疑,只是那天他所有的书都被置换一空,他竟然还给我留了两本关于急救的书。

——《急救知识与身体养护》

“干嘛给我这样的书。”

“下次看到有人晕倒,就不会傻傻地站在那里了。”

那天一同偕行回家,竟然发现我们的住处也仅相隔个一条街,后来也习惯一同上学放学,相互陪伴度过了好几载春秋冬夏。可白像是一粒奶块掉进了一杯咖啡中,圆润地融化进我单调的生活里。

他问过我梦想是什么,我一时头脑空白,然后在圣诞节的街边小吃摊上听他白活了一整个夜晚。

“想成为一个作家,用文字治愈病人。”

“和鲁迅一样伟大诶。”

“只是这个梦想有些遥远。”

“干嘛,不去试试怎么就测算出了距离。”

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可白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写手“小白”。几乎席卷了小城镇每一处报刊亭,许多杂志上都能看见写手小白的文章,就连身边的少男少女们也会在空闲时间讨论小白在杂志上最新的连载。

当我有一天拿着最新的连载找可白的时候,他才笑着对我说终于被发现了。和他聊聊文学,聊聊最新作品里有哪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情节,似乎也变成了我们之间一项必须地活动。当有一天同班一个女生拿着小白的连载告诉我这个故事看得她从悲伤中被治愈出来了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文字也是如此具有力量。

——用文字治愈病人。

也正因为如此,我在可白的身上看见了许多努力的味道。他会因为一篇文章写得让自己满意,修改到天亮;为了写出更好的作品,不怕麻烦地读完所有读者的反馈意见;甚至因为一个词或是一个字去翻字典。他的每一个表情里都写着努力的字样,像是在为这个梦想努力去奋斗的最渺小的存在,哪怕在微茫,也拥有不摒弃的勇敢。

而这甚至成为我羡慕或是忌妒他的地方。

可白喜欢骑马,我们也经常结伴去城镇附近的马场骑马放风。可白把马视为自己的吉祥物,若心情不好之时,去身驾白马奔驰于旷野,则可瞬间忘却所有不安与烦恼。于是,马场的四季,伴随着草长莺飞,衰退凋零,总能看见我们飞驰的身影。

后来问可白为什么这么喜欢马,才知道原来他是来自新疆的旷达草原。

在天地衔接的地方,你轻易地看见日出日落,那时候策马扬鞭,便以为能追逐到太阳,但当我们被夜幕覆盖的时候,才惊觉身边仍旧存在黑暗和妥协。

父母走出疆域去中原做了一笔生意,但是因为风险过大而赔了钱,所以一家人陷入了拮据,在这个小城里以最简单的买卖过活。所以,有时候在这城际可贵的旷原之上,看见风把草刮动,马蹄踩着大地发出清脆的声音,你真的会止不住地想起那个地方,可以一手托起星月晨光的地方。

所以想要追逐,向遥远的地方扬鞭策马。

那年我们在风中只有十几岁的模样,却以为成长懂了整个世界。我看着可白驾马奔驰的身影,突然很想见见未来的我们是什么样子。

于是,风中的我们最终被日光露水哺育长成了另一副模样。青春的意义大概就是少年们青葱的背影和宽阔的脊背,大概就是我们偕行载着晨光迈向远方又在黄昏嬉闹着归途时的无忧无虑,大概就是我和可白相伴在平原之上策马奔腾时的怅惘怀想。

有时候想侧耳倾听,听听那听不到的你。

终究还是在风中失去了少年可白的消息,上了大学之后因为疏于联系,加上相隔遥远,便像列车变轨一样渐行渐远。我常常在空白的时候,想念他现在的模样,想念我们原来的时光。有这样一段被风揉碎了的记忆然后被我小心翼翼地包裹在了脑海中的岛屿里,我只是在等一个时间,将美好再次挖掘。

直到有一天,我们的相遇突然变得那么亲切。

去年夏天,国内最红火的一部电影,我在编剧的名单里看到了你的名字,当影院里黑色大屏安静地播放时,我起初还疑惑于那是不是你,后来在网络上搜索关于你的信息,才发现如今的你已经是国内炙手可热的青年编剧。

脑海里自然和很久之前的你相互掩映对比,我感动于你的成功,甚至比看到我自己的进步或是成功还要激动高兴,因为我想这个世界上大概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你的人生。我在电影院里安静地坐到电影放到最后一秒,脑袋里全部是关于你的内容。

还是那个小小少年,对我说那个大大的梦想。眼睛里像是充满光的影子,细细碎碎地张贴了在这一段又一段难以忘却的记忆里。

电影结束,我找遍了各种途径才重新了解到了你的联系方式,电话打给你的一刹那,我甚至已经激动地迫不及待说出我对你作品的看法,而当电话接通的一刹那,听到你声音的一刹那,我却突然难过起来。

电话那头的你打招呼的方式还是那么熟悉,只是少了当年那样活泼的味道。我对你说我看了你写的电影,你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很喜欢。通话过程中不断传来你咳嗽的声音,后来你说你现在在医院里。

同一座城市,好多年以后,竟然还巧合的默契。

病房里,惨白的你依然在坚持打字创作,你笑着招呼我坐下。我看着你憔悴的模样然后为你削了一个苹果。

“老毛病了,从大一开始到现在,治了好,好了又坏,坏了重新治。”你的表情里写满了无奈,但又好似平淡泰然地接受了这一切。我在可白的床边帮他削好了好多苹果,然后看他到点吃完好几种五颜六色的药丸。我们回忆了很久之前的故事,献血、跳蚤市场、去马场骑马,点点滴滴仿佛又拼凑出我们年轻时的模样,我们默契地喊出当时每一部喜欢的书的名字或是明星的碟片,就像我们当年熟悉彼此一样。

白色冰冷的病房里,我想用回忆让你温暖一些。

四季总有歌,歌中有四季。这是你电影中的最后一句谢幕台词。然而,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你经历的一切。

大一,我们考到了相隔很远的地方,因此也断了联系。但是,因为家庭支撑不起你大学高昂的费用,你的爸爸妈妈只好靠献血来凑出只有三分之二的可怜巴巴的学费,而正是因为这,爸妈为了短时间赚钱而去了不合法的献血地点,因此感染上了艾滋病。当你知道父母双双感染的时候,你感觉你的世界就要塌陷了,在陌生的地域,本来作为倚靠的人倒下了,你对未来充满了失望与迷茫。

“大二的时候,他们就都走了”。

“你知道有那么一种感觉吗?就是你明明想挽回一些人,想要留住他们,但你却发现那时的你没有丝毫的资本和能力挽留住他们,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看着他们离开你,然后你一个人伤感痛苦,独自承受还要憎恶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可白说完的时候,我的眼睛里明明已经有东西要跑出来似的,但我却看见他一副平淡的模样。

可白说,一个人痛苦过太多次,流泪过太多次,痛苦和眼泪也就不能用来形容和表达悲伤了。

夜晚,病房里昏黄的灯投射出可白的影子,他有些消瘦,不像从前那么健壮。

“大学的时候每天都沉浸在写作中,写小说,赶剧本,一个又一个通宵挨着熬,好不容易终于本子被别人看中了,但还不是垮了身体,得不偿失。”讲到这里,可白还是没有停住敲击键盘的手。

说他是爱逞强的人,就算病入膏肓也不会放弃执著的梦想。

一年后,冬天的第一场雪,可白的第二部电影上映,票房大卖特卖,但他却突然在一场宣传中意外晕倒,然后被送去了医院。

胃癌晚期,住院治疗。

一切并不都像是电视剧每集后面的下集预告一样预料而至,至少,在可白身上是这样的。一个月后,可白安然离世,同期,他的第三部电影投拍。他把他所有完成的剧本全部交给了我,让我替他去完成那些未完成的梦想。

第三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少年追梦的故事,我仿佛看见了可白的影子,影片临近结束,我在黑暗中哭成了泪人。

多年后又回想起那次跳蚤市场,可白换回来一大堆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后来他才告诉我,他把这些毛绒玩具都寄给了远方的妹妹。爸爸妈妈带着可白出疆,留下妹妹一个人和外婆在故乡,他想让妹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哥哥爱着她。

可白的骨灰撒到了广阔的疆域之上,风尘飘忽,我好似又看见有这样一个少年,策马扬鞭,朝着远方驰程。青春的意义,大概就是少年曾为梦想如此执著。

一步、两步、三步,未来却不会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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