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度空间

2014-08-06 02:17张怡微
美文 2014年10期
关键词:电子琴弹琴钢琴

二十八岁时,我有了一架钢琴,这距离我最后一次弹琴,已经相隔十年。很难想象,当我再次坐到钢琴前的感受,许多往事像旋风般席卷过我的脑海。我以为已经忘记的风轻云淡,却历历在目。我以为早已经埋葬的点点滴滴,春风吹又生。所有关于弹琴的一切,连血带肉地镶嵌在我童年生活的细部。仿佛稍一拉扯开来,都是绵密而殷红的颗粒。

我最早学的是电子琴。那源于父母的一次吵架。父亲不知听了哪位漂亮阿姨的游说,替我在师大艺教系的夜校报了名。当时我只有四岁,我母亲很反对。因为她自己在中学时就是文艺代表,学过很多乐器,都无疾而终。几十年后,我外婆说起这些事还如数家珍,说我母亲开始要拉小提琴,当时乐器很不好买,外公托了人从外地买,用的还是自行车也不知道缝纫机的认购票换来的。可母亲学了半年,就说要学柳琴。外婆很生气,说:“你想要在家里开乐器行吗?”但母亲还是偷偷学了一些民乐,以至于后来插队时去了文艺分队。反倒是最初学过的小提琴,一直放在家里,迄今四十多年了。对于与它陌生的我们来说,小提琴再也没有出过一丝声响,完全是一个静默的谜语,冷观着母亲少女时代流失殆尽。三年前,我曾经在一部长篇小说里写过这个细节。因为中间仿佛有一种宿命的传承。

当时我虽然年纪小,但对于父母的不睦还是敏感有知。眼看他们就要从我学不学乐器的问题吵起来,我只能拉着母亲说,我想学的,我很想弹琴的。我母亲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记得,她看上去很愕然,又很无奈。毕竟,他们其实没有真的在吵我要不要学琴的事,他们只是在润物无声地肢解婚姻,早点晚点,即使不为了我,也要找个借口相互折磨。最后她没好气地说:“那随便你。但你弹不好你试试看。”

而后漫长的十多年里,父亲果然为我和母亲设置了一个巨大的考验。他自己则悠悠然全身而退。我父亲是国际海员,一年有八个月不在家里。而四岁以后的每个周日,我和母亲就再也没有休假过。有时父亲在家,母亲例假,想让父亲送我一次,他就满不在乎地说:“那这礼拜就不要去好了。”当时还没有周休二日,无限度破产的周日是因为我父亲的贸然和我因胆怯而违心的包庇而显得格外触目。仿佛我要是不好好学,就显得特别无理取闹,特别对不起随我风里来雨里去的母亲。这些乱七八糟的平衡,至少从一开始和音乐没有任何关系。

我母亲俨然是一个顶真的女人。不知是对我全方面要求严格,还是仅仅拿着我学琴这件事来出气。在我的个子还需要在师大教室的椅子上添一只小板凳才能坐高合适的年纪开始,一直到我转学到上海音乐学院的夜校,再到进入上海贺绿汀电子琴交响乐团……这一路,我迷惘又卖力。仿佛一会儿是为了父亲、一会儿是为了母亲,总之与个人喜好无关的。十年里,我考级考到顶峰,并在学校、少年宫、音乐学院做了很多表演,从来没有从中获得过任何乐趣。这些事现在想起来简直是一场梦,因为如今我身边几乎没有人会对我和音乐的关系产生任何联想。在相当长的日子里,我实在是误以为,我这样的人是从来没有对音乐产生过任何的爱的。反倒是有一丁点伦理上的感激,毕竟我曾经以幼小的努力,静谧地搪塞过的许多潜在的、家庭瓦解的威胁。这种安慰,令我对后来父母亲的分道扬镳,有一种逼近于问心无愧的坦然。我觉得即使是回到二十四年前,我还是会说,我喜欢弹琴的,以阻止他们为我争吵。

幼儿园大班时,我曾有一次机会要转学钢琴。母亲托人替我找好了老师,我也见过了那对老夫妻。但父亲从船上回来,给我带了一台新的电子琴,5000块钱人民币,在当时和公权房屋转为私人产权家里买房的钱是一样的。我母亲当然暴跳如雷,他们吵得很厉害,我父亲则坐在一个板凳上咬着毛巾哭。我很害怕,我对父亲说,我很喜欢这台琴,我也不喜欢钢琴,我会好好弹的。而后对母亲说,爸爸知道错了,我不想弹钢琴了。

我母亲带着一种几近崩溃的眼神,像要看穿我、看穿我父亲的身体。虽然我还是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但直到我成年,略微懂得了一些女人对男人的绝望,才多少有一点理解母亲的痛。

在母亲看来,我一直技术优秀,她听信音乐老师的话,认为我是可造之材。其实也不尽然。在我模仿能力最强的时候,我的家庭、我的阶级和出生,其实并没有任何艺术土壤。我甚至没有听过任何一曲古典音乐的现场或磁带,我模仿的最好的,不过是夜校的老师。我当然有可能会成为钢琴家,或者靠艺术特长考学、吃饭、兼职……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于自己在琴技方面才能的贬低,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

但对于一个不睦的三口之家来说,弹琴是极好的事。毕竟在我练琴时,父母不至于吵架。就这样也搪塞不少时光。到父母离异、我进初中,在电子琴上已经没有什么可学时,我退出了所有的乐团。仿佛完成了一个漫长的苦役,悄然解放了。

父亲的离开,令我和母亲的家庭生活陷入了长时间的经济危机。我父亲不负责任的行为多到宛若天上繁星,在他临走前,我进入一所私校就读,学费不菲。我母亲坚持让我念下去,但父亲给我的生活费却断断续续。唯一的安慰是,学校有钢琴。在那段日子里,每天放学我几乎都会去弹一会儿琴,但没有正规的训练,导致练就了一手日剧、流行歌曲的配乐。懂得的人都知道,那实在是不登大雅之堂。但好在,在我终于无力回天曾经完整的家庭生活时,倒是开始对音乐有了一点兴趣。愿意花时间,去做一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喜欢的事。

与音乐若即若离的关系,贯穿了我整个漫长的青春期。写小说,反倒是高二之后才开始的新篇章。我曾经很喜欢日剧《悠长假期》,饰演钢琴家濑名的木村拓哉弹的《Close to you》是我中学时最拿手的曲目。然而他弹过的送给MINAMI的比赛曲目,我能力不济,弹不下来。高中时候的puppy love,有一个男生弹得非常好,录成音频在网上传给我,什么都没有说。整个大学,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但我的手机铃声,一直是这首他弹的、充满了杂音的《Minami-Piano Piece of Sena》。我觉得,后来很多年,我都没有见过比这更象征爱情的事。

在我们的那个年代,周杰伦崛起,王力宏大红。他们都很会弹琴。周杰伦有一张专辑叫《八度空间》,很美的象征,我有时沾沾自喜,我大概和这种时髦也是能扯上点关系的。但上了大学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弹过琴。也仿佛是青春期的终结,枯燥而沉闷的生活令我对许多事都没有梦了。

有一天有一个从小到大一起弹琴的女生和我聊天,说“你知道吗,我爸爸那个时候一直对我说,你要是不好好弹,我就像张怡微妈妈一样对你。你妈的形象在我心里就是狼外婆!”我笑死了,说:“是啊,那个时候全班的小朋友都是妈妈送来,只有你是爸爸陪,好特别。”她幽幽地说:“我一直以为你会弹的很好的。”像是为我难过。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我早就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而我母亲,也并非对我弹琴的事没有任何评价。有一次过年期间,她忽然很伤感,对我说“妈妈小时候对你很凶是吧。你想想看哦,其实都是为了你弹琴。如果不弹琴,我根本就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你那么乖……”

“你会恨妈妈吗?”她又补充道。

“但是,真的浪费好多时间呢”。我心想。

“不会啊。我很喜欢啊”。但我回答。

最近,我又把《悠长假期》的《Close to you》练回来了。那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想到许多过去的事,难过的、无奈的,人生八方风雨都那么寻常,最难不过心里酸。我依然不是一个音乐修养有多好的人,但每次耽溺八度空间里,我会想到我不完美的父亲、母亲,和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我们的三口之家。那真的不是一个很和谐的家庭,但却是我内心深处最为追缅的一种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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