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沃尔夫冈·韦尔施(文),张蕴艳(译)
(1.德国席勒大学 哲学系,柏林 10587;2.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重审“超越美学的美学”
[德]沃尔夫冈·韦尔施(文)1,张蕴艳(译)2
(1.德国席勒大学 哲学系,柏林 10587;2.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1995年,在第十三届拉赫蒂世界美学大会临近结束的时候,我发表了题为《超越美学的美学》的演讲。它似乎是产生了一些影响,因为第十九届克拉科夫(2013年 7月 21日—27日)世界美学大会的方案体现了我当时提出的一些观点。正因为如此,会议的组织者克里斯蒂娃·维尔克斯泽斯卡(Krystyna Wilkoszewska)才 建 议 我 在 一 个 专 题 讨 论 会 上 重新审视“超越美学的美学”的话题。这便是我们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
首先让我简要解释一下我在 1995年当时的想法,然后我将考虑今天我们该如何重新修正它。
1995年我所想的是,美学学科应该超越狭隘的艺术框架的限制,将艺术之外的审美现象也纳入到思考的范围:这包括了科学、政治、经济、设计、生态和生活世界等等。美学应该探讨和涵盖审美现象的全部领域,给出关于美学的充分解释。
那时我对通常缩小美学框架的做法非常不满。最初,美学之父鲍姆加登建立的美学是涵盖了全面的审美现象的(比如甚至包括根据飞行的鸟类得出的预言)。然而,不久之后,随着康德、黑格尔和其他人的出现将美学限定于美和艺术的观点,这一限定至今仍盛行着。
不过,在我看来,同时引人注目和令人不安的是随着 20世纪先锋运动的发展,艺术本身已经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它们超越了将自身封闭起来的艺术自律的金色牢笼,致力于追求艺术之外的现实——政治、伦理学、工业化和生活世界等等。
于是,看上去荒诞可笑和自相矛盾的是,据称要忠于艺术的美学学科,仍旧单纯着眼于艺术,好像艺术仍然是自我封闭的。这种传统类型的美学盟主显然错过了一种超越金色牢笼的艺术转型,错过了一种向艺术之外的现象敞开的艺术。
可以肯定的是,其他论据也支撑了向超越艺术的审美现象开放的美学:近来认识论对形成和塑造现实审美元素的作用的洞察,或生活世界中审美造型重要性的日益增强,所有这些现象都冠以“审美化”的名号。仅此一点就使开启一门超越有限艺术领域的现象的美学具有了合法性,甚至得到了加强。
但是我认为,即便是传统美学家也不得不接受唯一和决定性的论据是艺术自身的改变。艺术已经变成了超越艺术的艺术(即艺术超越自律论的艺术),因此这种超越美学的美学转型是必须的。否则一个人将只能嘴里假装说着艺术而事实上却忽略它,他说的只是关于他自己的过时艺术观。
今天这样的状况再过将近二十年会怎样呢?在我看来,艺术和艺术家自身已更多地转到了超越艺术的艺术的方向。他们非常怀疑与自律观和自足的作品创作绑定在一起的传统的(西方的)“艺术”概念。艺术家宁愿尝试介入非艺术的语境,或强化我们的审美感觉,或发展新的审美实践和策略。
我想说仅有两种可能性:第一,艺术家较少地在传统意义上进行创作,而是倾向于介入过程之中。对于这一点,艺术家既可以开辟新的进程,比如就像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在 1982年第七届文献展上展示 7000棵橡树的举措,或者可以介入已经存在的社会进程(微创策略)。在这样的情况下,艺术本身屈从于终将有其自身路线的过程。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人们将不会知道或能够认识到,艺术已在某个时刻参与其中。当代艺术家通常只是改变一下眼前的东西,或创作最终以消失和变得不可见的方式来实现自身的偶然和转瞬即逝的事物。卢修斯·布克哈特(Lucius Burckhardt)所创造的与 设计有关的贴切短语“好的设计是不可见的”同样适用于这些介入主义的艺术。
这种向过程转变的大背景是一种普遍的转型,在认识论、哲学和许多其他文化取向的分支中,即从试图站在物质的层面来理解世界转向将其感知为过程的集合。在日常思维中物质仍居于显著地位,但在科学和哲学思想中,同样也在我们文化的自我理解中,过程则获得优先权。我们正进行着从物质向过程的本体论转型——向一种怀特海式的世界观的转型。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在认知的、实践的和政治的诸多方面(在此不作详细阐释),我只想指出这种促成艺术家转向过程的更大的背景。
第二,今天另一个普遍趋势在于从尖端科学中,尤其是从数字技术和生命科学中汲取灵感。这又是应当在更广阔的背景中来看待的。今天我们正经历着有关自我的理解及我们人类如何与周围的非人类实体建立关联的观念上的深刻转变。我们正从一种对立的世界观转向一种更具整体性的世界观。
几个世纪以来,从现代的早期阶段到现代性的完全成熟阶段,人与世界之间的二元论已经提上议程。世界被看作只是由物质(广延之物)组成——只是一种空间的、现世的、机械的存在,而且首先是一种无精神实体。(在这方面,现代世界观显然不同于在古希腊或基督教义中被发现的早期观点,根据后者,精神乃是世界的一种固有的原则)。虽然世界现在被视为只是无精神的物质存在,但人类却相反,仍然被看作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的(理性的)存在(思想之物),由此导致了世界和人之间的根本区别——他们在原则上是异质的、不一致和不相容的。
理性并非某种世俗的东西,这一观点另外还得到了坚持理性是人类独有特性的信念的支持,没有其他动物能拥有理性,即便是与我们人类最接近的物种。这似乎是为了证明理性不是源于世俗的世界,否则将难以解释为什么理性不应在我们周围的其他物种中同样得到发展。
这一系列观点导致了颇具现代性特征的人与世界的二元性。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从世界(纯粹的无精神的物质)导向精神,同样也没有办法能够从精神导向世界。因此,人作为一种精神存在,被认为无法认识世界本来的模样,而只能按照他的认知工具建构一个世界(比如康德、尼采、萨丕尔及其他一些人所提出的至今仍在人文学科中发挥作用的建构主义学说)。
可是在最近几十年里,我们已认识到现代立场的两大支柱是站不住脚的。
首先,人的理性不是一种超自然的才能,而是非常自然地演化,是从动物的理性中不断地出现的。动物王国有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理性例子,从鸽子的抽象能力到黑猩猩能理解同类的意向,能在镜子中认识自己,甚至是仅仅通过深思熟虑便可以解决问题②。因此,在非人类与人类之间存在着连续性。
其次,一般而言,自然与精神并不是对立的。从很早的阶段(已处于宇宙演化时期)开始,自然便具有了自我指涉的特征。对星系的形成或有机体的构造来说,这是一种了不起的驱动力量,最后对意识和思维的形成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2]。因此,对物质世界而言,精神并不是某种相悖的和不一致的东西。恰恰相反,它本来就是世界的姻亲。它是世界发展的产物,是其最内在的组织原则的体现。
这意味着自然不是与精神相对立而是向其敞开的,这种精神是一种新兴的自然。相应地,人类不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而是自然进化的产物,甚至向文化演变的转向也是自然进化的结果,而文化演变仍然依赖并受益于自然进化的成果。所以这两方面不是对立,而是交融在一起的。
因此,思想方面的新议程是勘察在人类和非人类之间的基本共性和连续性,并阐明其结果——无论是在概念上还是实践上。对人的理解不能仅从人的方面出发,如同现代时期的所作所为。相反,我们必须将自身进化的起源和动物的遗产考虑在内。
这同样适用于美学领域:艺术家不再以人类的独特性和差异性为准则。他们不再遵循将人类视作与世界和自然相对立的特殊实体的视角,从而不再试图通过艺术作品,即借助对立于现实世界的艺术作品来创造一个自主的世界。他们宁可尝试展示人类与其他事物的深层共性——生物的和非生物的。这种共性是今天的一项重大议程,并且它显然不只是浪漫的幻想,而是完全现实的视角。每个手机用户都知道物质负载着智力潜能,他很自然地利用基于硅的智能和人性化智能之间的相似性,很久以来便遗留了陈旧的现代二元论。
现在让我们来仔细看看当代艺术家是如何在这个以人类与非人类的关系为主题的框架内运用各种不同形式的。
有 些 艺 术 家,比 如 像 皮 埃 尔·于 热 (Pierre Huyghe)创建了生物文化群落,从中很难再区分人与非人之 间 的 要 素[作 品 “未 开 垦 的 ”(Untilled),2011—2012;2012年第 13届卡塞尔文献展]。
另外一些艺术家致力于人造生命的项目,其中自然进化的决定因素(突变、选择、变异、机会、人口等)被转化为调整图像演变的运算法则。自然进程在这里充当了艺术过程的模型。
第三种可能性是生物艺术。它超越了自然和艺术演变的纯粹的相似性(就像人工生命的特点一样),宁可通过艺术和科学的程序创造新的实物,比如,不仅仅是艺术品,有时甚至是能够复制和再现的有生之物。
在此,我们显然有了一个有关超越美学的美学艺术实践个案:一种向科学、自然、生活世界和技术开放的美学。而且令我高兴的是,我们这个专题小组中有一位这方面的主要代表人物:爱德华多·卡茨(Eduardo Kac)。一会儿我将把他介绍给大家。
除了来自芝加哥的艺术家爱德华多·卡茨以外,我还邀请了北京的美学家彭锋。你们中很多人从以前的美学大会和他的著作中认识了他。他不是一位守旧的美学家,而是非常有创新精神,重要的是,他对艺术的态度是开放的。他是 2011年威尼斯双年展的中国策展人,同时他还是艺术家、作家,他还精通音乐。因此,他应该得到各样的关注和尊重。
邀请一位当代艺术家和一位与艺术结合紧密的美学家,当然是一种纲领性的姿态。美学家更密切、更多面地接触审美实践者和艺术家,我认为是重要的和有必要的。并且我非常高兴地看到,这个想法与本次大会组织者的立场是一致的。我们在这次克拉科夫美学会议期间和会议前后邀请的艺术家、组织的艺术表演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最后,我想介绍一下爱德华多·卡茨。我只解释为什么我认为在超越美学的美学话题方面,他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我仅以一件作品为例。它名为 Edunia,创作于 2003到 2009年之间 (图1)。
图1
Edunia是一种杂交的开花植物,是通过矮牵牛花的正常基因组与爱德华多·卡茨的某些特定基因的结合而产生的。爱德华多将自己身上掌管血液中红色的基因输入到矮牵牛花的基因组中,于是,这一基因现在在 Edunia中产生出红色的纹理(图2)。
图2
这是一例典型的“转基因艺术”——爱德华多于 1998年创造的一个术语(就像他自 1997年以来提出的“生物艺术”的术语一样)。Edunia以我之前提到的人与非人之间的共性和连续性为主题,并且它肯定是代表了一种超越传统意义的美学和艺术的艺术作品类型:它已与科学、人类学、工程学联系在一起,它不仅是一件艺术品,同时还是一种新的生命存在。在我看来,超越美学的美学在此完全付诸了实践。
注释:
① 本文是第十九届克拉科夫世界美学大会(2013年 7月21—27日)上以“超越美学的美学”为标题的专题讨论会的引言。
② 在沃尔夫冈·克勒于1917年出版的有关他后期在特尼里弗所做的著名实验的报告中,已明确提出了这一点。请参阅沃尔夫冈·克勒的《类人猿的智力》(伦敦:劳特利奇出版社,1925年),还可参阅康拉德·洛伦茨的《镜子的背面:试论人类认知的自然历史》[1973](慕尼黑:德国袖珍书籍出版社,1977年,第 165—167页。)
[1]Wolfgang Welsch.At Point Zero of Creation[J].International Yearbook of Aesthetics,2010(14):199-212.
[2]Wolfgang Welsch.Homo Mundanus[M].Weilerswist:Velbrük W issenschaft,2012:876-886.
责任编辑:郑晓艳
(E-mail:zhengxiaoyan1023@hotmail.com)
2014-09-07 本 刊网址·在 线期刊:http://qks.jhun.edu.cn/jhxs
沃 尔夫冈·韦 尔施(Wolfgang Welsch,),男,德国 斯坦豪 森人,席勒 大学哲学系 教授。
译者简介:张蕴艳,女,浙江温岭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编辑部编辑。
译校简介:王卓斐,女,山东淄博人,德国卡塞尔大学艺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