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张爱玲《封锁》中的美学时空

2014-07-29 22:57寇嫒丽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6期
关键词:非常态电车封锁

寇嫒丽+

摘要:持续升温的“张爱玲热”引发了对其小说《封锁》的普遍关注。人们已从不同的角度对该文本进行了解读。小说中营造的美学时空是我们解读这篇小说的全新视点。封锁中,常态与非常态时空产生强烈的参差对照,新传奇式的美学时空由此诞生。它无疑是张爱玲式的。只有深入解析张爱玲作品中频繁出现的这种美学时空,才能对她的作品有更加全面深刻的理解。

关键词:封锁时空非常态女性

《封锁》是张爱玲1944年出版的小说集《传奇》中的一个短篇。情节非常简单,一如文题所示:上海,某一天,日本兵封锁了城市部分地区,一部行驶中的电车被迫停了下来。于是我们得以欣赏到车中乘客种种不同的表演,特别是一对男女短暂的调情故事。小说由封锁的开始而舒展,最终随着封锁的完结而消殒,正如那对男女的短暂情缘。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回忆他初次对张爱玲其文乃至其人产生不可遏止的兴趣正是缘于这则不足万字的短篇,“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的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1]这篇小说,伴随着持续升温的“张爱玲热”,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研究。人们不遗余力地从不同角度解读这个文本,试图挖掘其蕴藏的多义内涵。我们惊叹于《封锁》文本“能指”所蕴含的丰富“所指”,言说不尽,耐人寻味。

一、常态与非常态时空对抗下的生存困境

小说开头的第一句“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如同“吃饭的人吃饭”,近似废话,没有制造出任何新鲜的信息;然而这最是庸常的生活事实,却也最为根本的,揭示出了人们最寻常不过的生存状态。而“封锁”下的时空显然是非常态的,“封锁”破坏了一切安宁、庸常的生活流程,营造出与“开电车的人开电车”迥异的生存状态,这也正是小说题目的寓意之所在。小说从一开始便架构了常态与非常态对抗的张力,预示着小说将可能探讨常态与非常态时空的界限及其与人类生存状态的关系。

小说的故事线索清晰明了,运用了张氏小说惯用的男女情爱的故事套路,围绕男女主人公(银行会计师吕宗桢和大学助教吴翠远)在短暂的“封锁”期间的关系演变,让读者领略由“封锁”割裂的人际关系的微妙变化。在“封锁”制造的那个非常态时空中,在这俩塞满欲望的电车上,这对男女忘乎所以地坠入情网,短暂的露水姻缘却又随着“封锁”的解除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他和她都退回到了不如意的庸常人生中,之前谈婚论嫁的热络反成了现实的莫大讽刺。

问题一下聚焦在“封锁”的时空里,人们缘何会有如此戏剧性的举动?史书美在《张爱玲的欲望街车》一文中提到:“封锁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空间——一辆‘欲望街车——让他们受压抑的欲望在瞬间得以发泄”。[2]我们不妨先来看一下翠远生活的现实世界:“好人比真人多。”“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对这样的生活,她“未免有点隔膜”,并不快乐,心里存着对那份生活中缺失的“真”的遗憾和渴望。正因为如此,在“封锁”的电车上,隔壁奶妈怀里的小孩脚底心紧紧抵在翠远的腿上,她非但没有厌恶,反而有种温馨从心底涌过。因为“这至少是真的”。接下来,与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子,发生那样的一段恋情,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因为,他是“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3]“吕宗桢和吴翠远相爱着,过去与现实的包袱不再压着他们,有的只是目前这一刻自由奔放的恋情。这恋情与世界无关,只属于电车中的小天地 ,因此一旦‘封锁 终止,它也就自然会消失,消散在现实的时间与空间中”。[4]这意味着,正是在这种迥异于常态的特殊时空里,人们长期以来被压抑的本能欲望特别是男女情欲才得以舒展释放。余斌在《张爱玲传》中指出:“封锁中人性是开放的,而在通常的情况下,人性反处在封锁之中。”[5]张爱玲不过是通过文字为我们制造了一个“不近情理的梦”,让我们直面人生的真相,而是我们总是在生活中“封锁”真实的自我,压抑真情实感,尽管不如意却也无可奈何,绝没有勇气去打破这庸常的生活状态。小说的题目因此也就具有了反讽的意味:“人生的常态就是对人性真相的封锁,封锁因此成为人的处境的象征。”[5]

庸常的生活,正如这“开电车的人开电车”,“没有完,没有完”,倘若不是这“封锁”切断了人们庸常的生存时空,“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人们现实的生活和真实的人性始终禁锢在这庸常之中。“开电车的人开电车”,“然而他不发疯”。人们正如那爬来爬去的乌壳虫,默认着这所谓的再常态不过的生活:庸碌、自然、反复、不发疯,当然也没有痛苦。许多人已经完全将自我嵌入了这种常态时空中,脑子变成了核桃仁,“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甜的,滋润的,可是没有多大意思”。而“封锁”正好是一个人工营造的时空,一个特别的叙事、观照人性的框架。电车一停,乘客们忽然意识到时空不再仅仅是生活的背景,而是一种移到意识跟前的“前景”,甚至是一种具体的障碍,不再容许大家的疏忽了。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想着:怎样打发这突然而至的空白时间呢?这对男女,在这切断的时空里,随着这庞大的城市,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伴随“封锁”而来的空虚,他们没有选择用漠然来填充,而是让脑细胞活动起来。“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以“不能想象的巨大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若非是在这非常态的人为时空里,“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那被庸常生活压抑、遮蔽的原始人性,又怎会得到人们的正视和关注,人们又怎会想到试着去冲破那真正封锁住人们“真”性情的牢笼似的常态时空呢?[6]

二、《封锁》内蕴的现代性

从结构上来说,《封锁》的现代性是肯定的。首先,在情节和背景的层次上,如果没有了大都市,没有了电车,没有了一切现代的物质文明,“封锁”的故事根本不能发生。小说的情节与它赖以存在的现代生活背景是息息相关的。在《烬余录》里,张爱玲通过交通工具这样来描述现代人孤独的生存处境:“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7]张爱玲的作品对电车的描写是有偏爱的,在《公寓生活记趣》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驰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8]正因为张爱玲往往取材于都市文化特有的时间和空间,去塑造故事片断的组合,才彰显了她的现代性。在这一点上,张爱玲与二三十年代的一些作家们相当有共通之处。比如通俗小说家张恨水的中篇小说《平沪通车》,便是以一段北京——上海火车旅程中发生的艳情故事写成的。而冰心的短篇小说《西风》是以一段火车及轮船的旅程为背景,写一对旧恋人偶尔重逢的故事。萧红则自传式地描绘了一对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的恋人,在“欧罗巴旅馆”中勉强求存的几天。这些还只是中国现代文学中刻画都市文化流离式时空的少部分作品,然而它们都有着共通的社会和形式上的意义。

其次,“封锁”同时也是美学性的概念,指向一个与平常生活隔绝、疏离的时空。正因为这时空是非常态的,所以种种常态生活中不可能的事都变成了可能,就像梦境一般。与其说张爱玲是这种非常态时空的缔造者,我们不如说她是于庸常生活中,发现这些通常被忽略的悲剧的“灵视者”。被王富仁称为“女鲁迅”的张爱玲,虽没有尼采、鲁迅式的文化英雄的气势,但她透析生活的深刻力度,是绝不逊于二人的。所不同的是视角方面,她是高度世俗化的。伟大的作家是生活的发现者,他们具备舍斯托夫所说的“第二视力”,是异于常人“天然视力”的,能于常态中发现异常,能发出“从来如此便对吗?[9]”这样呐喊式的质疑。人们尽管可以无限量地去认识挖掘微观、宏观世界,但对人自身的认识却并不那么深刻丰富。认识的敌人就是熟视无睹,这近乎是一种麻木。“封锁”的时空之外,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庸常、自然。而张爱玲发现了这常态时空中的荒诞,敏锐地意识到物质空间对人的异化。于是她用文字在《封锁》中营造了一个非常态时空,向人们揭示这些被忽略的悲剧。这被切断的时空的美学价值便得以凸现出来。一切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被庸常时空压抑的“本我”的潜意识走向前台。这“电车”给人们提供了一个短暂的径直逼视心灵的自由时空。

endprint

张爱玲是伟大的。她能自觉地调用陌生化的视角,以距离感的眼光去透视生活。如她的散文《洋人看京戏及其他》《道路以目》等等,都展示了她异于常人的“灵视思维”。张爱玲通过超越传统现实主义的传奇之笔打破了我们对生活的麻木与盲目,诱导我们在非常态中发现常态生活的庸常贫乏,感受到人性的压抑和人情的隔膜。她的作品给人性制造了一次越狱的机会,让人们积压已久的躁动和欲望在她设计的短暂时空中脱缰而出,人们甚至会被自己表现出来的疯狂激情而惊惧不已。而读者便在“常态”与“非常态”之间的参差对照中,发现了生活的真相。

三、时空变迁与女性命运

时空变迁与女性命运存在着微妙的关系。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时空变迁亦连带男女社会关系的彻底改写。交通工具、旅馆、公寓等,这些非固定的都市时空,与女性生活革命的关系是密切的。中国女性特别是知书识礼的“闺秀们”,长期以来总是被囚禁在一个界限分明的时空中,那就是家居生活。越是贵族化背景的女性越会受到“深闺”的约束。社会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将女性从家居生活中解放出来。“五四”以来,中国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似乎一下子获得了众多新式的、自由的生存时空选择,特别是在陌生男女邂逅频率极高的都市生活里。

但是这些被“解放”了的时空却是带有重重困扰,充斥着因社会变革而衍生的种种矛盾的。这些簇新的时空里也不乏残酷的压迫而酿成的悲剧。比如凌叔华的《绣枕》《酒后》等,便是展现了社会文化与时空变迁中“闺秀们”的尴尬与苦痛。生存在旧式时空里的女性只能待字闺中,与外在急剧变化的文化时空疏离隔绝;而当她们有一天突破旧式时空,却发现并没有因此摆脱旧式女性的命运,进而赢得明朗的人生。实际上旧式时空里的旧经验、旧风习与新环境、新观念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她们处在新旧时空的夹缝中,处境尴尬以致失去了判断前进方向的标准。她们的肉体尽管摆脱了旧式时空的闭锁,但在新式时空里,她们的灵魂仍旧深锁闺中,始终不能成为自我命运的主人。

“五四”时期,人们对于女性解放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局限于反对封建礼教和争取婚恋自由上。当这个“自由”差不多实现时,却又因为感到生活中还充满更多的、新的生存困境,而难以找到实现女性解放的终极道路。比如《封锁》中的翠远和《西风》中的秋心等,这些“新女性”走出了旧式时空,接受了新式教育,甚至还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拥有了自我选择活动空间的自由,然而她们仍旧不幸福,深感环境逼仄、生存艰难。时空的解放并未带来女性生存意识包括情爱意识的彻底解放,她们仍处于社会变革和生活挤压造成的重重封锁中。冲出一座围城却又被推入另一座围城。现代文明造就了一批所谓的“新式女性”,却并没有为她们指明灵魂解放的道路。那些出走的“娜拉们”,接下来路在何方,仍是一个难解的谜团。《封锁》中的翠远正是一个表面上获得自由解放的都市新女性,一个在现代文明时空中失落悲戚的形象。张爱玲正是借助这种人为的非常态的流离时空,为这个失落的美丽女性,营造了一个短暂的,令人叹惋的美梦。这也是对现代女性努力寻求自身解放的更深一步的思索。从这个意义上说,《封锁》应当是发生在人为的“封锁”的美学时空中,一个都市女性的一次勇敢的突围。

跳出女性问题的框架,我们还可以联结现代文学“乡土小说”中的“出走”与“归乡”主题。人们厌倦、痛恨周围令人窒息的生存时空,做一次身体、灵魂的出走和逃离。从农村走向城市,抑或是从城市走向农村,这都是从一种时空转向另一种时空,是在两种物质文明的对抗中,对不可调和之矛盾或者说是生存困境的一种缓冲。《封锁》中的人们,经过了痛苦的思考,进行了一次情感的出走,甚至可以说是生活的出走。然而“封锁”一经解除,现实的“封锁”又再度紧紧裹挟着人们的灵魂。人们只能像那只乌壳虫一样爬回自己的窝。如果说物质时空对人的禁锢是难以挣脱的,那么人对人自身的精神时空的“封锁”才更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所以,著名史学家勃兰兑斯说:“然而最大的悲剧,以人心灵为其战场,甚至无需厄运的特殊的拨弄的悲剧……”于是,“开电车的人开电车”,一切照旧,生活中的痛苦与悲戚又被这庸常所“封锁”了。或许长此以往,人们的脑子都会变成核桃仁,生活是“甜的,滋润的,可是没有多大意思。”[10]现代文明高速前进的电车,仍然无法将人类载向进步的明天,残留的只是一只只退化的虫豸。这真是人类文明莫大的悲哀啊!

庸常的物质空间,仍是主宰“平凡人”的强大力量,这也体现了空间对个体特别是精神世界的操控和浸蚀。张爱玲敏感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强迫自己痛苦的思想,疯狂地创造了一段传奇,以她独特的方式,反抗、抵挡着这种浸蚀。尽管“开电车的开电车”,“没有完,没有完”,无力的反抗,终究不能只归于一种虚妄的姿态,聊胜于无,自是有其深意的。

注释:

[1]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3][6][10]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一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2][4]史书美:《张爱玲的欲望街车:重读<传奇>》,二十一世纪,1994年8月。

[5]余斌:《张爱玲传》,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33页。

[7][8]张爱玲:《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9]鲁迅:《狂人日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endprint

猜你喜欢
非常态电车封锁
中国经济新常态的内涵和形成机制
非常态下的信仰展现:一个豫东北村落的节日禁忌
由电车引出的故事
成语猜猜猜
电车奶奶
谈非常态下高校思想政治教育新机制建构的动力解析及指导原则
非常爱,非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