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倩薇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意义的消解
——读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
庞倩薇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文学是思想意义的载体,传统小说大多赋予其与主流意识形态相一致的位置上,扮演文以载道的角色。刘震云的作品却通过对历史、对现实的反思与揭示,用文本来消解“正统”的价值与意义,这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有突出的表现。作品用重复、轮回等方式消解了被赋予重大意义的现实人生,表达了作者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与思考。
《一句顶一万句》;轮回;消解
作为一位有着“鲁迅式的精神思索与批判”的作家,刘震云始终执着于作家和文学的使命,以自己独特的观察视角、人物塑造、写作手法、语言艺术树立起鲜明的个性。从其“新写实主义”、“新历史主义”系列等作品可以见出作者在作品里所传达的精神——敢于从人性的追问与反思的角度去直面现实,借“小民”之苦痛、“历史”之荒诞、“现实”之虚假,揭开物欲掩盖下国民精神匮乏的伤疤,在冷嘲热讽式的戏谑中对人性、现实、历史及主流意识形态进行着大胆的消解与颠覆。2011年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作品《一句顶一万句》深刻表达了作者对现实人生的看法:重复和无意义。
这篇广受赞誉的小说没有一气呵成的故事,波荡起伏的情节,没有从一而终的主角,没有一线到底的脉络,从前往后,都是关于个人和个人引发出来的平凡世相,家长里短,细细碎碎,不成章法,亦自成章法。这种写作手法不仅在形式上创新,而且在内容上也与一般的主题不同。没有宏大叙事,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简简单单,琐琐碎碎的,完全是一副乡土百姓的日常写照。在形式上,《一句顶一万句》分上下两篇,上篇为出延津记,下篇为回延津记,一上一下,一进一出,中间延宕百年,似是轮回又不仅仅是轮回。李健吾在《九十九度中》中说到,“一件作品或者因为材料,或者因为技巧,或者兼而有之,必须有以自立。一个基本的起点,便是作者对于人生看法的不同。由于看法的不同,一件作品可以极其富有传统性,也可以极其富有现代性。”有不少评论者认为作者借鉴的是《圣经》里的杨摩西率领族人出埃及记的故事,因而将这部作品与西方宗教扯上关系。笔者认为作者用这么一个轮回的表现手法在于表达他对生命的看法,对于人生的见解。人生纵使延宕百年,物是人非,人生模式、生命中的苦痛都是相似的,并不因时间是消逝而更改,更不因人类的进步而变换。在大自然眼里,在生命意识里,人与自然、人与生命的关系犹如苏子笔下所写的那般“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刘震云借小说模式“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以及杨百顺和牛爱国几乎相似的人生经历来说明他对于人生的看法——生命在于轮回。这种轮回不完全等同于佛教中的轮回观念。佛教主张业报之前,众生平等,下等种姓今生若修善德,来世可生为上等种姓,甚至可生至天界;而上等种姓今生若有恶行,来世则将生于下等种姓,乃至下地狱,并由此说明人间不平等之原因。也可以说一个人今世不积福报,广结怨怼积下的孽障就会在今世、下世或者下下世报应在自己身上,以此来提倡人们广积善缘、心存善念。轮回实际上是一种重复。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所传达的人生态度不局限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上,而是从一种更为广阔更加根本的态度上来认识生命认识人生——循环与重复。作品里,杨百顺、杨百利、曹青娥、牛爱国等等平凡众生费尽心力都在寻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在努力摆脱孤独。孤独是人的天性,基本上每个人都有孤独的体验都有孤独的时候,不同的是寻求解脱的方式不一。乡土百姓,正如作者所言“比知识分子更要孤独”,“比知识分子的孤独更深刻”,因为他们没有更多的宣泄渠道,无法让别人知道他们自身的孤独,他们或许真的像作品中的人物那样通过寻找能“说得上话”的人来释放内心的孤单寂寞。就像牛爱国,内心积满了话的时候一定要找个人说出来,为了言说他可以千里迢迢去找他的战友,可以大晚上找同学把酒撒欢。孤独是人生世相,是每一个人甚至每一代人都要经历的事情。生活中的苦痛也是人类存活于世必然要经受的考验,杨百顺先是为了生计辗转多行,得幸结婚妻子又跟邻居私奔;牛爱国百般讨好妻子庞丽慧,结果妻子先是跟照相馆小蒋偷情七八年后跟姐夫私奔,给牛立国丢尽了脸面,他们两个的人生经历是多么的相似,正如尼采在《快乐的知识》中借魔鬼之口所说的:“这人生,如你现在经历和曾经经历的,你必将再一次并无数次经历它,其中没有任何新东西,却是每种痛苦和每种快乐,每种思想和每种叹息以及你生涯中一切不可言说的渺小和伟大,都必对你重现,而且一切皆在这同一的排列和次序中——如这蜘蛛和林间月光,一如这倾刻和你自己。生存的永恒沙漏将不断重新流转,而你这微尘的微尘与它相随!”[3]尼采的这种“永劫回归”观认为世界是无始无终的,是一个循环的世界。笔者不知道作者是否读过尼采的著作,受过尼采思想的影响,但是他们在这方面的想法的确相似。对于个人而言,这种回到起点的经历或许是许多人必须面对的人生,但是扩大到整个人类这种周而复始、百转千回的轮回不过是历史真相,你我不过是飞回起点的一个又一个蚊子。作品正正是借了“出延津记”“回延津记”以及相似的人物经历来说明了这一点。
如果说前面部分笔者试图说明的是作者在文本中所建构的对于人生对于世界的看法的话,那么我们接下来将会看到作者是以此来说明人生的无目的性和无意义性,来消解我们所赋予生命的意义。我们渴望赋予自己的人生很多意义,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但事实上,我们的人生百年,无论贫贱贵富,伟大与渺小,都没有任何区别,意义是虚幻,是泡影,是人生的假象。作为新写实主义的代表作家之一,刘震云的写作立场从一开始就不是以传统的精英文化知识分子——强烈的人文主义精神和对个人终极价值的关怀以及由此引申出的强烈的理想主义和现实的战斗精神——的立场,而是像《烦恼人生》所预示的文化倾向那样开始直面现实人生,倾听来自“民间”的声音,尽可能真实地复制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因而在写作立场上,作者首先就消解了人生的终极价值和对理想的神圣渴望,在具体的作品中更是推进了这种写作态度,于是我们看到了小林的“一地鸡毛”。如果说小林的“一地鸡毛”还是专注于描写小人物的卑琐生活与理想的冲突的话,那么《一句顶一万句》则更进一步,人物完全没有了小林式的理想,也没有对现实生活的改善有实质性的追求,而是彻底沦落了,人生的意义更加虚无。
《一句顶一万句》所着眼的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群人,所描绘的是最不起眼的一群人中最不起眼的理想——找个说得上话的人或者费劲心力寻找那么看似非常重要的一句话。评论家李敬泽在与刘震云访谈的时候这样说道,“杨百顺的问题他总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有那么一句话,应该有那么一个道理,他说不出来,他等着到茫茫人海中去找希望有个人能够说出来,能够找到,但是他找不到。”这部作品中的所有人都像杨百顺那样那么想找到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可以和他/她“说话”,这原是多么卑微的一件事,但是在作者笔下却成了比封候入相甚至比生存更加重要的事情了。杨百顺他爹可以因为老马“话拿人”把他当成一辈子的朋友,虽然老马从来不把他当朋友看待;杨百利为了找到可以一起“喷空”的人到处奔波;曹青娥的养母可以在她的召唤下一次次从鬼门关回来就是因为和女儿有说不完的话;杨百顺可以不在乎妻子与人私奔,也不着急去找她回来,而是和养女在临近的地方假装寻找。等到养女被拐可以说得上话的人没有了,他不但认认真真找他所能想到的地方还托付自己的孙子传话,可想而知,这能说“过心话”的人在他眼里是多么的重要。牛爱国也是如此,他和杨百顺一样违心假装去找跟人私奔的妻子,却触动他想找到养外公(即杨百顺)给母亲曹青娥留下的那句话的心思。就这样他找到了河南延津,跑到了陕西咸阳,才发现说这话的人死了,传这话的人也死了,那句话还是没问到。这些人活了一辈子顶重要的一件事是找到一个说话可以“过心”的人,他们卑微,是中国农民的代表,然而更加卑微的是他们的理想。在许多人看来这样的理想是多么的荒诞,是多么的不切实际,然而在他们看来在作者看来这就是顶大的事。阿尔贝·加缪认为,作为一个存在的人,人类用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来说服自己:人的存在不是荒诞的。作者刘震云却用另一种真相来告诉我们,人的存在不仅荒诞而且无意义。作品中的人们千辛万苦寻找的那句话谁也不知道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它有可能是顶大的一句话但更大的可能是这句尚未说出来的话其实算不上一句特别重要的话,甚至是句费话。寻找一句话原本就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尤其是这话原本就很平常。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然而这现实原本就充满了虚无,原本就没多大的意义,延津的百姓们为了给人生寻找点除了吃喝拉撒以外更有价值的事把“说话”看成了重要的事情。实际上,“说话”无论对于说话者还是倾听者而言都是一阵风,过了就没了,杨百顺、牛爱国等人寻找的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一种在他人身上复现的自我。人生如果以此来衡量价值,那么这种寻找注定失败。
从作者将这部作品命名为“一句顶一万句”起,就有意无意地宣泄了一种消极的人生观念。从前政治第一搞个人崇拜的时候,一句话真的可以顶一万句,但是现在政治理想消解,大众回归到琐屑的日常生活中,在生活的鸡零狗碎中寻找人存活于世的价值和意义。然而,这种以“说话”为终极目标的价值注定了寻找的徒劳无功,也消解了人们试图所做的努力。再者,以生命和人生的永恒轮回观来衬托主人公们的意义寻找过程,更显示了意义虚无。从前往后,所有存活于世的人所干的所想的不过是现实人生在历史车轮下一个个痕迹,杨百顺是前一个,牛爱国是下一个,我们有可能是更下一个。作者在平淡的故事背后、在貌似冷漠的描写中、在表面琐碎的现象深处,在对“主流”和“现实”进行不懈的颠覆与消解中,思索着形而上的具有人类学意义的生存主题。至于应当对我们的现实人生重构什么样的意义,直到今天我们还未能从他的作品里找到准确答案,也许刘震云本人也正在找,我们拭目以待。
[1]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51页.
[2]林曦.浅论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的西方资源及其意义.安徽文学,2012年第8期.
[3]周国平.尼采——在世纪末的转折点上,第9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6年版.
[4]蔡翔.日常生活的诗性消解.学林出版社,1994年12月1版,第24页.
[5]刘震云.朋友的关系叫危险知心的关系叫凶险http://book.sina.com. cn/news/c/2009-04-13/1840253977.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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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5312(2014)17-000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