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征服”与“神话即史”

2014-07-28 16:33刘慧宽
博览群书·教育 2014年2期
关键词:共工神话

摘 要:共工这一人物形象,最初见于先秦典籍,记载大多荒诞不羁,与其有关的故事凌乱琐碎,各传说之间又相互矛盾、真假难辨,这种变化实际上是战争胜利者对失败者在历史叙事层面的再度征服。“神话历史化”对上古历史观念与叙事风格误读之下的判断,并不恰当,是一种“以今绳古”式的称谓。

关键词:共工;神话;历史叙事

共工这一人物形象,最初见于先秦典籍,主要集中在《尚书》、《山海经》、《史记》等著作中,大多都是只言片语,不成系统,有的交代共工的相貌特点,有的叙述共工的部分事迹,有的提到共工的臣子或共工家族的谱系等。内容大多荒诞不羁、凌乱琐碎,各传说之间又相互矛盾、真假难辨。经过梳理,我们将这类记载按历史阶段分为部落战争、洪水灾难和君臣之变三大类,分别来解析共工形象在历史书写中的演变历程。

一、部落战争——失败的下场

在《山海经·海内经》中提到了共工的家族谱系:

“炎帝之妻,赤水之子聽訞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降水,生共工。共工生术器,术器首方颠,是复土穰,以处江水。公共生后土,后土生噎鸣,噎鸣生岁十有二。”

由此看来,共工是属于炎帝的嫡系子孙,根据史料记载和学者考证,炎帝部落与黄帝部落本来同在目前中国的西北地带,并先后开始东迁,进入如今的河南、山东境内,炎帝部落先至并击败了当地的土著居民,自身的势力也得到壮大,并与后来的黄帝部落发生了巨大的争夺战[1],在阪泉之战中以炎帝的失败而告终。

《吕氏春秋》、记载:

“兵所自来者久矣,黄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难矣。”

共工为了先祖炎帝继续与黄帝为敌作乱,作为当时失败者的后代,在部落争斗中并不占据优势,黄帝作为新的部落首领,必然建立了对自身有利的历史叙述话语,在混乱的历史记载中我们仍然能够烛照明辨: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淮南子·天文训》)

在《淮南子·原道》中又变成与高辛争帝,在《琱玉集·壮力》中传为神农,在《史记·补三皇本纪》中传为祝融,在《路史·太昊纪》中又变为女娲,几经辗转,但是不改败局。

在这些记载中,体现着部落战争氏的色彩,其中共工的形象也在此类文本中变得凶残野蛮:

“共工人面蛇身朱发。”(《路史·后纪二》注)

“西北荒有人焉,人面朱发,蛇身人首足,而食五谷禽兽,贪恶愚顽,名曰共工。”(《神异经·西北荒经》)

前者描写容貌已是凶恶,后者更道是“贪恶愚顽”涉及品质,可以说将共工的形象用极其形象的笔法塑造得穷凶极恶,令人生厌。

我们通过文本的叙述可以看出,共工有着类似于民族始祖的色彩,为炎帝后裔,生于江水之滨,其子孙又能“复土穰,以处江水”,甚至有大禹或后稷的风范,可是另一方面,却又被描述成狰狞凌厉的反叛者和破坏者,与当时的权威相争并一败涂地。我们尚难确定共工究竟是在与哪个首领的争斗中失败,但他的反叛应该给当时的部落造成极大的伤害,携带着这种恐惧与愤怒,他的形象被传说成邪恶的象征。这是部落战争失败的后果,也是历史书写的必然。

二、洪水灾变——欲加的罪名

共工不仅被描述成一个反叛者,同时他的犯罪手段也被公之于众,主要集中在制造水患这一点上。首先我们来看:

“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左传·昭公十七年》)

“共工之王,水处十之七,陆处十之三,乘天势以隘治天下”(《管子·揆度》)

共工在这里是一个没有被过度渲染的人物,他与水有不解之缘,或许因为《山海经》中提到的傍水而生,具备治水的才能,而且名字中的“工”与“江”本为同音字,有学者甚至认为“共工”即是“洪江”二字的原始写法[2],所以“水名”。第二段中共工被成为“王”,而且由于当时的地理环境使其拥有“治天下”的无上权力,这是值得我们重视的,它意味着共工在当时有着自己强大的兵力和巨大的势力范围,能够利用水域居多的地理优势也印证了上文“共工氏以水纪”的特点,由此可见,共工很可能是称霸一方的王者。

但是又有记载:

“舜之时,共工振涛洪水,以薄空桑……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淮南子·本经训》)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淮南子·天文训》)

其中共工究竟是颛顼时的人物还是舜时的人物,暂且搁置不谈。单从两个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共工已经成为祸端和众矢之的,由原来威慑一方的王,一下子成为一名作乱分子,由原来掌握水利转身变成制造水患,这种极为鲜明的反差让我们从中看到历史书写的态度转变,特别在怒触不周山导致地震洪水这一点上,可以想见这是人为的幻想,历史上的这场大变故应该实有其事,然而罪责却由一个共工来承担,未免过于荒唐。

事实上,共工自身的特征——善治水,以及他战败的经历,使之成为了历史上“代罪的羔羊”,甚至成为了洪水的象征,因此每当有洪水祸患的时候,无论时代先后,总有共工身影出现。种集体无意识以传说的形式流传下来,如同周文王和周公一样,也像夏桀与商纣一般,人们将光辉的事迹,恶劣的作为分别推向这两类人身上。只是根据一定的相关性,而产生的“嫁祸-代罪”现象,一方面树立了反叛者必败的典型,另一方面也解释了历史上那些带给人深刻恐惧感的灾祸。

三、君臣之争——受惩的臣子

以上引用的资料多来正史之外的文献,这些文献并非作为正常的历史看待,司马迁在把他们当做《史记》写作的参考资料时,也是经过增删改写、斟酌再三的,因这些书籍所载“多不雅驯”、故“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3]写入书中。然而作为周时期的历史文献资料汇编——《尚书》一直以来被奉为经典,其中也提到了关于水神共工的事迹,但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endprint

“帝曰:‘畴咨若予采?欢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

“(舜)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尚书·尧典》

前者并没有将共工说成具有某种神力的恶人,也没有将他形容为“人面蛇身朱发”的妖怪,只是说他“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品行不端,尧基于此驳斥了大臣们的推荐,这样来看,如果共工能够改正的话,即使难成一代帝王,至少也是名臣良相,原来光怪陆离的神话色彩,在《尚书》描写中荡然无存,俨然变成一个明君与乱臣的故事,不再与洪水有关,不再与天塌地陷的灾祸有关,不再“怪力乱神”。

“神话历史化”一直以来是对这种现象的解释,但笔者认为,其真正原因,是文化生态的改变导致叙述风格的不同,《山海经》与《淮南子》中的记载,在上古之时何尝不是一种历史的叙述?

周朝不同于商或者商以前时代的重要一点在于鬼神观念和巫文化的削弱,历史的书写开始变得人性化,更贴近现实。《尚书》关于尧、舜、禹的描述与《山海经》中有着巨大的差别,这些传说中的帝王更多是透露出一种人性的气质而非神性的灵力,他们的言行举止更为贴近现实中的人类,开始利用各种刑罚处之逆臣,部落间残酷的战争变成了朝政的人事变动而已,不仅尧,之后的舜、禹都被处理成为一个勤政爱民的模范君主,而共工依然被处理成为一个被征服、被惩罚的对象,只是不再能够呼风唤雨为害一方,完全陷入劣势。

为了与这种处理方式形成鲜明对比,我们再看出现在《山海经》中的例子:

“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为众帝之台。”(《海外北经》)

这里提到了禹同共工之臣的对抗,场面也是血腥残暴,是场你死我活的肉搏战,共工之臣的形象也是都是相似的异类。同样是对待失败者,《山海经》与《尚书》的文本处理方式完全不同,这象征着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人们的历史观念并不尽相同,以至于表述风格迥异。它们代表着两个阶段、两种类型的历史叙事,可是共工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被定型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历史的书写在不断地进行,在以后的史书里,他的形象还将被进一步改造,或许会得到“翻案”,或许进一步“沉沦”,而所谓的“真相”,将永远沉睡在上古的残影中。

四、结语

综上所述,共工的形象在不同历史阶段有着极大程度的变化,这种变化实际上历史的书写造成的,是胜者对败者在历史叙事层面上的再度征服。其本质是部落战争中的胜者对共工的征服,共工的失败致使他许多经历被掩埋,在后人的记载中只留下了各种或真或假的罪行,有力地证明了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的逻辑。

历史叙事由神怪转为现实,其实人类历史观念的“现实化”。在“三皇五帝”的时代,现在所谓的“神话”与“历史”并不存在巨大的矛盾,“神话即史”。先民记录自然和人事的方式与现代人有很大的不同,“神话历史化”这一称谓,其实是一种“以今绳古”式的误解。

参考文献:

[1]闫德亮﹒早期民族融合与古代神话定型[J]﹒中州学刊2013(01):149-155﹒

[2]霍彦儒﹒炎帝族的起源与迁徙[A]﹒宝鸡市人民政府、中国汉民族研究会.炎帝与汉民族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宝鸡市人民政府、中国汉民族研究会:,2002:7﹒

[3]鹿忆鹿﹒洪水神话[M]﹒台湾:里仁书局,2002﹒259-260﹒

[4]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46﹒

作者简介:刘慧宽(1989-),男,汉族,河南省焦作市人,现为暨南大学文学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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