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魂女

2014-07-26 13:44阿晓
飞言情A 2014年6期
关键词:阿姐伏羲老和尚

阿晓

简介:为了摄魂花,她取了他的性命,却没想到他把自己的魂魄补给了无魂无魄的她,从此沦为一只痴傻的妖。

【楔子】

“以魂补魂危险极大,稍有不慎将灰飞湮灭,即便成功你也不再是神兽,而会沦落为一只痴傻的妖,这样你也要?”

“是的,我要。”

【一】

武源帝十一年,三月初三,晴。

亁弟身着一袭喜庆红裳站在门口,衣袂飘飘:“初月,外边声音好大,干什么来着?”

“叫阿姐,别没大没小的。”我掀起盖头回道,“那是来接阿姐的花轿。”

“哦,阿姐。”他讪讪应道,突地又眸光一亮,熠熠生辉,“是来接我们去新家的?”

“是。”我点头,他笑得欢快,跑出又跑入,兴奋得像只鸟儿。他不知道新家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而是城中有名的秦家。

秦家五代以养花闻名,传说镇宅仙品补魂花更是能补魂补心。亁弟随我进秦家势必遭婆婆嫌弃。我把红盖头放下,心底忐忑得很。

上了花轿,锣鼓喧天。初时我心里紧张,只想着媒婆教授的礼仪,直至大脚丫子踢轿门才蓦然发现耳边已没了亁弟的笑声。由秦申牵着往外走时我问:“秦申,亁弟可在轿旁?”

只觉得手上的红绸缎微微一震,秦申低声道:“未见。”

闻言我有些担心。亁弟黏我,断不会走远,加之上轿前我千叮万嘱他不得乱跑离我三步远。此刻不见,莫不是被人群给冲散了?

“莫担心,拜了堂我嘱咐人把他找来。”秦申说。

我只好点头,刚要迈步垮入门坎,身后传来一阵喧哗。“阿姐!阿姐!”身后传来亁弟的厉声叫唤,吓得我乱了步子,险些被门坎绊倒。

秦申暗中扶我一把,似是有些无奈:“初月,先拜了堂……”

“秦申,亁弟可是在与人打斗?”我揪紧了红缎子回身张望,可盖头把一切都掩住了,入眼之处皆红色,惊慌之余亁弟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阿姐!”

亁弟叫得如此凄厉,惊得我把头盖都掀了。

珠坠晃动之间,我瞧见亲友们脸上的惊诧之情,也瞧见了亁弟被两个汉子揪住,往远处拖去。

亁弟的手伸得长长的,一直瞧向着我这方。我忍不住松了红缎子要去帮他解围,却被秦申拦住。

“初月,今日是我们俩的大喜日子,就委屈一下亁弟好吗?他们不会为难他的。”言语间哀求之意隐现。

是了,秦家要接受我这个父母双亡、仅与痴傻弟弟相依为命的穷苦女子已是奇迹,因而亁弟断然不能出现在婚礼之中。耳旁响起婆婆的话——“要入我秦家门,当以秦家为先。”我讷讷地望了亁弟一眼,终究狠心别过脸,视而不见他的失望。

秦申明显松了一口气,把盖头重新盖于我头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被红色映衬得分外白。

一步,两步,三步……我盯着金丝绣边的下摆,抬腿跨过了门坎。耳畔仍有亲友们的窃窃私语声,唯独亁弟的叫声渐远,怕是敌不过汉子的力气,被带走了吧。

“一拜天地。”心里堵得真慌。

“二拜高堂。”忍住,不能为了亁弟的一记目光而毁了良久以来的努力。

“夫妻……”

“啊!疯子——”尖叫声震天,将喜庆的气氛悉数冲散。

“滚!滚开!还我阿姐!”亁弟挥舞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冲入观礼人群中,惊得人们四散逃窜。汉子尾随而至,与他打斗起来。

我从不知道亁弟的身手如此之好,刺人快如闪电。根本瞧不见他怎么出的手,一人已肩部受伤倒地。而他扑上来,紧紧揽住我,泪如雨下:“阿姐,不要丢下我,不要不理我!”

我急忙安抚道:“亁弟,乱说些什么呢?阿姐……亁弟!”我话未说完,他已软软地倒在地上。身后,下人手执一根大棍子,神色惊慌。

【二】

婚礼,最终还是办了。只是少了亲友们的祝福,多了些坊间的流言。本应是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烛夜,也因我要照顾亁弟而告吹。所幸那些人伤得不重,秦家赔了一笔钱,便算了事。只是经此一事,婆婆对我和亁弟更是大为厌恶,直接把他赶到离主宅最远的居所与下人同住。

但这可阻不了亁弟。那夜里,花好月圆。秦申小啄了一杯清酒,眼神便有些迷离,手不安份起来。我与他成亲已五天,尚未圆房,只因我一直在照料亁弟,这天亁弟好了些,我也松了一口气,便有了心情。

心底下想着这事总会发生的,我便半推半就地被他抱上床。秦申的吻有些重,不像亁弟,小狗似的让人想发笑。不对,气氛正好,我又怎能心不在焉?我收回心思,正要专注于秦申身上,突地一声响,有人破窗而入。

亁弟揽着棉被,可怜兮兮地站在床边:“阿姐,我怕,你让我在这儿睡一宿吧。”

我被吓了一跳,差点没把秦申推下床:“胡闹!回你屋去!”我想我的语气一定十分严厉,以至于他抖了抖,眼中泪光隐隐。

我又呵斥了一声。他迈着步子转身走向门口,一步一回眸。

“唉!算了。让他在这儿住一宿吧。”秦申心软,把他给喊回来。随即他欢呼着把铺盖丢到地上,钻进被窝里,只露出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阿姐,我会乖乖的,你别赶我。”

瞧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儿,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时值春日,花开无限好,秦家忙着把花运到市集卖,忙得人仰马翻。秦申因生意入了京,要几日后才能回来。我初入秦家,自然要勤快些,每日跟着去点花数,不至日落西山不能归。初时婆婆不准亁弟跟来,可他在家中不是打了珍贵的瓷器便是折了房中的名花,气得婆婆几乎吐血,这才准了。

“你给我盯着他,别踏了花儿!不然,钱银从你的零钱中扣!”婆婆沉声吩咐。

我唯唯诺诺,一旁的亁弟却是欢天喜地。四下无人时,我取出一张纸给他瞧:“你进花园不要只顾玩耍,帮阿姐找到此花。”他乖乖点头。

秦家花园不比寻常人家的后花园。这里种植和培育了无数名品。运至市集卖的是普遍品种,放于前园,而名贵的多数供予官家,置之后园。endprint

亁弟人虽傻,对我吩咐的事可从来都是牢记在心。不过一日便已把后园的一切探明。只可惜,里面没有我想要找的。见我沮丧,他问:“阿姐,找那花做什么?”

我捏了一把他的鼻子,敷衍地说:“阿姐见它漂亮,想再见一眼。”

“我也很漂亮,阿姐赶紧看多几眼。”他把脸凑到我跟前,晃来晃去,逗得我哈哈直笑。

我拿笔在他脸上画了一朵花,赞道:“不错,真美。”

他直接捧着脸照镜子去了,那模样当真可爱。我的亁弟呀,要不是个痴傻的男子,不知会迷死多少女人。玉面悬鼻,薄唇微抿,深邃的眼睛像上好的墨玉,黑中透亮,盯久了会把人给吸进去,昏昏沉沉,只愿……

“初月,出来!”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喝,吓得我整个人跳起来。

【三】

婆婆手握一支三角梅进屋,未及坐下便逼问道:“园中的迷魂香被人折了,可是你弟弟干的?”

迷魂香这花秦申曾说过,它是秦家镇宅仙品摄魂花与牡丹嫁接培育而成,集合了秦家五代人的心血,主供皇宫内院观察,名贵非常。

我问亁弟可有折花。他摇头再摇头,表情却是慌慌张张的,手紧张地捂住袖口。我心底一凉,揪住他的袖子翻看,找出一朵已被压碎了的花。

婆婆见了恶狠狠地扑上来,挥动着手里的三角梅抽打亁弟。那茎上长的刺深深扎在他的手臂上,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亁弟痛急,边躲边叫:“也不过是折了朵花,你也恁小气了。”

“傻子,你可知道这花种了五年才开出第一苞,价值白银千两吗?被你一折……天哪!天哪!”说着,婆婆恨得用三角梅直扎他的胸膛。

“古诗有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技……”亁弟侧身想躲,却是来不及。

这一扎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我赶紧伸手接住三角梅,求饶道:“婆婆,是亁弟做错了,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三角梅的刺又硬又尖,扎得我掌心刺痛。亁弟双眼潮红,扯我到一旁:“阿姐,被这刺扎到可痛着呢,你别傻傻的不躲。疼吗?”说着,他专注地盯着我的手,轻呼了几下。

他总是这样,虽然傻,却傻得窝心,让人无法抛弃。我沉着脸抽回手:“心疼阿姐的话就给婆婆磕头认错。”他皱紧眉,撇着嘴,就是不说话。我狠掐他一把说,“连阿姐的话也不听了?”

他捂着痛处皱眉,终究拗不过我,咬牙跪下,低头认错。

婆婆脸色稍霁,可她并没打算放过亁弟:“初月,两条路给你走:一,他离开秦家;二,你和他一起离开秦家。”

我跪下求情,却被婆婆拂袖甩开。

“没、得、商、量!”婆婆扬着下颚,一字一顿地说,“申儿出门要过两天才回,你别想着有谁会帮你求情,赶紧收拾包袱,等天黑了从后门出去,迟了别怪我赶人!”语毕,带着下人离开。

【四】

这可愁坏了我。秦申不在家,无人能帮我,必定得二选一了。

我千辛万苦才进得秦家,断不能贸然离开。然而,让亁弟一人回旧家,我又放心不下。

亁弟见我踌躇,扑到床上哭泣:“呜呜呜——阿姐不要我了,呜呜呜——”他双掌乱拍被子,连带着把血迹也沾了上去。

我暗暗叹气,嘱咐下人取来水和药,把他拉到桌边帮他挑刺。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阿姐有了夫君就不爱阿亁了。”

“别胡思乱想!”我瞪了他一眼,一分神,针就刺错了地方。

他痛得哇哇叫,却是马上转为高兴的模样:“阿姐若还爱阿亁的话,咱们一起回去。”

“不行!”惊觉语气过重,我急忙放缓语速,“你先回去住一晚,明日阿姐去看你,等相公回来再让他帮你求情,可好?”我边说边用湿巾擦去他手上的血迹和污迹,完了给他擦上膏药。

他甩手又摇头,豆大的泪珠儿说下就下,淌得满脸都是泪痕。我最见不得他哭了,忍不住把他揽在怀里,叹道:“亁弟,阿姐也很无奈呢。”

“阿姐跟我回家,便不再无奈!”

那我嫁进秦家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我凑近了与他额顶着额,哀求道:“亁弟,就一回,嗯?阿姐求你,可好?”

四目相对,他目光渐渐幽暗:“阿姐,这里的人很凶,为何一定要留下?”

“因为……”我顿了一下,说道,“阿姐想要那朵摄魂花,因为它可以让亁弟变得更聪明。”

“可我不想变聪明。”他幽幽地看着我,神色竟隐隐透着悲伤。良久,终于点了头。

“真是阿姐的好亁弟!”我高兴得亲了一下他的颊,保证秦申回来后就接他回秦府。

他总算开怀了些,转而指着另一边脸颊撒娇:“这里!”我笑着又亲了他一下。他回赠我左右脸颊、额上各亲一记,而后如同偷到鱼的猫儿一般,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将亁弟送出府,我偷偷塞给送他回去的下人一些银两,着他把一封信交给邻居,求邻居帮着照顾亁弟两天。

一夜无语,辗转难眠,就盼着秦申回府。哪知午饭时间邻居托人捎了个口信过来,说是亁弟不见了。

我急忙找了个借口出府,偷偷跑回旧家。

只见大门洞开,遍寻不见人影。想起亁弟那性子,泪水在眼里翻腾。正倚在门边发愁,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五】

“亁弟?”我猛然回头。

是他。满脸污黑,浑身泥巴,活似刚从泥土里钻出来一样。他双手各举着一个红薯,献宝似的送到我面前:“阿姐,我上山烧红薯去了。哈哈,好好吃啊!”

我把红薯推开,埋在他怀里使劲抠鼻涕。有时我觉得跟一起他生活,自己也沾染了许多他的孩子气。但没法子,我不能打他,也不忍心骂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发泄一下心中的恼怒。

他抖了两抖,无奈至极:“阿姐,我这一天出了不少汗,衣裳很臭,等我换了你再抠如何?”

这傻劲!我忍不住莞尔,又是哭又是笑的,自已都觉得矫情。正想后退一步,他把手伸过来,提着袖子给我擦脸,力道之轻,仿佛我一碰即碎似的。endprint

我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快要溺在他的温柔里。

“初月!”

秦申的一声呼唤让我回过神来。他走过来,将我拉至身边:“下人已告知我一切,我也已求得母亲原谅,我们一起回家吧!好了,别哭了,还要亁弟哄你,你羞不羞?”

这么一说,还真是挺羞的。我擦干泪水,心里感激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秦申所言,婆婆果真没再为难我,只是训道:“小心看好你弟弟,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决不轻饶。”末了,睨着亁弟说,“还有,不准他再踏进新房一步!”

我连连点头称是。

将亁弟送回房后,秦申问:“初月,你与亁弟的感情似乎很好?”

我笑:“极好。爹娘去世后,就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

“哦……哦……”他讪讪地点头,欲言又止。

这世道,如若一男一女过分亲密,总会有些流言传出,无论两人是否亲姐弟,更何况,坊间还流传亁弟是我捡回来的。想必他也略有耳闻。于是我直言道:“相公,你可知初月能站在此,全赖亁弟舍命相救?”

“有这事?”他吃惊不小。

“是。”我把十岁时上山玩乐,被妖怪盯上一事详细说与他听。若不是亁弟将妖怪引开……

想起那个情景,我旧忍不住发抖。

亁弟救了我,却身受重伤高烧不止,醒来后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秦申听完后将我搂进怀里,轻声道:“以后我会对亁弟好的,娘亲那里你也不用愁,我来跟她说。”

“真的?”

他使劲点头:“明日我就去跟娘说,把后屋清扫干净,着亁弟搬进去。侧屋人杂,实在不适宜亁弟住。”

“婆婆她……”我仰起脸,想说又不知该不该说。

他笑了:“此事包在我身上。”说罢,低头亲吻我。

这一次的吻很轻柔,由唇缓缓向下移。他伸指挑开我的衣襟,叹息似的呢喃道:“初月,我喜欢你,喜欢你……”

【六】

我半眯眼睨着秦申的手。那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因长年写字,中指边上生了个小茧,略糙。当它划过我的肌肤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手,划过锁骨,缓缓移动。往下,越来越往下……

突地,它被人抓住,狠狠反折到背后。

在秦申的惨叫声中,我对上亁弟那双怒眸,顿时惊得满头大汗。

眼前的亁弟目露凶光,脸带戾笑,浑身上下散发着阴狠的气息,哪里是我所熟知的那个亁弟!

“亁弟,快住手!”我慌慌张张地爬起,发现衣襟大开,露出大半个雪肩,只得急急转身拢衣。倏地又觉得不妥,侧脸冲着他喊,“还不放手?”

“他……他欺负你!”亁弟的眼睛都红了,像是要吃了秦申一样。

“那不是欺负!”

“就是欺负!谁敢动你,谁就死!”

我定了定神,放柔声音:“亁弟,乖,听阿姐的话,放手,不然阿姐以后都不理你了。”

平时,只要我这么一说,他总会乖乖就范,可今晚一点用都没有。闻言,他眼中的戾气更盛:“为了他你竟要不理我吗?难道他比我更重要?”说完,手下使劲一按,顿时响起骨头的咯咯声。

秦生惨叫连连,痛得晕了过去。

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我一急,挥手朝着他狠狠扇去:“我叫你住手!”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过后,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掌心火辣辣地,一直辣到心底。我后悔了。亁弟正处于盛怒之中,这一记耳光无疑是火上浇油。果不其然,他反手把秦申勒到臂中,大有勒断他脖子之意:“我们相守了十几年,终究比不过你与他相识的两年吗?”

我悄悄后退半步,心里的不安更盛。

“天哪,申儿!快,把这个疯子拿下!”随着婆婆的尖叫,一大群人冲了进来。

随之,下人们扑向亁弟,有勒脖子的,有揪臂膀的,有圈腰的,有抱腿的……

亁弟他再大的力气,终究也只是一个人。眼见手将要被掰开,秦申将要被救下,他急得仰头大叫。

“啊啊啊——”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阴风,飞沙走石,将烛火全数吹灭,也将下人吹得东倒西歪。待到风停,一双幽绿的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妖怪!妖怪!”

【七】

亁弟,不再是我所熟识的亁弟。

烛火再度亮起,我看到他身上覆了一层金色的绒毛,指甲又长又利,耳朵变尖,额前还有一只角。

他冲下人怒吼,露出獠牙示威。下人们四处逃窜,推挤间竟把婆婆推倒在地。他丢开秦申,跨步向她走去。不会是想要……

“亁弟!”我禁不住大声叫喊。突然,一团红影飘过。身着红衣袈裟的和尚蓦然出现在眼前,接下了亁弟的一掌,再从怀里掏出一个圆环抛向他。

圆环击中了亁弟的肩,他连连后退。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吞忆,乖乖跟我回去见伏羲大人吧。” 说着,逼近一步。

亁弟惊得高扬剑眉,后退一步。

老和尚再逼近,他再后退。

老和尚扬手,他突地掉头,疾风似的冲向我:“阿姐,跟我走。”

“孽畜,竟敢放肆!”一道金光尾随而至,如若他不松开抓住我的手,便会被穿臂而过。可最后,圆环并没有伤到谁,因为,我狠狠地推开了他。

“我不会跟你走的,妖怪!”

“阿姐!”

“滚!我没有一个妖怪弟弟!”

“……”

妖怪,从未想过会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我心爱的亁弟。他逃走前的那一眼,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让我连呼吸都忘了。

为何这般痛?

除开十几年的姐弟亲情之外,还有许多我所不知的情感掺杂于其中。如坊间流传,他并不是我的亲生弟弟,只是因为救我而变成这样,家里便收留了他。endprint

光阴如箭,转眼已是十年,父亲病死,我与他相依为命。其间辛苦自不必说。于我而言,亁弟已渗入我的骨血当中。

【八】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

我从老和尚口中得知了亁弟的身世。相传女娲造人后,为使人能顺利忘记前生转世,她的哥哥伏羲捏造出一种名为“吞忆”的神兽,并在其背上烙下这两个字。

之所以如此了解,是因为曾在亁弟的背上看到过这样的烙印。

那时不知亁弟是妖,也从未怀疑过他,因而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想,是了,吞忆就是亁弟的本体。

老和尚说我不能再见吞忆了,人妖殊道,还给了我一道符咒保平安,说是贴在妖的身上或烧成灰哄其吃下,都可以让妖怪失去力气,无法动弹。

我唯唯诺诺地直点头,掏出手绢摊于掌中才接下符咒,以示对它的敬意,老和尚微微扬眉,目光炯亮。

秦家对老和尚感激不恩,留他在宅子里过夜。

半夜里下了雨,滴滴答答地敲击着石阶。我意识迷糊,半梦半醒。突然一声尖叫划破夜空,惊醒了秦家上下。

赶至客房时,那里已围了一大堆人。中间躺着一具尸体——老和尚。

他的心被掏空了,殷红的血在身下流淌蜿蜒,佛珠断了,散得满地都是。

“妖怪,一定是妖怪回来报仇了!”下人们小声议论着,胆战心惊。

不多时,婆婆搀着秦申来了。秦申的双手骨折,上了夹板,此时,他正痛得脸色惨白。

婆婆看了一眼尸体,把目光移至我身上。

我知道接下来她想说神秘。老和尚被杀,人们自然联想至亁弟身上。而我,只怕是亁弟回来的唯一目的。为了维护秦宅的安全,把我赶出去是上上之策。

我不想走,于是把哀求的目光投向秦申。

秦申待我真的很好,不停地向婆婆求情,说我也是被妖怪所欺骗。终于,婆婆网开一面,不过,她是有条件的。

“为表示你跟妖怪无关,你去把他引出来,杀掉。”婆婆冷冷地说,“如若你能做到,就可以留在秦家。”

我张嘴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亁弟与我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还救过我一命,要我亲手取他性命,我如何下得了手?

可是我想得到摄魂花,非常想,也势必要得到。

一夜无眠,清晨时我压抑住心里的痛,对婆婆说:“我愿意。”

只轻轻的一句,不知为何竟耗尽我所有的力气,想起我即将要做的事,心里就痛得像被刀割一般。

【九】

痛虽痛,可我必须说到做到。

直觉告诉我,亁弟躲在我们旧时的家里。

果不其然,甫一进去,便有强风吹至我面前。随之,我陷入他的怀里。

“初月,初月!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他蹭着我的肩,那晚被我骂妖怪一事,似乎已全然忘记。

“叫阿姐!”我轻弹了一下他的额,“阿姐对不住你,本以为与你撇清便可以留在秦家,无奈还是被赶了出来。你不会怪阿姐吧?”

“当然不会。”他小心翼翼地问,“那阿姐呢,会不会怕我?”

“当然不会。阿姐知道,你是死也不会伤害阿姐的。”

听闻此言,他猛然抬起头瞅我,眼里水光一片,然后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缕甜蜜的笑。

又讲了一阵子话,天色渐晚。

“肚子饿吗?我去做饭。”我迈步走向灶房,他急忙跟上,满脸惊喜。

我在屋后摘了点野菜,他打了两只鸟,半个时辰后,炊烟袅袅升起,迷迷蒙蒙地吹过屋前。

怕在灶房里碍事,他远远地坐在门坎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整顿饭下来,他一直兴奋不已,连着吃了三大碗饭。我给他夹菜,看他那吃得开心的模样,心里掀起了滔天巨痛。

“阿姐,你怎么了?”

不愧是亁弟,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我摇摇头,不经意间,泪水湿了眼角:“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起日后不知该往何处……”

他抬手替我拂去泪珠,放下饭碗,认真地说:“阿姐别难过,你若不想留在此处,我们离开就是,天下之大,总能找到……”话语蓦然中断,他皱了皱眉,似乎想继续说,却被我的叹息声打断。

“天下虽大,怕是却找不到你我容身之所。”我轻声叹道,“这里毕竟是人间,不是天界。”

“阿姐!”他惊得陡然站起,不料身子不稳,又跌坐回凳子上。

是符咒生效了吗?我瞅着他陡然惨白的脸,心跳加快。我把老和尚给我的符咒烧成灰,混入饭菜中,他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这饭菜……”他瞪大眼睛,似是不信。

事到如今,信与不信都无关了,我缓缓站起,坐到他身旁。伸手抚上他的脸,一寸一寸地照着画。

我枕在他的胸前:“亁弟,感谢你从妖怪口中救了我一命。”

“阿姐……”他哽咽着,眼里充满了浓浓的情意, “别丢下我,咱们俩相依为命活着,不是很好吗?”

好是好,只是……

我不是他的亲阿姐,我只是个没有魂的魔,为了我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

我骗他说入秦家只是为了盗摄魂花治他的病,其实不是的,我要得到摄魂花,是因为我要用它来补我的魂。

我是个魔,被女娲捏出来时就缺少魂魄,凶性大发时会噬血吞心,曾被天界下令追杀,最后装死躲过,改头换面流落凡间。魔当然不敢徒手接符,老和尚对我起了疑心,这才被我所杀,瞧,我多残忍。

“对不起,吞忆。”我低声呢喃着他的名字,然后抽出藏于袖中的刀,刺进了他的胸口。

他笑,绝望而哀伤:“阿姐,能死在你怀里也不错。”眼泪从泪角落下,宛如珠帘断线。

【十】

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以为是他的心,却不料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以刀为中心,如水纹状向外扩散开去。endprint

亁弟的脸开始扭曲,那一缕让人心痛的笑渐渐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发生了什么事?

当我抬头,四周的景物已迥然不同。

高大的楼宇间挂着一块牌匾:伏羲宫。片片云烟飘飘渺渺地穿过它,再被风吹散。我被五花大绑躺在花园的中央,前面站着的正是秦申。

他一步又一步地向我走来,每走近一步,他的面容就有些许改变,直至站到我跟前时,他才恢复他本来的面容——伏羲。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看向一侧,果然看到了吞忆。

原来,刚才那一切只是个幻象,一个考验我是否值得吞忆舍魂相救的幻象。

“忘恩负义的孽畜!留你何用?”说着,伏羲出掌狠狠地朝我的天灵盖砸下。

我闭眼等着。吞忆却跑过来挡在我的面前:“大人,请饶她一命。以魂补魂本是我心甘情愿提出的,无论测试结果如何,都求大人成全。”

“为了魂魄她可以杀你,值得吗?”

吞忆瞧了我一眼,坚定地说:“值得。”

笨蛋。根本不值得。我努力挪动,踢了他一脚:“我不稀罕你的同情!”

“这不是同情。”他回身,深邃的双眼中闪着星辰般的光芒,“我爱你,从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爱上了。”

我被他深情的眼神怔住,心底隐隐作痛,许久后才回以一句:“可是我不爱你。”我最爱的只有自己。

“没关系,我爱你就够了。”他露出亁弟式的傻笑,抬手触了一下我的脸颊,咚一声跪在伏羲跟前:“请大人成全。”

伏羲不作声,默默地踱进屋。就在我松了一口气之余,屋里传来他无奈的声音:“准备一下,今夜补魂。”

把魂魄从身体里取出来要经历怎样的痛苦?吞忆不愿让我看到,他们把我留在了院中,在屋里作法取魂。

我只知道他一直隐忍着,直到最后才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随即,伏羲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玉瓶。即使盖着盖子,玉瓶还是散发出隐隐的仙气。他冷哼一声盘腿坐下,开始作法。玉瓶里的魂魄蠢蠢欲动,直至瓶盖一开,便飞也似的奔向我。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体内,我的意识开始涣散。恍惚间,一些记忆在脑海中飞快地闪过。

“哇,你长得真漂亮。我叫吞忆,你呢?”刚被捏成人形的我还未完全干,身上的还黏着湿答答的泥巴。那是我们俩第一次见面。

……

“吞月,你快跑,他们要抓你去问斩!”他念了个诀把我送出女娲宫,然后冲向门口,只身一人拦在天兵天将前。

……

“阿姐阿姐,看我今天抓到了什么?”亁弟双手捧着活蹦乱跳的鱼儿跑进门。

……

从吞忆到亁弟,从成形到现在,那个笨蛋,一直都这么爱着我。

笨蛋。我有什么好呢?我从来都没为他做过一件事,也没为他着想过。

笨蛋!他根本不应该爱上我!

“别分心,专注于把魂魄占为己有。”伏羲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可是我做不到。无数的记忆不听使唤地在脑海中闪现,那些让我欢乐的、痛苦的、气恼的。

“做不到也要做到!”伏羲大声吼道,“补魂失败的话,残魂会反噬回他的体内,你想他灰飞烟灭吗?”

不,我不想!一个激灵,那些记忆像被清扫去了似的,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急剧的心跳缓缓平静下来,只觉得身体沉了几分。

“成功了。”听到伏羲的声音缓和了许多,我渐渐睁开眼。

伏羲宫的一草一木茂盛如初,没变,却又有些不同了。

走进屋里,我看见吞忆蜷曲在地上,上前扶起他之际,他眼开了双眸,清亮明净得像是瑶池中的仙水。

“阿姐!”他猛地扑进我的怀里呜咽道,“阿姐,你去哪儿了?别丢下我。”

“……”

伏羲端起一杯清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你走吧,把他留在天界,我伏羲宫里多养一只宠物也无妨。”

留在天界的确好过跟我到凡间受苦,只是……

我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吞忆,迅速做出决定。

【十一】

武源帝十五年,三月初三,晴。

亁弟牵着我的手问:“阿姐,外边声音好大,干什么来着?”

“叫我初月。”我轻点他的额心,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又说,“那是来接新娘的花轿。”

他顿时欣喜得眉开眼笑,扑上来索吻。唇间辗转缠绵,栖身上床之余他问:“接新娘去做什么?”

我答:“做我们现在做的事。”

他笑,自此每逢兴起总是说:“初月,我想接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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