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父爱探源

2014-07-24 16:02薛莉莎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高老头金钱

薛莉莎

内容摘要:笔者认为仅从阶级角度将高老头的父爱归结为封建宗法道德的体现或认为是父性基督之爱都是片面的,高老头的父爱具有明显的双重性。本文将结合《高老头》的文本细节,从两个方面探究巴尔扎克赋予高老头如此复杂人物特性的原因:一是巴尔扎克本身的宗教思想具有矛盾性,二是作者从小父母之爱和金钱的体验缺失。

关键词:高老头 父爱双重性 宗教观念 父母之爱 金钱 体验缺失

《高老头》作为巴尔扎克的代表作,为其卷帙浩繁的鸿篇巨作《人间喜剧》拉开了序幕。这部以高里奥命名的小说人物形象中最鲜明、最典型的便是主角高老头。

几十年来,国内学者对于高老头父爱的评论文章汗牛充栋。90年代之前学者们多以社会历史批评方法从阶级角度和道德原则剖析高老头的父爱,认为高老头是个封建宗法道德的维护者,他的悲惨结局实质是封建宗法观念被资产阶级金钱至上的道德原则战胜的悲剧。或认为高老头用最不利于维持宗法观念的资产阶级表达方式——金钱和纵容来表达拜金主义的父爱是造成他悲剧的重要原因。

随着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从阶级束缚中挣脱开来,我们听到了评论界的新声音:更多的人引述1834年10月18日巴尔扎克致韩斯卡夫人的信——“一种充满巨大力量的感情,无论是灾难、痛苦或不义,任何东西都不足以破坏这种感情。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位父亲,他无异于一个基督教神圣的殉道者”,[1]来证明巴尔扎克在高老头身上寄予了一种高尚的情感,他创造出了一个无私奉献、拥有美好灵魂的父性基督。这种父爱具有普适性,出于人之为人的天性,因而无比纯洁。

但是在细读文本之后,我们会发现高老头的父爱是偏狭的、极端的,甚至混杂着情欲的成分。由此,我认为仅把高老头的父爱归结为封建宗法道德的体现或是父性基督之爱是片面的,高老头的父爱其实具有双重性。同时,高老头父爱的表达方式是纵容溺爱以及通过金钱关系维系父女感情。本文将着重探究巴尔扎克赋予高老头如此复杂的人物特性背后的原因和在作品中的具体呈现。

一.父爱双重性探源

笔者认为巴尔扎克复杂的宗教思想是导致高老头父爱具有双重性的重要原因,一方面巴尔扎克是一名天主教徒,他曾经承认并肯定宗教的现实功用,并且想通过高老头天父般无私地自我牺牲的父爱来反照和救赎物欲横流、人际关系异化、只剩金钱关系的现实社会;一方面巴尔扎克并不是虔诚的宗教信徒,他洞悉了宗教的虚幻性以及教会僧侣的虚伪,因此他笔下的高老头并不是十全十美的,他的父爱偏狭、极端、扭曲甚至还带有情欲的色彩。

(一)父性基督之爱

巴尔扎克是天主教徒,他承认和肯定宗教在现实生活中的作用。他曾说道:“宗教, 是民族最伟大的生存原则,是一切社会里把恶的数量减少把善的数量增加的唯一手段。”“我在两种永恒真理的照耀下写作, 那就是宗教和君主政体。”[2]在他看来“作家比政治家还要有法则, 就是由于他对人类事物的某种抉择,由于他对一些原则的绝对忠诚”。[3]

巴尔扎克把他的宗教思想执著地贯彻在小说的创作中,在许多作品中反复多次地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宗教观:“基督教,特别……是压制人类的邪恶的一套完整制度”,“宗教感情是唯一能制驭精神的叛逆、野心的算计和形形色色的贪婪”。[4]

而《高老头》这部作品则集中体现了对父性基督刻画。原文中直接或间接地对高老头的父爱做出了评价。如高老头自己曾经提到:“父亲对儿女,就跟上帝对咱们一样。他会钻到孩子们的心底里去。”“我做了父亲,才懂得上帝。他无处不在,既然世界是从他来的。先生,我对女儿便是这样的无处不在。不过,我爱我的女儿,还胜过上帝爱人类。”[5]高老头父爱无边广大与持久,他的牺牲精神无穷无尽。上帝为了人类,甘愿钉在十字架上受苦。高老头愿意为女儿忍受一切苦难,这种慈父的热情让欧也纳钦佩得五体投。而像吸血鬼一样永无止境地榨取父亲血汗的女儿也承认“他却是像上帝一样的疼我们”。[6]

在刻画高老头这个人物的时候,作者形容道:“这个父性基督的面目,只有大画家笔下耶稣受难的图像可以相比。”[7]这句话非常明显地表达了作者的创作意图,上帝派圣子耶稣来替人类受难,这种崇高、伟大的精神体现在高老头身上便是具有宗教意味自我牺牲的父爱。反观当时的社会现实,统治阶级专横暴虐, 社会道德腐败堕落, 人与人之间关系冷漠,只剩下金钱交易,脉脉温情无处寻觅。因此作者宣扬宗教劝善思想和宗教伦理,想用高老头的父爱反衬浅薄险恶的世情,用宗教感情来抑制人们过度膨胀的欲望,以此来维系家庭温情,防止社会道德的堕落,重建社会秩序。

(二)极端偏狭的父爱

巴尔扎克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也不相信教会。在他看来宗教不是神的设施, 而是人的需要。巴尔扎克早已洞悉了宗教的本质, 指出了宗教的虚幻性。在他的《都尔的本堂神甫》中, 巴尔扎克继承了莫里哀的传统,着重揭露教会的虚伪和僧侣的罪恶。因此巴尔扎克认为宗教在现实生活中的作用是有限的, 不能任其任意发展。

巴尔扎克对宗教的反面认识,导致了他笔下的“父性基督”并不十全十美,高老头的父爱具有明显的偏狭性、极端性。

首先,高老头的溺爱没有节制,他对两个女儿从小就灌输资产阶级吃喝玩乐的腐朽人生观,有求必应地满足她们“最奢侈的欲望”。其次,他的父爱道德沦丧:为了满足但斐纳的情欲,他殷情地忙碌操劳。为了完成娜齐的心愿,他愿意去偷,去抢,去卖命,甚至“杀人放火”。再次,高老头对自己的女儿千依百顺,柔情万种但是面对他人的不幸,他却铁石心肠,十分冷漠。例如,当他知道泰伊番老头的儿子将要遇害的消息时无动于衷,不肯报信救人一命。甚至听到伏脱冷被捕,泰伊番的儿子一命呜呼时,他的反应更令人不齿:“哎!那跟我们什么相干?我要同女儿一起吃饭。”[8]女儿是他的全部,对女儿的爱挤走了正常人都具备的恻隐之心和道德正义。

因此,巴尔扎克矛盾的宗教思想导致了高老头身上无私牺牲与偏狭极端的父爱并存的人物特性,将人物塑造得更加丰满,更加具有典型意义。

二.溺爱与金钱关系溯源

高老头的父爱除了具有双重性之外,还具有纵容溺爱和用金钱维系情感这两大特征。笔者认为,这与作者本人的生活体验是密不可分的。

1.父母之爱的体验缺失

对于巴尔扎克来说,父母之爱的缺失贯穿他的一生。

巴尔扎克出生后仅三十三天就被寄养在一个农家,不得父母宠爱的他从小没有享受到家庭的温暖, 被同学嘲笑为“可怜的巴尔扎克”。[9]这些心灵的阴翳直至他成人都没有释怀,他曾写道:“我从来就没有过母亲。”[10]

为了弥补母爱的缺失,他爱上比母亲还大一岁贝尔尼夫人,这个在巴尔扎克痛苦和濒临绝境的时候挽救了他的女子,对他而言既是女友也是母亲。童年的不幸与成年后的畸形恋给巴尔扎克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巴尔扎克自身父母之爱的缺失在作品中达到了极端的补偿,高老头的溺爱非比寻常,无边的纵容和迁就酿成了骇人听闻的悲剧。

首先,高老头中年丧妻,两个女儿的成长母爱缺席,因此高老头又当爹又当妈。其次,他的妻子“是他崇拜、赞美、敬爱无边的对象”[11]妻子死后,他把一往深情全部转注到女儿身上,对她们的溺爱达到了疯狂的程度。高老头没头没脑地偏疼女儿,他的父爱又多情又体贴而乐趣只在于满足女儿们的幻想。女儿们出阁前奢华的像爵爷的情妇,只要开声口,最奢侈的欲望也会得到满足,而高老头只要求女儿跟他亲热一下作为回敬。女儿成了高老头的天使,甚至她们给他的痛苦,他也喜欢。这种隐藏着的受虐倾向,潜伏在高老头自欺欺人的性格中。出嫁后女儿们无止境的索取,让高老头乐在其中甘之如饴,全文有太多太多的例证不消再举,然而最后像被榨干的柠檬被丢弃,苦酒高老头只能自己饮下——“就算太爱她们是我的罪过,我受的刑罚也足够补赎了。我对她们的慈爱,她们都狠狠的报复了,象刽子手一般把我上过毒刑了”。“我太爱她们了,每次都回头去迁就她们,好象赌棍离不开赌场。我的嗜好,我的情妇,我的一切,便是两个女儿。”[12]

2.金钱体验的缺失

除了缺少父母的爱护和关心,现实主义大家巴尔扎克在有生之年中一直跟金钱作斗争。他一身中经历了三次商业投资, 使得他总是卷入债务中,安德烈·莫洛亚指出: “有两个因素决定了万能的金钱在巴尔扎克作品中充当首要角色, 即作者本人和他的时代。首先是作者。巴尔扎克生于一个拜金的家庭。他母亲常说:‘财富, 巨大的财富就是一切。其次,是时代的资本化风气使他得以目睹种种金钱打败一切的丑剧。”[13]

也正是因为对金钱有切身的深刻体会,巴尔扎克收获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他能够洞察到社会现状——金钱己浸入社会生活与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个角落都散发着铜臭味,然后用他现实主义的如椽大笔将丑恶揭露得没有藏身之地。“金钱问题是他最得意的题目……他的系统化能力和对人类丑处的明目张胆的偏爱创造了金钱和买卖的史诗。”[14]金钱腐蚀下社会关系的描写是巴尔扎克作品里最精彩的篇章。

然而让作品更加深刻,更具有现实意义的也正是高老头通过金钱维系父女感情这一错误的关爱方式,当高老头一无所有的时候,父女关系的连接线也就断裂了。高老头曾经悲愤地说:“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笼络女儿,象对付狡猾的马一样。”“ 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15]

正如《共产党宣言》所述——“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16]

巴尔扎克独具匠心地以这样一个悲剧开启《人间喜剧》的大幕,他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将故事情节与人物塑造得更丰满、典型,成功地痛斥了19世纪拜金的资本主义对人情关系的腐蚀。父母之爱和金钱缺失性体验是巴尔扎克文学创作的心理动机,但他绝不仅仅着眼于一己私情,而是注入了社会的、时代的内容, 具有了普遍的社会意义。这也是巴尔扎克的《高老头》经久不衰,能够超越时代引起共鸣的原因。

注释:

[1]1834年10月18日巴尔扎克致韩斯卡夫人的信

[2][3] 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文艺理论译丛》第2期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7年版

[4]巴尔扎克《乡村医生》 李金波、黄慧珍 译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4年1月版

[5][6][7][8][11][12][15]巴尔扎克《高老头》傅雷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年

[9][10][13]安德烈·莫洛亚《巴尔扎克传》艾珉、俞止倩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3年

[14]泰纳:《巴尔扎克传》

[16]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

参考文献:

[1]叶成青《关于高老头的“父爱”的再认识》外国文学研究,1995,03(89)

[2]马明芳《巴尔扎克笔下西方社会异化了的人际关系》渝州大学学报(哲社),1992,1(56)

[3]阎建国《论缺失性人生体验对巴尔扎克创作的影响》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科),2005

[4]韦易《略论巴尔扎克小说中的宗教思想》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科) 1995,2

[5]朱浩然《“高老头”的父爱今解》辽宁行政学院学报(文艺)2006,2

[6]杨国华《父性基督的典型—也谈高老头的父爱》 上海师范大学学报 1995年,3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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