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杀人犯的诚意
◆ 昆 金
一
担任法租界巡捕房华探以来,很少有案子会让周凤岐尴尬为难。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两件类似案件的话,上海华艺影视公司当家花旦上官月明之死案,至今没有任何着落,可以算一桩。
半年了,这件事经常会从周凤岐心底泛起,令他黯然叹息。
半年前,上官月明在她位于贝当路的秘密寓所里突然死亡。从迹象上看,她应该是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摔断颈椎导致。周凤岐勘察后发现上官月明家别墅二楼后窗大开,并且有翻窗进入的明显痕迹。案发那天晚上,上海下了一夜大雪,通往别墅后面的小径上有一行脚印。从大门口直接延伸到后窗旁边的大树下消失。种种迹象表明,有人从二楼后窗潜入,杀了上官月明。
但蹊跷的是,上官月明家并没有遭受洗劫,她本人也没有受到过任何侵犯。凶手入室,似乎纯粹就是为了杀人。周凤岐事后猜测,这个案子很有可能是行业内部纷争导致。因为当时有好几个影视公司都想挖走上官月明。这个可怜的大美人很可能死于一次龌龊的毁灭性报复,成为一场利益纷争的牺牲品。
而查遍所有跟她牵涉的人员和公司,周凤岐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这也难怪,这种买凶杀人的行径,流窜性很强,作案者大多是江湖老手,被揪住尾巴的可能性极小。而华艺影视公司不甘罢休,多次向巡捕房施加压力,法籍总探长不堪其扰,责令周凤岐限时破案。周凤岐竭尽全力,最终无功而返,被那个爱发脾气的大胡子总探长狠狠咆哮了一顿。
对此周凤岐又羞又恼,但也无可奈何。
而今天令他想起这件事的原因,只是因为旁人的一次谈论。出于一种可以理解的原因,他竖起耳朵,安静聆听。
挑起这个话题的,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男子,就坐在周凤岐隔壁一张桌子上。这里是城隍庙湖心亭上的绿波廊茶楼。周凤岐刚刚结束一个案子,难得空闲,便想起到这里来坐坐,缓解一下工作压力。
这个面容清瘦的男子口若悬河,大声议论着那件案子。围观聆听者饶有兴趣。周凤岐凝神细听,没有去打搅对方。
“上官月明的别墅在贝当路上,我很早就听说了。那一带住的,全是有钱人。”清瘦男子说,“出事那天我正好路过,很多记者和居民围在大门口,巡捕房赶都赶不走。不少影迷听说上官小姐出事,又不能亲眼目睹,就开始在马路上闹事放火。后来来了上百个军警,场面方才得以控制。我亲眼看到有两个纵火的年轻人被巡捕带走。”
周凤岐听罢,马上想起那个阴霾的上午自己奋力挤进上官月明家的情景来。当时现场的确人山人海。
“上百个军警,你这也太夸张了吧。又不是打仗,用得着那么多人吗?”有人看不惯,戳了他一句。
“你是没看到当时的大场面。我毛估估绝对有上百人。瞎讲有啥讲头啦。”清瘦男子急了。
“算了吧,啥人不晓得你是有名的万三句。”对方不服。
“什么是万三句呀?”有个年轻人打听。
“就是他说一万句话,最多有三句是真的,其他全是吹牛皮。”对方说完哈哈大笑。
“你才是万三句呢。你一家人全是万三句。”清瘦男子愤愤,继续讲述,“我一直是上官小姐的影迷,她的电影我全看过。这次她出了意外,真叫人难过。”
周凤岐安静地听着,不动声色。
“毛家庆,你又在说那桩案子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有个熟人过来说。
毛家庆不屑:“闲来无事,大家说说山海经。你不听可以跑开点。”
来人笑笑,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再作声。
毛家庆继续:“那天是个阴天,西北风刮得紧,但很多人都不愿意离开。上官小姐的尸体一直到傍晚四点多钟才被抬出来。我记得清清楚楚。尸体上蒙着一块白布,北风一吹,白布掀起,我看到上官小姐的脑袋很奇怪地歪着,跟身体极不协调。很明显她的脖子已经断了。”
周凤岐听到这里,隐隐有些疑惑。抬头去看那个叫毛家庆的男子,只见他依旧还在侃侃而谈。目光之中,透着一股不可捉摸的气韵。四周围观者无不凝神静听,十分投入,偶尔唏嘘两声,或啧啧称奇。
周凤岐继续聆听,但已经对这个男子有了几分警觉。等他吹完牛皮离开茶楼时,周凤岐慢慢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城隍庙。
毛家庆沿着四川路一直向北。周凤岐紧跟,直到看清楚毛家庆走进某个弄堂的某扇房门,这才作罢。
周凤岐站在马路边,望着过往车流发呆。
毛家庆的叙述,看似平常,但在周凤岐听来,却分明透露出几个疑点。
毛家庆说他亲眼目睹有人在上官月明家门口放火,又亲眼看到纵火者被带走。这些都是事实。随后他又说他亲眼看着上官月明的尸体从住宅里抬出来,然后蒙在尸体上的白布被风吹走,露出上官月明的面部。这些也都是事实。因为当时周凤岐就跟在担架旁边,也是亲眼所见。
最最关键的是,毛家庆甚至能够从尸体的形状上判断出上官的脖子已经断了。这一点令周凤岐十分吃惊。
影迷纵火并被带走,发生在上午十点以前。而上官月明的尸体被抬出家门口,则是在下午四点左右。毛家庆要是果真目睹了这两件事,那就说明他整个一天都呆在上官月明家门口。就算他是个影迷,但周凤岐还是有些怀疑。
毛家庆年纪也不小了。他对上官月明的迷恋,果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整整一天围观,他不用出工做事吗?
其次,毛家庆依据尸体的形状判断出上官月明的脖子断裂,这一点也让周凤岐存疑。事实上当时上官月明的脑袋只是稍稍有些歪斜。但以毛家庆这样的外行,要凭此得出上官月明脖子断裂这样的结论,似乎也有些不可思议。
更加令周凤岐感到不安的是,因为案件没有侦破,有关上官月明的死因,至今还没有公布过。也就是说,除了很少的几个知情人,外人并不知道上官是因为脖子断裂而死的。而事实上,整个上海滩上大小报刊电台连篇报道这个案子,也从未提及过上官脖子断裂这件事。
所以毛家庆说上官月明脖子断裂,要么是在吹牛,偶然被他说中,要么他或许真的知道这个秘密。
周凤岐越想越不安,慢慢信步朝前,不知不觉,竟然就来到了贝当路上官月明的家门前。隔着一条贝当路,周凤岐愣愣望着对面的花园洋房,茫然若失。
盛夏的贝当路上,梧桐茂密,有些凉爽。上官月明家门口清寂萧瑟,大门口两边的竹篱笆被漆成了黑色。致密厚实的篱笆墙上爬满了疯长的青藤,杂乱而繁盛。藤叶碧绿,在清风里频频摇曳。
就在这一片繁茂的碧绿青藤间,绽放着无数橘黄色的小花。这些小花有的鲜嫩,有的已经开始凋零,更多的只剩下一根根枯萎的花梗。这顿时让周凤岐想起这个花园的主人。
想到这些,周凤岐的情绪也开始变得低沉起来。
突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清楚哪里出了差错。
平静下来后他终于想起,这种青藤根本不可能在盛夏时绽放花朵。而且即便开花,也是那种非常细小的暗红色小碎花。
那眼前这些橘黄色的花朵又是怎么回事呢?
周凤岐正在冥想,突然看到一个人影走到竹篱笆跟前,面向着围墙,低头默默伫立。盛夏的天气里,对方穿着一件黑色长袖,一条黑色的及地长裙,戴一顶深咖啡宽檐太阳帽,一副深色太阳镜,浑身上下遮了个严严实实。
周凤岐紧盯着对方,心中诧异。正在这时,只看到对方从包里拿出一支黄色的鲜花,缓缓插在竹篱笆上,随后再次低头,紧抿嘴唇,面对着那支黄花默默静思,好久才迈着小步,黯然离开。轻盈飘逸的裙摆带起地上的梧桐树叶,翻腾旋转着,沙沙作响。
周凤岐这才明白,竹篱笆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黄色花朵,是有人持续不断插上去的。想到这些他非常震撼,也有些好奇。
跨过马路,周凤岐站到竹篱笆下面,仔细打量那些黄色花朵,随后,快步朝那个神秘的献花女子追了上去。
二
这个女子发现身后有人追踪,一下子加快脚步。周凤岐紧赶几步,眼看着就要追上她时,神秘女子突然跑向马路当中执勤的警察求救:“救救我,有人在跟踪我。”
执勤警察抬头看到周凤岐,当街呵斥。周凤岐拿出证件,对方这才跟他敬礼致歉:“对不起周探长。我说这位小姐,他是巡捕房周探长,不是坏人。”
那名女子听说后,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紧张起来,低着头,转身就跑。周凤岐追出一段,在一个僻静处把她截住:“小姐,你不要怕,我只想问你几件事。”
“你要问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女子推脱。
周凤岐目光锐利,仔细端详着该女子。那名女子拼命别过脸低下头。
“哎呀……”周凤岐长长惊叹,“你是白曼丽小姐,对吗?”
对方用手遮住脸面:“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认错。我买过你的唱片。”周凤岐肯定地说道。
周凤岐实在是始料未及,这个神秘的献花女子竟然是著名歌星白曼丽。白曼丽曾经在上海滩红极一时,家喻户晓。但半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谁会想到她依然隐居在这个大城市里,过着隐士般低调神秘的日子。
“白小姐,原来你一直住在上海。歌迷们都很想念你。”周凤岐由衷说道。
“谢谢大家。”白曼丽轻声说道。说完之后,东张西望,依旧想急着脱身。
“白小姐为什么要去上官家的篱笆墙上献花呢?”周凤岐问。
白曼丽静默片刻,叹息:“做个纪念。上官在世的时候,我们是好朋友。”
周凤岐哦了一声:“竹篱笆上那么多鲜花,都是你一个人插上去的?”
白曼丽点点头:“是。我隔几天就过来一次。好几个月了,一直这样。上官生前最喜欢黄色。”
“哦……”周凤岐感叹一声,目光疑虑。
“周探长,既然被你看穿,那就请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好吗?”白曼丽抬起头,语气恳切。
周凤岐点点头:“一定。白小姐,既然你是上官的好朋友,那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些事?上官小姐的死因还没查出来,我很不安。”
白曼丽叹息:“人已经死了,我们就不要再去打搅她了。”
“你是她的好友,难道不希望抓到凶手,替她昭雪吗?”周凤岐问。
白曼丽不再作答:“周探长,我要回家了。你别再问了好吗?”
周凤岐望着她,没有追问。白曼丽悄然离开。
周凤岐望着白曼丽远去的身影,有些惋惜。但他还是悄悄尾随,记住了白曼丽的住处。
现在,他对上官月明一案的兴趣一下子提升起来。
作为上官月明的好友,白曼丽有些悲伤也情有可原。但要让她几个月如一日,坚持为上官月明献花,这样的痴迷举止,似乎有些超越好友的程度。周凤岐对此非常好奇。
上官月明致死案的全部信息全在他的脑海中。当时为了这个案子,周凤岐没有少花费精力,所以印象深刻。现在他开始静心回忆。
当时周凤岐接到报警后赶到现场。发现上官月明家的院门虚掩着。门里门外的雪地里,大致有三个人的新鲜脚印。一个是上官月明的,另一个是她家佣人的,还有一个被认定就是凶手的。而凶手的脚印从院门口进入后,似乎在洋房门口停留过,然后直接延伸到房后的一棵大树下。与这行脚印并排的,还有另一行脚印。经核实是凶手返回时留下的。
凶案现场位于二楼的楼梯间里。楼梯间内有打斗迹象,脚印凌乱。而上官月明的尸体则在一楼。勘察后周凤岐推断,她是被推下楼梯后导致颈椎断裂致死。
当时楼梯间朝北的一扇窗户打开着,北风凛冽。窗户外面就是一棵粗大的槐树。有根树枝紧靠着窗户,人很容易沿树枝钻进窗户进入房子。经过勘察推断,凶手当时从院门进入后,直接赶到房后的大树下,攀援而上,翻窗进屋行凶。
最有价值的一条线索就是,倒在一楼楼梯间的上官月明,手里拿着一个金属的雕塑摆件,沉甸甸的。据佣人供述,这个金属摆件原本就放在楼梯间的装饰台上,她每天都会擦拭一遍。周凤岐由此推断,当凶手破窗而入时,上官月明曾经拿起这个摆件,反击入侵者,但最终还是被凶手推下楼梯。
而就在这个雕塑的一角,周凤岐发现了一抹血迹,另外隐隐还找到一根发丝。这个重要的线索最后却没有帮助周凤岐找到凶手。因为没有嫌疑人,血迹毛发都无从比对。
但现在不同了。
毛家庆。周凤岐心里默默念叨着。
当时的楼梯间里,上上下下全是凶手的脏脚印。由此周凤岐推断,凶手把人推下楼梯后,并没有仓皇逃跑,而是走到一楼,查看过上官月明的伤势。
也就是说,凶手很可能知道上官月明已经死亡,并且还知道她是因为脖子摔断而死。
毛家庆。周凤岐想到这些,神色严峻,再次念叨了一声毛家庆的名字。
三
想要了解毛家庆的近况,并不是一件非常难办到的事。
毛家庆独身,目前无业。父母死后曾经留给他一些产业,所以他尽管无业,照样过得挺滋润。他之前在一家高级饭店里担任维修电工,半年前辞职不干,从此整天游荡玩耍,顺带着做些期货股票的掮客生意。
同时周凤岐还在毛家庆好友邻居那里获知,毛家庆很喜欢跟人谈论上官月明被杀案,而且还喜欢添油加醋,把这件事说得活龙活现,神神秘秘。
周凤岐不由得有些兴奋。但毛家庆时常在外面游荡,平时很少回家。周凤岐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人。他想了想,就去了之前毛家庆工作过的饭店,了解毛家庆当时的工作情况。
“毛家庆那时负责六、七层楼的电器线路维护。”领班给周凤岐介绍。
周凤岐想了想:“六、七层楼全是客房吗?”
领班点头:“对,而且是高级客房。一般只有贵宾才会住这两层。”
“什么样的贵宾可以入住六、七层客房?”
“一般像政府要员,商人,以及各类明星等等。总之都是有钱人。”领班介绍。
“明星?以前有个叫上官月明的影星住过这里吗?”周凤岐突然有所联想。
“当然住过。上官小姐生前在六层有个长包房。”领班介绍。
“哦。那么毛家庆有可能跟上官小姐接触过对吗?”周凤岐追问。
领班想了想,拿出一些陈旧记录本,翻阅了一阵,找到一处:“周探长你看,上官小姐入住时,曾经报修过好几次电器故障。都是由毛家庆过去维修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周凤岐追问。
领班查看:“是七个月之前的事。上官小姐不久就被害了。”
周凤岐翻看,欣喜。
走出饭店后,周凤岐马上又有些疑惑起来。现在看来毛家庆的嫌疑还是很大的。但如果他真的涉嫌杀害上官月明,又为什么会在案发当天长时间留在现场?并且过去了那么多时间后,他依然还在津津乐道跟别人谈及这件事。他这样做就不怕露馅吗?这明显不符常理。
为此他找到了他的师父,一个在侦探领域工作过二十多年的老法师。
“师父,你说毛家庆这种举动算什么路数?”周凤岐向师父请教。
老法师想了想:“其实这种事并不少见,只是你没遇见过而已。”
“请师父指教。”
“一般的罪犯作案后,第一时间当然是想逃离现场,并且从此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但也有这样一种罪犯,他们作案后会突然返回作案现场,站在围观的人群当中,暗暗观察案发现场的动态,窥视巡捕的动作,偷听围观群众的议论。甚至还会观察反思自己有没有留下过致命的破绽。当风声过后,案情没有突破,罪犯侥幸漏网,他们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还会有意在大众面前提及这个案子,通过观察受听者的反应,获得一种高人一筹的满足感。”老法师介绍。
周凤岐听完,有些惊讶:“真有这样的人呀?”
“大千世界,千姿百态。我看这个毛家庆,很可能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别犹豫,继续查下去吧。”
周凤岐告别师父后回到巡捕房,翻阅了当时的所有案卷,回家时天色已经很黑。就在他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时,有个人影从拐角处闪现。周凤岐有些警惕,差点就想掏枪。
“周探长,是我。”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周凤岐马上就猜到对方是谁。
“白曼丽小姐,你怎么在这?”
“我找探长有些事。方便跟我聊一会吗?”白曼丽轻声恳求。
周凤岐想了想,就把白曼丽请进车里。两人就坐在车里聊了起来。
“周探长,你是不是找到了杀害上官的凶手?”
“有个嫌疑人。怎么啦?”
白曼丽犹豫片刻:“周探长,你能不能放弃调查,别再去抓那个杀人犯了?”
周凤岐有些惊讶:“白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曼丽继续犹豫,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周探长,你就算抓到了杀人犯,也救不回上官的性命了。但你要是放弃追查,或许就能保住上官的名声。”
听到这句话,周凤岐完全震惊了:“白小姐,此话怎讲?”
白曼丽开始流泪:“周探长,实不相瞒,上官被害这件事,我是知情者。”
周凤岐大惊:“知情者?你都知道些什么?”
白曼丽坐在黑暗的车厢里,目光闪烁,久久沉默:“周探长,我有我的难言之处,请你不要再追问下去,好么?上官一案,请周探长到此为止。我和上官万分感谢探长的努力。你是个好人,祝愿你一生平安。”
周凤岐惊诧,还想说什么,白曼丽转过身来,朝他微微鞠躬,随后把一沓钱放在车上,迅速推门离去。
“白小姐……”周凤岐探出头叫喊。
白曼丽转过头,缓缓说道:“周探长,你要是再追查下去,反而会伤害到上官。我想这也不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对吧?”说完快步离开。她紫色的旗袍在黑夜里瞬间化成一团凝重的迷雾。旗袍上面镶嵌的饰件闪闪烁烁,像极了黑夜里若隐若现的萤火虫,如泣如诉,神秘而隽永。
周凤岐目送这个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暗暗叫奇。
四
白曼丽的出现,令案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但周凤岐依然没有放松查案的步伐。白曼丽的那些话,反而激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他一定要解开这个谜团。
守候毛家庆没有花费周凤岐多少精力。第三天一大早,他就在毛家庆家门口截住了他。
“什么?你怀疑我杀人?有证据吗?”毛家庆抗拒。
“2月16号晚上,你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为你作证?”周凤岐追问。
“半年前的事,早就忘了。”
“忘了?半年前上官月明被杀一案,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而且一有机会就拿出来说。”
毛家庆有些惊颤起来。
周凤岐没有给他喘息机会。当他把毛家庆摁在巡捕房审讯室那只血迹斑斑的椅子里时,毛家庆瞬间崩溃。
“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周凤岐打量他:“你为什么要杀害上官月明?”
毛家庆摇头:“其实你们都弄错了。真正想杀人的不是我,是上官月明。她想杀了我。”
周凤岐惊讶:“她怎么会想杀你?”
“因为我拿走了她的一个日记本。”
“日记本?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凤岐追问。
“我当时在东亚饭店做维修工。有次上官月明房间里有个灯泡坏了,报修后我上门维修,并且认出了上官月明。我觉得她是个大明星,身边任何一样东西都会很值钱,就顺带把她的一个小包拿走了。”
“包里有什么东西?”
“一些零钱,名片手绢口红什么的。还有一个日记本。”
“什么样的日记本?里面有些什么?”周凤岐觉得他已经摸到了本案的关键点。
“日记本里记载着好多东西。但我不能告诉你。”毛家庆冷冷回道。
“这个日记本现在在哪?”
“我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
“我这是为上官月明着想。”毛家庆喃喃自语。
“替她着想。你拉倒吧。替她着想你还会杀了她?”周凤岐不屑。
“我说过我并不想杀她,是她想杀了我,就因为这个日记本。”
“解释。”周凤岐耐着性子问。
“我拿走了她的包以后,她并没有报警,而是通过饭店的渠道找到了我。她说我要多少钱都行,只是要我把日记本还给她,并替她保守日记本里的秘密。”毛家庆目光悠远。
“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跟她在电话里谈好了价钱,然后拿着日记本到她家去交易。没想到她想杀了我。我没有办法,只有反抗。一失手就把她给害死了。”毛家庆感叹。
“说说详情吧。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我按照约定,去了她家。听她说当晚佣人也回家了。她家的院门也没有锁。我走进院门后,她就站在洋房正门口,呆呆望着我。我过去跟她打招呼,她就说她刚才出来接我时,忘记带钥匙。现在司必林门被她顺带着锁上,她进不去了。我说那怎么办,她就说她家后窗没有关严,请我从后窗爬进去,打开房门后,她就把钱交给我。”
“然后你就从那棵大树上爬进房子?”
“没错。但我好不容易爬上树,翻进她家后窗,刚刚落地,后脑就被狠狠砸了一下,疼得我差点昏倒。我随后看清,砸我的人居然就是上官月明。原来她说忘记带钥匙什么的,全是鬼话。趁着我爬树的当口,她早就打开房门走进洋房,然后躲在暗处,等我一落地还没站稳脚跟,她就对我狠下杀手。她这么做,就是想把我当成窃贼打死,一举两得。”这么跌宕的情节,毛家庆却说得很平静。
“后来呢?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们两人当时就在楼梯间扭打起来。我一用力就把她推下楼梯。她当场就死了。我确认她死了以后,也从原路退了出去。”
周凤岐有些意外:“这么说,当时是上官月明想杀你?”
“没错,千真万确。但没有人相信我的话。”
“我也不太相信。死无对证,你完全可以伪造现场,然后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当时你被砸在什么位置?”周凤岐想起另一件事来。
毛家庆低下头:“就在我右后脑。还有疤痕。你看。”
周凤岐去看。果然,右后脑上有一个疤痕。不新不旧,差不多就是在半年前留下的。
“那个日记本呢?它或许可以给你提供某些有力证据。”
毛家庆摇头:“日记本我已经烧了。”
“为什么要烧掉它?”
“因为里面有上官小姐的秘密。我要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别装什么好人了。我告诉你,你虽然是被动杀人,但还是个杀人犯。所以你还是老实一点。”
毛家庆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五
杀死上官月明的疑犯落网,这种消息总会不胫而走。巡捕房内部也搞不清消息是从哪个渠道泄露出去的。接下来整个上海滩一片哗然,这件事转眼就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话题。这当中最积极的,还要算那些八卦娱乐版的报刊电台记者。眼下有关上官月明的任何一条消息,都会引来读者争相围观。
而更加令周凤岐恼火的是,就连上官月明有个日记本被窃,并且日记本里隐藏着巨大秘密这样的细节,也照样被传得满天飞。每天会有人守在门口打听消息,调查工作受到严重干扰。
鉴于毛家庆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本案看上去并没有多大难度。根据经验,毛家庆被指控敲诈、杀人的罪名基本上没有什么悬念。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本案的焦点早已经转移到了那个神秘日记本上。还有什么比一个女影星的隐私更加吸引大众眼球的呢?
案子进入审判阶段。一审判决下来,毛家庆因敲诈勒索、杀人罪名,被判死刑。这个量刑有些偏重。但谁让死者是上官月明这样的大明星呢?而且毛家庆有关他是被动自卫而导致上官月明死亡的说法,因为缺乏证据,没有被法庭采纳。
毛家庆听到一审判决后,面色镇静,目光安宁,没有当庭上诉。
就在判决当晚,有个律师找到周凤岐,提出要见一见毛家庆。他准备鼓动毛家庆上诉,然后由他给毛家庆提供无偿辩护。
周凤岐没有阻止,当晚就通过渠道,把律师带进了羁押所。
毛家庆被带进接待室时,周凤岐想回避,但律师表示无碍,并邀请周凤岐一起说服毛家庆上诉。
周凤岐对毛家庆放弃上诉权利,也表示不解,于是同意留下。
“我不想上诉。我罪有应得。”听完律师的来意后,毛家庆回绝得干脆利索。
“毛家庆,你不应该把那个日记本烧掉。因为它可以为你所说的被动自卫一事提供证据。按照你所说的情况,上官月明很可能就是为了保住那个日记本里的秘密,才会对你狠下杀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的行为很可能会被认为是正当防卫。那样一来,你就有救了。”律师一脸遗憾。
毛家庆一声不吭,面色始终平静。
“毛家庆,那本日记本到底烧掉了没有?律师的话,很值得你考虑。”周凤岐也有些同情毛家庆。
“有没有烧掉,对我没什么区别。”毛家庆轻声嘀咕。
“区别很大,或许还可以保住你性命。”律师提示。
“我不想苟且偷生。我出于私利,获知了她的隐私,随后又亲手杀死了她。我罪有应得。”毛家庆咬牙。
大家一愣。周凤岐:“毛家庆,你那么想赎罪,这半年里你为什么不站出来自首伏法?”
“害怕。周探长。不管怎么样,投案自首这种事,毕竟让人怯步。而现在既然被你抓获,我反而平静下来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周凤岐追问。
“那还有假?”
“你心里想着赎罪,却又不敢自首。而你在外面却时常跟人提及这个案子。这你又是怎么想的?”周凤岐对这一点始终抱有疑虑。
“是呀。这就叫天网恢恢。我在茶楼里谈论这件事,旁边偏偏坐着一个巡捕房探长,而且还就是当年负责侦查上官月明死亡案的探长。这种巧合,分明就是上官小姐在天之灵的安排。”毛家庆感叹,“天命不可违呀。告诉你吧周探长,我这么喜欢跟别人提及这件事,只是想缓解一下内心的焦虑和愧疚。有时候我很害怕这样做会被别人发现问题,但有时候又特别希望别人能看穿我就是那个凶手。这些话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信不信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两人听完毛家庆的话,都有些意外。
“你们不要怀疑我的诚意。我是决心用生命来向上官小姐赎罪的。在我看到她躺在楼梯间的地板上,脖子大幅度弯曲着,气息全无的一刹那,我无限愧疚,下定了这个决心。”毛家庆神情凝重,一字一顿说。
“那个日记本你到底烧没烧掉?”周凤岐追问。
“烧了。”
“毛家庆,如果你真把日记本烧了,也没关系。你只要把日记本里的秘密告诉我。我一样替你无偿辩护,保证你逃过死劫。我说话算话,怎么样?”律师提出一个新办法。
“你这么做,究竟图什么呢?你我素不相识,我哪里承受得起这样的好意?”毛家庆望着律师。
律师想了想:“好吧。我也实话实说。我是受华艺影视公司委托而来的。目的就是想了解上官月明身上到底还有哪些秘密。这件事事关当年上官月明向公司提出终止合同的深层原因。华艺一直都想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挖墙脚。”
律师的话让大家都有些惊讶。毛家庆听完,脸色更加坚定:“那我就更不能说了。我要让所有人都记着她的美好,给所有影迷留下一个美丽记忆。”
“毛家庆,你放走这个机会,前面就是死路一条了。华艺在上海滩神通广大,救你根本不在话下。你好好考虑。”律师不厌其烦地解释。
毛家庆闭上眼睛:“你们走吧,别再浪费时间。上官小姐,对不起。”
六
毛家庆最终没有上诉,并很快被执行了死刑。
“你怎么看这件事,周探长?毛家庆所说的那个日记本,到底是不是存在?”律师坐在周凤岐的对面,似乎有些不甘失败。
“你觉得毛家庆有必要说这个谎吗?”周凤岐点烟。
律师想了想:“是呀。毛家庆本来就不想凭借这个日记本为自己谋利,所以也没有必要编瞎话说谎。可惜呀,他最终宁死不肯透露日记本上的那些秘密。”
周凤岐沉吟:“或许他真有那份诚意,也说不定。”
律师最后摇摇头:“不一定。毛家庆也是一个人。是人就有求生的欲望。假如有机会,我不相信他会轻易放弃。我在想,这个所谓的日记本,会不会是毛家庆捏造出来,为自己脸上贴金的?”
“贴什么狗屁金?人家连命都可以舍弃,还会在乎这个吗?”
“不。我觉得这个日记本根本不存在,这只是毛家庆杜撰出来的。他没有证据为自己辩护,却故意捏造出一个神秘的日记本,然后标榜自己,摆出一副为他人保守秘密慷慨赴死的样子来,让大家敬佩他的为人。这也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吹的最后一次牛皮了。”
对于这个推断,周凤岐想了想,感觉也有些道理。
一周后的一个夜晚,周凤岐回到家门口。刚要开门,那个神秘的人影再次出现。
“周探长,打搅了。”白曼丽轻声招呼。
周凤岐惊讶,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白曼丽小姐,我记得上次我们的谈话没有结束,你就匆匆告辞了。”
白曼丽答非所问:“周探长,上官的案子终于还是曝光了。所幸的是,你们最终还是保住了那个秘密。谢谢你们。”
“什么秘密?”周凤岐惊异。
“就是上官的那个日记本。里面有一个秘密。这些天我一直关注着案情发展。”
“你也知道这个秘密,是吗?”
白曼丽迟疑,最后点了点头:“是的,我当然知道。现在我是唯一的知情者了。”
“那么也就是说,毛家庆没有说谎。那个日记本,日记本里的那个秘密,确实是存在的?”周凤岐追问。
白曼丽点点头:“毛家庆是有诚意的。他不愿苟且偷生,用实际行动实现了承诺。最终让上官,也让我保住了脸面。”
周凤岐听着有些别扭:“到底怎么回事?可以跟我说说吗?”
白曼丽迟疑:“周探长是君子,一定会守口如瓶,对吗?”
周凤岐:“我应该值得你信任。”
白曼丽凝视片刻,终于开口:“的确有这样一个日记本。里面记录着我和上官月明之间的真挚恋情。这是一段绝不可示人的恋情,一旦曝光,我们两个将万劫不复,还会牵扯到好多人的利益。上官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没想到这次会给她带来一场灾难。”
周凤岐惊骇。
“上官准备杀死毛家庆的事,我是知情的。我反复规劝上官无效,再加上私心作祟,因此也就任其行为。不料上官反遭其害,我预感我们之间的不伦恋情会被曝光,于是也躲起来隐居不出,并时刻准备好承受这个惊天新闻哪天突然爆发……周探长,我跟你说了这个秘密,也只是想不辜负毛家庆的一片诚意。我要是不说,这世上就没有人会相信他。这件事烦请周探长保密。拜托,拜托了。”白曼丽最后说。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