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纯娴
“才学戏剧”牡丹亭
赵纯娴
(浙江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
虽说“才学”二字最早被用于清代的小说分类中,但早在明朝汤显祖的戏剧《牡丹亭》中,就随处可见以炫耀“学问”为主要特征的才学痕迹。《牡丹亭》兼营诸种文体、庋藏经子学问、包罗华美辞章的特点,已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明显的才学倾向。
才学 戏剧 《牡丹亭》
何谓才学?刘勰《文心雕龙》曰:“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1]615这是最早言及“才学”的文字。刘勰所言,虽未指出才学的具体内容,但我们可由此看出才学在文章中的真实存在感。现今学术界可以与才学表述有关的文学体裁为“才学小说”,此概念是由鲁迅先生首先提出的①,在《中国小说史略》第25篇列专章“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予以阐述。之后,它渐渐被认为是以一种相对独立的小说类型而存在的,其内涵首先表现为逞才炫学。然而炫耀学问的特点并非只存在且最先存在于清代的才学小说中,通读《牡丹亭》之后,会发现,戏剧中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才学倾向,这不仅表现在汤显祖于戏曲内容方面,大量展示才学,而且表现在戏剧本身的形式与艺术特征上,到处可见“炫才”特色。既然“小说见才者”被称为“才学小说”,那么“戏剧见才者”能否被称为“才学戏剧”呢?笔者主要从《牡丹亭》的艺术特色方面,谈谈该戏剧中的“才学”。
从形式体式上看,《牡丹亭》表现出以戏剧兼营诸种文体的美学特征。在作品中,主要以艺人的唱曲为主,同时又是“文备众体”。词有各种形式,有根据人物设定,作者自己创作书写的,例如第二出中,柳梦梅一上场就来了一首上场词【鹧鸪天】:“刮尽鲸鳌背上霜,寒儒偏喜住炎方。凭依造化三分福,绍接诗书一脉香。能凿壁,会悬梁,偷天妙手绣文章。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2]5也有直接引用或化用前人之句的,如本出中“等的俺梅子酸心柳皱眉”一句[2]5,就是源于明朝时朱有敦《诚斋乐府·曲江池》的【赏花时】中的“空教我梅子心柳皱眉”。又如第十一出中,杜母唱的“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2]46是《云溪友议》卷九《艳阳词》所引刘采春的唱词。《牡丹亭》中的诗句常常是引用和改编名句,例如陈最良教杜丽娘《诗经》,直接引用自《国风·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两句。在第十出《惊梦》中,汤显祖将《木兰辞》稍一整改,借由春香之口,唱出“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2]38,春香目不识丁却又调皮可爱的性格跃然纸上。在诗句方面更具代表性的是每处最后出现的诗歌形式——集句联诗,如果说引用诗词需要作者有文学造诣的话,那么集合古诗文句成诗,更需要作者有博闻强记的功力。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创作集句诗,将原诗句融会贯通,如出一体,念起来朗朗上口,毫无斧凿之气,意义又相连贯。譬如第二十出《闹殇》的结尾,[外]魂归冥漠魄归泉,[老]使汝悠悠十八年。[末]一叫一回肠一断,[合]如今重说恨绵绵[2]79。四句诗分别引自朱褒、曹唐、李白、张籍的诗歌,但是意境统一,情感连贯,体现了杜宝夫妇丧女的锥心之痛与无力无奈。戏曲除了大量穿插着词、诗外,还出现了带有民俗特色的俗歌、俚曲,第八出《劝农》中,田夫唱道:“泥滑喇,脚支沙,短耙长犁滑律的拿。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香风<合奄>鲊。”[2]30牧童唱道:“春鞭打,笛儿唦,倒牛背斜阳闪暮鸦。[笛指门子介]他一样小腰扌叚,一般双髻,能骑大马。”[2]30采桑妇人唱道:“那桑阴下,柳篓儿搓,顺手腰身翦一丫。呀,什么官员在此?俺罗敷自有家,便秋胡怎认他,提金下马?”[2]30这几支曲子,语言虽不文雅,却真实通俗,如实地展现了乡野间的民风与民俗。在《牡丹亭》中,甚至还有出现信函和诏书文体,例如在第四十二出、第五十五出封官的圣旨,又例如第四十七出《围释》陈最良送了一封书信给杜宝:“闻君事外朝,虎狼心,难定交。肯回心圣朝,保富贵,全忠孝。平梁取采须收好,背暗投明带早超。凭陆贾,说庄跷。颙望麾慈即鉴昭。”[2]173。文体形式层出不穷,多种文体融入戏曲中,体现了汤显祖对于文学体裁的掌控能力与自身的学问素质。
经部、子部为中国古籍中的两大重要组成部分,经部之文收录儒家“十三经”及相关著作。子部之文,有别经史,辑录诸子百家著作和类书,蕴含丰富。汤显祖大胆地将其中的经部与子部的学问悉数囊括于戏剧中,有意炫耀学问与个人才情,让人叹为观止。《牡丹亭》中,杜宝训女之后,要女儿念遍孔子诗书,略识周公礼数,提及《论语》与“周礼”方面。随后巧立闺塾之后,陈最良潜玩毛注,给杜丽娘上的第一课是谈论《毛经》中的诗句,正是这两句诗开启了杜丽娘感叹年华、伤春哀怨的思绪大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后陈最良又点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只‘无邪’二字,付与儿家”。很明显,无论是汤显祖有意借陈最良之口赏析《诗经》,评析注疏,还是只为塑造这等老儒生形象,品读《诗经》,“诗学”就这么真切地存在于该戏曲之中,而且对于情节推动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除经部学问之外,汤显祖还填塞子部的兵、农、书画、谱录等学问。例如第三十八出《淮警》、第四十三出《御淮》、第四十五出《寇间》中都有关于兵事的描写,展现出双方战争的激烈。战场上烽火连天、硝烟弥漫,战营内巧设计谋、攻心取城。例如【六幺令】:“西风扬噪,漫腾腾杀气兵妖。望黄淮秋卷浪云高。排雁阵,展《龙韬》,断重围杀过河阳道。”《龙韬》为兵法《六韬》之一,杜宝决心研究兵法、战略,守住城池。对方利用陈最良这颗棋子,送信给杜宝,告知他妻子死去、女儿坟墓被掘的事情,妄图使杜宝在心理上崩溃,而退兵,自己好解除危机。在第八出《劝农》中,反映了“劝耕桑,以足衣食”的农事文化。关于谱录,在戏曲中虽提及不多,但是一出场就让人印象深刻,第二十三出《冥判》中,花神与阴司的对话,谈到金银花、木笔花、红梨花、丁香花等35种花,除让人了解到一花一木皆有其性之外,更让人目不暇接,原来花的世界如此广阔,花草的表册内容丰富。让人应接不暇。另外,在子部学问中,让人不得不提的一点是书画,它在推动情节发展方面贡献突出。杜丽娘书法秀丽,可谓才貌双全,因此她自怨自艾,叹自己无人欣赏,在寻梦不着、颜色憔悴之际,题诗写真,画下自己的花容月貌,之后这书画被柳梦梅拾到,才有了“因爱而生”的浪漫情节。
通读《牡丹亭》,不仅是一种情感的满足,而且是一种言语的美感享受。以华美辞章炫其淹博,汤显祖大量用典,堆砌古书成句、药名、花名入曲辞,例如借用“阮肇到天台”的典故,写杜丽娘和柳梦梅梦中相遇。用“玉真重溯武陵源”的典故写杜丽娘寻梦找情郎,使原本就充满浪漫色彩的爱情笼罩于古典面纱下更增添一种难以掩饰的朦胧美感。此外,汤显祖以生动富有形象的画面,并非强调辞藻的过度修饰,用寥寥几句,就滋生出一丝微妙的情绪,萌生出一种朦胧的意境,让人感受到华美的画面视觉享受,让人体会到他文学底蕴的深厚。如第十出《惊梦》中,初进花园,杜丽娘看到的是“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2]38的景象。先描绘出一幅满园春色遮不住的画面,青草幽幽,画廊曲长,是如此赏心悦目。一个“疼煞”,运用了拟人手法,更悄然带出心中的爱惜之情。如此美景,却无人赏识,就如同俏丽女子一样,养在深闺人未识,淡淡的忧伤,浓浓的不愿,只能孤芳自赏。杜丽娘在之后唱出了千古名句【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2]38”花朵再怎么艳丽夺目,春色再怎么生机盎然,倘若无人欣赏,那么也只能在随时光老去,容颜不在之后,归于尘土。如此一个芳华正茂正值二八年华的女子,触景生情的场景,仿佛近在眼前。为将来美人迟暮而忧愁不已的情绪,为现今无人垂怜而感慨忧伤的心情是那么能让人感同身受。第十二出《寻梦》中【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2]50“花花草草”、“生生死死”、“酸酸楚楚”一连串叠词,将无奈感延长,仿若轻烟弥漫开来,挥散不去。写出了杜丽娘内心的愿望,如果可以想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爱谁就爱谁,生死都由自己决定,就没有怨天尤命,令人难过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倚着栏干,内心苦楚与无奈的少女,像一幅铺陈在眼前的画卷,那么形象真切。
虽然文学史上并没有明确产生“才学戏曲”这样的定义,但是通读《牡丹亭》,我们很容易发现其中的“炫学”气息,无论是文备众体、学问深厚还是辞章华美,都能体现“以戏剧见才学”的特征。这种在清代的才学小说中尤其明显的才学特征,已经在《牡丹亭》中有了一定的萌芽和发展倾向。
注释:
①才学小说概念,鲁迅先生首次提出,但没有给予界定。何满子先生认为才学小说当称作“杂家小说”,是“采通俗小说的体裁,将各种古来列为小说类的大量谈片组成他概念中的‘小说’的集成”。(见《古代小说退潮期的别格———杂家小说》,《社会科学战线》,1987年第1期。)台湾学者王琼玲认为:“才学小说,乃是以小说的形式,罗列、炫耀个人才学的作品。”(见《才学小说的源流、定义、成就与缺失》,《镜花缘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28-154页,江苏省明清小说研究会、连云港市《镜花缘》研究会,2010,11).
[1]刘勰.文心雕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2]牡丹亭.西厢记.万巷出版公司,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