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变形记》的叙事美学论析

⊙李清［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西宁810007］

卡夫卡《变形记》的叙事美学论析

⊙李清［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西宁810007］

卡夫卡小说注重运用各种叙事手段来揭示人及其生存环境之间的荒诞，本文论析了他在《变形记》中的叙事美学，主要体现在封闭的私密叙事空间、复合结构的叙事结构以及悖谬化的叙事风格。这既造成了卡夫卡的神秘与难解，又使其小说独具艺术魅力。

卡夫卡叙事空间复合结构悖谬化

卡夫卡是20世纪西方文学史上著名的巨匠和怪杰，他的小说代表作《变形记》用异乎寻常的冷静、敏锐的洞察力、不动声色的悖论体现了失去了灵魂与自我的现代人在生活的重压下人性异化、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乃至形体，最终走向死亡的悲剧主题。

小说一开始，卡夫卡用了这样一段文字：“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悄悄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①在这文字简单、看似朴实无华的语句、丝缕毕呈的描写中，还是让读者感到不习惯。这是因为作品的话语方式，都已悄悄地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所以在这里我们立足于作品文本并结合叙事空间、叙事结构、叙事风格等叙事美学方面显著的表现，对卡夫卡及其《变形记》主人公的人生苦痛进行深入解读，不仅有助于我们对作品思想内涵的准确把握，更是有利于探寻实现个体生命与社会和谐的有效途径。

一、叙事空间：封闭的私密空间空间不但为主人公的活动提供了背景，甚至可以说,它们本身就是主人公存在状态的一种象征。卡夫卡小说的主人公生活在空间的焦虑之中，或是为进入一个无法进入的空间而焦虑，或是为保卫一个私密的空间而努力奋斗。空间意识构成了卡夫卡小说的典型特征，也为我们认识20世纪小说叙事的美学特征提供了重要线索。福柯指出，19世纪的着魔是时间，20世纪的着魔则是空间。②在卡夫卡的小说中，空间明显体现出了与人类生存紧密相关的特征：疏远的、亲切的、私密的、安全的、敌意的、充满危险的等等。总而言之，《变形记》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主人公格里高尔的生存空间兼具了双重特征。一方面，他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晚上可以锁上门不受外界干扰；另一方面，这个房间又不是完全私密的，因为它有三头门，分别正对着他父亲、母亲和妹妹的房间。因此，他时时刻刻感觉到外部力量对他的私密空间可能的入侵。首先是他母亲的温和的叫声，接着是父亲低沉的嗓音和用拳头叩门的声音，然后是妹妹轻轻的悲哀声音。最后出现了官方的声音——公司老板派来的秘书也加入了这个大合唱，外部世界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地传进他的私密空间中，使他不得不艰难地用上颚打开了房门。这样，我们看到，主人公担心的可能的场景变成了现实：私密的、安静的空间完全被外力的入侵而打破。此后，《变形记》中的空间意识发生了一个逆转。变形为虫子的格里高尔既已无法完成在人类世界的使命，就自由自在地享受其虫子世界的私密空间之乐；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始终保持着人的意识的虫子，格里高尔又竭力想加入公共空间，于是，一次又一次艰苦卓绝的斗争开始了。但格里高尔只能徘徊于打开的房间门外，他不能享受这个温馨的空间，而永远被放逐于家庭的边缘。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虫形人格里高尔的家的空间特征表现为：它既是私密化的，又是公开的；既是封闭的，又是开放的；既是可以进入的，又是无法进入的。作为一个虫形人，格里高尔被两种矛盾的空间意识所折磨：一方面，他需要一个私密空间，可以自得其乐，保持个人生活的尊严和独立；另一方面，变形为虫子的他又渴望进入人的世界，与之亲密接触。整部叙事就是在这两种看似相反，实则同一的空间焦虑中逐渐展开，并走向结局的。由此看来，格里高尔的死，既不是由于家人的冷漠，也不是由于他父亲掷出的一个苹果，而是由于他无法在私密空间和公共空间之间保持平衡而产生的焦虑，而这种焦虑也正是完全属于流放者、边缘人的焦虑。

二、叙事结构：复合结构复合结构是文本叙事结构的整体形态，是时空、人生、社会三相交融的载体，是纵横结构交错复合，并且由独特的叙述语言充盈其间的宛若蜘蛛与蜘蛛网一般的结构模式。结构与变形的格里高尔浑然一体，其完美和谐的程度绝不亚于蜘蛛天然生存的世界。

变形后的格里高尔，他竭力思考、体验、品尝、接受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组建着自我生存的内在与外部相平衡、相统一的结构，可是，他的结构不能被更大的结构（人类生活的现实世界）所接受，反而成了一个孤独的、封闭的、以自我为中心的、随时都会被毁灭的结构。正如蜘蛛的生存形态一样，蜘蛛在外部信息地牵引下，孤独、盲目、自信地编织着希望、理想、捕食的网，网成了他的一切、他的存在和他的世界，可是网外的一切和网本身都成了它的对立面和威胁它生存的现实环境，迫使它处于并且习惯于极端孤独的生活方式。所以，孤独的蜘蛛在生命自然繁衍交配的时刻也要和配偶进行殊死的搏斗，况且，格里高尔世界的孤独更甚于蜘蛛。

由于社会环境、家庭环境的影响，少年时期的卡夫卡就龟缩在自我的甲壳里，“仿佛总是被一堵玻璃墙包围着”③，几乎不和任何人来住。在接受了丹麦哲学家克尔恺郭尔的存在主义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存在主义者，他承认母亲对他无限宠爱，却以歪曲了的理智认为，“母亲不自觉地扮演着围猎时驱赶鸟兽供人射击的角色”④。他热烈地爱着爱他的菲利斯却永远不和她结婚，因为他要过一种奇妙的，一切为他的工作设想的生活。他“将不顾一切地无条件地进行写作”⑤，并认为“这是为我自身的生存所进行的战斗”⑥。真可谓勇气十足，信念坚定。可是，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存在主义生活方式却给他带来了极度的孤独和无限的恐惧，把他变成了一个提心吊胆、十分懦弱的可怜虫。因此，《变形记》的复合结构模式和作者内在世界结构异曲同工地表现了存在主义者存在的基本形态，从而在更深入的层次上揭示了卡夫卡人物的孤独感、恐惧感、无能为力感和真理不可追求感等等的背后隐蔽着的那一个个被扭曲了的灵魂的本质。

三、叙事风格：悖谬化德国文艺批评家安德尔·龚特尔（Alder Gunther）这样评价卡夫卡：“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在犹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作为劳动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因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的家庭里，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⑦安德尔十分准确而形象地概括了卡夫卡没有社会地位、没有人生归宿、没有生存空间的生活环境，同时也是对形成卡夫卡内向、孤独、忧郁与不幸人生的较为完整公允的阐述，由此我们可以窥见作者被双重世界所遗弃的痛苦内心。这些正是卡夫卡作品悖谬化的生活根源。

卡夫卡小说在解读上的困难，主要源于他对人类生存处境悖谬性的体验和认知。他擅长于通过梦幻般的奇特想象，运用譬喻、象征、怪诞、佯谬等手段为我们构建一个个奇异而荒谬的世界。其表现方式或许是荒诞的，但其所揭示的生活本质却是真实的。正是由于他对人类生活观察的深刻冷静，也正是由于他目光的深邃和幽远，所以他在作品中生动、形象地表现了生活的悖谬、荒诞与可悲。

《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甲虫，外部形态的扭曲使得他从人的世界孤立出来。理智告诉我们，人一觉醒来变成甲虫，这是虚妄而不可能的，而在变成甲虫之后依然具有人的思想感情，更是不可思议。然而就构成这样一个特殊甲虫的材料而言，又无一不是现实的，真实生动、活灵活现的。可以说“人变甲虫，从生理现象看，是反常的、虚妄的、荒诞的；而从社会现象上讲，又是正常的、可能的、现实的”⑧。

“荒谬的事情比正经的事情更可信，恰如古代一位哲人说过，正因为荒谬，我才相信。人们只有在真实的作品面前，在对荒谬和丑恶的观照中，才能使自己的类似经验得到宣泄。”⑨这是卡夫卡在他晚年写的自传性寓言体短篇小说《一条狗的研究》中表达的主要叙事观。卡夫卡从自身的生存体验中进而认为世界是荒谬和恐怖的，那么只有描写出这种荒谬和恐怖，才能达到最高的真实；既然人在现实中是被环境压倒的，那么只有写出人的丑恶和人的痛苦才是真实的。

西蒙娜·德·波伏瓦说：“卡夫卡给我们讲的却是我们自己的事。他给我们提示了我们自己的问题，面对着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我们的得救已危在旦夕。”事实证明，这样的叙事方式恰恰适应了现代人类寻找生存答案的急切心情，刺激了人们的危机感、恐惧感和荒诞感，从而，也就激发了人们去思考和探索未来生存可能性的强烈兴趣。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增强了作品的审美价值，拓展了读者的审美取向。

①郑克鲁：《外国文学作品选》（下），李文俊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②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载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③苏联科学院编、福建师范大学外语系编译室译：《德国近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④卡夫卡：《致父亲》，《世界文学》1981年第2期。

⑤⑥⑦叶廷芳：《现代艺术的深险者》，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第182页，第183页，第183页。

⑧韩瑞祥、仝保民：《卡夫卡小说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⑨张伯权：《卡夫卡寓言和格言》，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作者：李清，硕士，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