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英[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黑骏马》创作中的民俗机制
⊙张小英[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黑骏马》的创作受深层的民俗机制制约,显示出独特的艺术魅力,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民俗纠葛造成的情节淡化;二是民俗意象的参与、运用;三是民俗古歌的对应重建。
《黑骏马》民俗情节意象古歌
在新作不断涌现的当代文坛,张承志的《黑骏马》始终屹立文坛不倒,它以独特的艺术魅力吸引了一代代读者。《黑骏马》恒久的艺术生命力不仅在于小说凄美的爱情、悲怆的意境、诗意的语言,也在于小说所体现的民俗特色。民俗是指在民众群体中自行传承或流传的程式化的不成文的规矩,一种流行的模式化的世态生活相。民俗沉淀于人物内在心理结构,又显现于人物外在行为方式,它溶化在人的血液里,成为某种精神的、心理的积淀和思维定势,有意无意地支配着人们的意识活动和行为方式。社会中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无法脱离一定的民俗圈而生活。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也必须要考虑到它们所属的时代精神和风俗概况。仔细分析张承志的小说《黑骏马》会发现,《黑骏马》的创作体现了深层的民俗机制,主要表现在情节、意象和民俗古歌三个方面。
情节,在形式意义上便是冲突,没有冲突,也就没有情节。生活中处处存在矛盾冲突,文学作品也是根据矛盾冲突设置情节。但矛盾冲突的表现形式却多种多样,既有动态的,也有静态的。静态的矛盾冲突不像动态矛盾一样表现得很激烈,而是外表很平淡,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但通过人物感情变化可以明显感受到已经发生过的冲突和较量。这类静态的矛盾冲突表现最为显著的就是由民俗信仰组成的民俗纠葛所构建的心意冲突。这种冲突表面看并无尖锐的矛盾和斗争,在形式上也不像传统的情节那样一波三折,但在实际展现中却是小说情节发展的关键,是人物变化发展的原动力。《黑骏马》就是这样一部以民俗纠葛构建情节的小说。整个故事发展,索米娅与白音宝力格之间表面并无矛盾冲突。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直到情窦初开,相互爱恋,一直相亲相爱,和谐融洽。突如其来的黄毛希拉事件打破了两人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也暴露了两人在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上的差异,而这差异正是民俗纠葛构建的心意冲突。这种冲突没有明显的开端、发展,却是一触即发,一碰就是高潮。美好爱情的夭折,不是一点一点矛盾累积的结果,不是一步一步发展走到尽头,而是在突然之间,表现为突兀的偶然性,缺少明显的衔接。
然而细细探究索米娅与白音宝力格之间的矛盾冲突,只是表面上隐形,实际上潜在的心意冲突一直都存在,而且暗暗滋长。由于家庭、教育、职业、经历等民俗氛围的差别,人们会有着不同的民俗观念,而民俗观念的错位往往构成人与人之间冲突的内在根源。白音宝力格与索米娅由于所属民族和受教育程度的差别,有着不同的民俗观念、心理结构和思维方式。白音宝力格幼年不是生活在草原,青年时期又接受现代教育,他的民俗观与索米娅自然不同。他一方面热爱草原人民的古朴、善良,草原大自然的美好,可以说草原像母亲一样用乳汁哺育了他;另一方面,对草原的恶习,愚昧落后,白音宝力格却是厌恶和痛恨的。正如他所说“也许是因为几年来读书的习惯渐渐陶冶了我的另一种素质吧,也许就因为我从根本上将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牧人,我发现了自己和这里的差异,我不能容忍奶奶习惯了的那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尽管我爱它爱得那样一往情深……”①所以,在黄毛希拉的事情后他愤然离去,去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而索米娅则是一个典型的草原少女。她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牧人,从小生活在草原上,没有了解过外部世界,她的性格离不开草原文化的浸染,也只受到过草原文化的影响。她身上有所有牧人女孩都具备的勤劳、善良,尤其是强烈的母性和忍受苦难的坚韧。她宁愿牺牲爱情也毫不犹豫地保护自己腹中的小生命,尽管这个小生命是草原恶习的结果,尽管这个小生命带给她的是屈辱和苦难,但她仍然一个人坚持把她生下来,养大;而且为了女儿上学,她主动承担学校的苦力活,照顾学校其他的孩子。最后,她还请求抚养白音宝力格将来的孩子。没有孩子,她不知道怎样生活下去,孩子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支柱和动力。索米娅身上的这些品质是草原千百年来沉积、凝聚的群体意识,是其他文化圈的姑娘所不具备的,也是白音宝力格所不能完全理解的。民俗纠葛构建的心意冲突是索米娅和白音宝力格之间真正的冲突,是造成两人爱情悲剧的根源。这种静态的冲突展现在小说文本中,没有明显的开端、发展,表现得很平静,就造成了小说情节淡化的特点。
意象是指作家、艺术家对生活素材经过情感酝酿和想象构思的结果,是“立象以尽意”,意与象浑然一体,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形象。民俗意象,也是一种意象,但它与作家所创造的意象又有所不同,它是一种可以传承的独特意象,在特定的民俗文化背景的人们的观念中,民俗意象是一个象征符号,有着深层的意蕴。真正杰出的艺术作品都会十分注重传统民俗意象在作品中的运用,以增加作品的历史渗透力和感染力。《黑骏马》就是这样一部杰出的小说,小说中的黑骏马就是一种民俗意象。
蒙古谚语说,歌是翅膀,马是伴当。游牧民族的流动性让蒙古人的生产、生活时时处处离不开马,他们对马有着特殊的感情。张承志曾在《牧人笔记》中写道:“马变成了人的更强有力的脚,马的速度保证着和鼓舞着人的意志和欲望。”②骏马在草原文化中有着特定的意蕴,它是英雄的象征。张承志继承了蒙古的民族传统,在小说中也塑造了这样一个象征英雄的骏马形象。小说中的骏马钢嘎·哈拉宽胸细腰、宽厚结实,浑身漆黑闪亮,跑起来如同飞箭,它在赛马比赛中夺标常胜,是名扬远近的骏马之星。它也是主人公成年的象征,十四年过去,白音宝力格再回到草原,黑骏马也“显得骨骼粗大,不再像以前那样修长苗条……就像我们已经成人立业,步入坚实的中年,结束了那充满激动和幻想的青春年华一样”。不仅如此,黑骏马还是白音宝力格与索米娅爱情的见证。当“我”历经艰苦,找到索米娅以后,它和“我”一样激动,“蹦跳着来到我们跟前,不管不顾地径自把脖颈伸向索米娅,把颤动着的嘴唇伸到她的怀里”,“一声不吭地用黑黑的大脑袋在索米娅怀里揉搓着,双耳一耸一耸,不安地睁大着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好像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它让索米娅真情流露,“轻轻地搂着黑骏马的头,久久地抚摸着它”,“眼睛里盈瞒着泪水,肩膀在微微地发抖”,让索米娅流露出平静外表下内心真实的感情。除此之外,黑骏马还是贯穿小说回忆与现实的一条线索。意外得知回到草原“我”骑的马是曾经的钢嘎·哈拉,“像是一颗炸雷在我眼前轰响,我双眼昏眩,骑坐不稳,险些栽下马来”,黑骏马的出现引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知道索米娅远嫁白音乌拉后,“突然,钢嘎·哈拉猛地竖起前蹄,在空中转了半周,然后用立着的两条后腿一蹬,嗖地冲了出去。……钢嘎·哈拉已经决定我们立刻去看她,我不能再做迟到的悔恨者……”由此,小说叙述从现实转入回忆,接着讲述曾经发生的故事。小说中,黑骏马钢嘎·哈拉是贯穿全文始终的一条线索,民俗意象承担这样的任务增添了小说的历史感,使小说更富有民族特色。
民俗文艺在专业文艺创作中会被重新构建,重建的一种方式叫作对应。对应是在文艺作品中插上一首歌谣或一则神话、传说、故事,使专业文艺作品内在的规律线索暗中与引用的民俗文艺的结构意蕴相契合。小说中的蒙古古歌《黑骏马》就是民俗文艺在专业文艺中的对应重建。张承志在《初逢钢嘎·哈拉》中说,“我决定了用民歌的结构来结构它——每一节歌词与一节小说呼应并控制其内容和节奏”③。小说中古歌《黑骏马》与追忆式叙述相互穿插,在作品的每一节之前插入古歌的两句歌词,成为作品的背景音乐,并与主人公的命运形成内在对应。如第一节“漂亮擅跑的——我的黑骏马呦,拴在那门外——那榆木车上”,对应的情节是“我”对外界所谓“文明”的生活,对自己曾一直追求的“纯洁理想之路”失望,抱恨回到故乡寻找昔日的亲人和爱人,寻找自己真正的“家”。第二节“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呦,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我”没有寻找到昔日的家,得知索米娅远嫁,额吉老去,懊悔万分,继续“我”的寻找历程……第八节“黑骏马昂首飞奔呦,跑上那山梁,那熟识绰约的身影呦,却不是她”,和歌里唱的一样,昔日的姑娘索米娅“已一去不返,草原上又成熟了一个新的女人”。这样,古歌的制约使作品形成了一种穿插交替、回环往复的结构,小说的节奏也如那首古歌一样舒缓、悠扬。另一方面,古歌《黑骏马》以其震撼的旋律,悲怆、激越、悠远的音调,传递出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民族精神,它将传说世界和现实世界融为一起,使虚幻与现实在小说中并存。小说中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与古歌中所唱的惊人的相似,仿佛是宿命的轮回,反映了游牧民族独特的生命意识:他们相信宿命,相信人的命运是天注定的。就像白发额吉在索米娅被黄毛希拉侮辱后说的一句话,“女人——世世代代不就是这样吗?”小说恰到好处地运用民俗古歌,使民歌与小说浑然一起,增添了小说的震撼力和感染力。深厚的民俗底蕴,让《黑骏马》显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①张承志:《张承志作品精选·黑骏马》,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84—233页。(以下引文均出自该书,不再另注)
②张承志:《牧人笔记》,花城出版社1996年版,第220页。
③张承志:《张承志文学作品选集·散文卷》,海南出版社1995年版,第33页。
[1]陈勤建.文艺民俗学[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
[2]程诺.站在辽阔的草原上——从文艺学视角论张承志[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2):17—19.
作者:张小英,西南大学文学院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叙事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