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言若反、互见互补:管窥《庄子》哲理的双钥

2014-07-19 07:38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名作欣赏 2014年20期
关键词:寓言庄子

⊙高 深[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庄子》是道家哲学经典,是先秦道家的集大成之作。《庄子》以其浪漫不羁的想象、 诡瑰丽的言辞,显示出一种世罕其侔的艺术风采和美学特质。然而《庄子》一书历来号称“难懂”,其深邃的哲理往往令人望而却步。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作者渊博的学识、开阔的眼界、丰富的阅历、睿智的思想决定的。一般人由于受学识、阅历及天性的限制,往往难以理解庄子的思想,正如《秋水》篇所说“: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 驰河也,必不胜任矣。”①另一方面,《庄子》语言也是造成庄子思想艰深的一个重要原因,《庄子》一书“正言若反”句式“、互见互补”手法的广泛运用,都极大地增强了语言的模糊性,增大了语言接受的难度。研究《庄子》的语言手段无疑是解开《庄子》之谜的金钥匙。

一、“正言若反”

“正言若反”一词最早见于《老子》第七十八章“: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②对“正言若反”的含义,高延第解释说:

此语并发明上下篇玄言之旨。凡篇中所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柔弱胜强坚”……损而益,益而损,言相反而理相成,皆正言也。③

“言相反而理相成”正可谓“正言若反”的最简洁而恰当的解释了。“正言若反”的含义,从内容上说是真理看起来好像违反了常理;从形式上说,是说正话看起来好像说反话一样。“正言若反”就是将表面上矛盾对立的两个概念或判断组织在一起,说明一个哲理或表达一种复杂的思想感情,表面上看去互相矛盾、互相排斥,而实际上并不违背逻辑事理。它正好是矛盾的统一体,揭示事物之间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具有相互制约、相反相成的作用,同时,又达到了言简意赅的效果。对于常规的表达方式,这无疑是一种突破,也即语言表达中“有标记”的形式。说话人使用“有标记”的表达式,目的就是要尽量避免常规的联想或含义。哲学著作或宗教经典为了阐发难以言传的玄深的哲理,都大量运用了这一语言形式。

庄子继承并发展了《老子》中这一具有警策效果的表达方式,灵活运用于《庄子》一书。正如陆德明所说,庄子“弘才命世,辞趣华深,正言若反”④。如“无用之用”(《人间世》)“、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外物》)“、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外物》)、“则为出于无为矣”(《庚桑楚》)、“无为而无不为”(《则阳》)、“绝圣弃智、大盗乃止”(《箧》)、“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养生主》)“、至乐无乐,至誉无誉”(《至乐》)、“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至乐》)等等,有意使语言负载更多的信息,出奇制胜地引导人们透过字面去理解深奥的哲理。“正言若反”不仅体现了庄子高超的语用策略,也鲜明地体现了庄子反抗传统、独立不羁的思想和人格。庄子深谙社会规律,洞达人情是非,他“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大宗师》),不以众是为是,不以众非为非。他既是一个辩证法大师,又是一个敢于反抗权威的思想家。庄子善于运用“正言若反”的句式,将其真知卓识以警语的形式表达出来。如《骈拇》篇说“: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 索”,庄子把人们习惯上认为密切相关的两者人为地分离开来,让曲与钩、直与绳、圆与规、方与矩,互不相干,捆绑与绳素了无关涉,从而与传统习惯背道而驰,发人深思。

一方面,庄子思想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对以儒家“六经”为代表的传统道德观念的批判,如《 箧》篇:“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天下大乱。”表面上看,这句话好像错了“,已知”的还需“求”吗?“已善”的还需“非”吗?孔子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在庄子看来“,天下大乱”的原因正是传统所认为的知识和道德对人的禁锢。庄子正是通过这种似非而是的语言引导人们反思传统道德的负面效应。与众人对儒家道德的迷信般的推崇不同,庄子认为“: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天运》)因为,孝悌仁义往往被名利之徒作为徼幸封侯的工具而滥用“: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以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 箧》)他认为仁义之立,徒为能行仁义者加一束缚,更为不仁不义之人资之利器耳。

另一方面,庄子也没有因为“礼、义、仁、知、信”等道德有虚伪的一面而对其给予否定,在《庚桑楚》中,他用正言若反的句式予以提升。他说:“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意思是最大的礼节倒有不以外人相待的,最重的道义不以外物为转移,最高的智慧无须谋虑,最大的仁爱不分亲疏,最可靠的诚信不用金钱为质。《天运》篇对“至仁无亲”作了进一步的阐释。商太宰问仁于庄子,庄子说:“虎狼,仁也。”他认为,虎狼父子相亲,这也是仁爱的表现。什么是至仁呢?庄子说:“至仁无亲。”太宰不解地问:“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最高尚的仁爱太伟大了,孝本来不足以说明它。就像往南走的人到达楚国的郢都,回头北望怎么也看不到冥山,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距离太遥远了啊!如果将“仁”仅仅止于亲情这一层面上,是远远不够的,这是连虎狼也能做到的。庄子提出了比儒家仁义更高大的“大仁”“至仁”。《齐物论》说“大仁不仁”,“大仁”就是对万物一视同仁,毫无偏私,而且还要“泽及万世而不为仁”“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大宗师》)。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庄子借助于“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已知者”、“大仁不仁”等正言若反的句式对儒家的道德观念进行了辩证地扬弃,不仅揭露了儒家道德的虚伪本质,而且张扬了一种更崇高的道德理想。

二、互见互补

“互见”法,本是古诗文中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法,又称为“互文见用”,也叫“互辞”。其特点是:“参互成文,合而见义。”这类句子比较特殊,文字上只交代一方,而意义彼此互见。理解时,要瞻前顾后,不能偏向哪一方,也不能把它割裂开来理解。本文所言“互见法”不止于“上下两句或一句话中的两个部分”,而是指全书之中不同篇目之间的“互相呼应,互相阐发,互相补充”,有似于司马迁于《史记》中塑造人物形象的“互见法”。陈启庆《“互文见义”——〈庄子〉“重言”新释》一文即认为《庄子》中的“重言”就是达到“互文见义”的手段。⑤

首先,《庄子》哲学体大思精,它以“道”论为核心,以“致福”为目的,将形而上的“道”与现实人生联系起来,形成完整的哲学体系。然而在表述上它却缺乏系统性,就是虽然有其论述的中心,但没有明显的结构线索。《庄子》的中心思想是“致福”有待于“得道”,“得道”才能“致福”。围绕此中心,庄子用众多的寓言分别论述了“道”的性质、作用、“人为”的危害、得“道”的方法、得“道”的表现、得“道”的结果、怎样以“道”观物、以“道”处世等现实问题。其中任何一个问题都不是一次性、集中论述的,而是散布在全书中。任何一个命题都与其他命题有着必然的联系,都是其主干思想下的分支,其关系是互相补充。《庄子》中的每一部分不能、也不可能将他广博深邃的思想表达完全,因此庄子采用了“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笔法,多角度、多侧面地加以分解、阐释。宣颖在《庄解小言》中说:

盖庄子参透道体,欲以一两言晓畅之而不得也。岂惟一两言晓畅之而不得,虽于万言,亦只是说不出。所以多方荡漾,婉转披剥,有时罕譬之,有时旁衬之,有时反跌之,有时白描之,有时紧刺之,有时宽泛之,无非欲人于言外忽地相遇,此内七篇所为作也。⑥

“多方荡漾”“无非欲人于言外忽地相遇”正是对《庄子》互见互补用法的高度概括。所以,对《庄子》中的每一部分的理解都必须结合其他篇章,对每一个寓言的理解也只有放在全篇框架内才能得出正确的解释,任何将《庄子》哲学肢解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如对于“道”的属性、作用等,在《庄子》中就有多次展示。在《知北游》中强调它的“无所不在”,而在《大宗师》篇强调它的“生天生地”、超乎万物之上的外在性,因此有人就把这两点对立开来,认为“道”不可能兼具这两方面的属性。如《庄子新探》中说:“这种认为‘道’是存在于物中的自然法则的理论,和那种认为‘道’是高高在上可以从外部被万物得到的理论,是正相对立的。”⑦事实上,这两个方面并不矛盾,正因为“道”具有超越性,它才可以遍在于万物,支配万物,制约万物。这一点与《圣经》中的“上帝”“超乎众人之上,贯乎众人之中,也住在众人之内”(弗 4:6)⑧、“充满天地”是一样的。对《庄子》中的“道”也应该这样认识。

其次,《庄子》中“互见互补”法还表现在寓言的创作上。庄子对“寓言”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作用有明确的认识,所以以“寓言”为主体把抽象的哲理化为具体可感的形象,用众多的寓言从不同侧面加以阐述,意重而象不重,这样寓意相近的寓言重复出现,可以起到互相补充、互相说明、加深印象的作用。如“混沌之死”与“鲁侯养鸟”两个寓言,看似天壤之别,实则异曲同工,都是对“人为”的否定。又如全身远祸的支离疏、使王公显贵为之倾倒的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等,都是奇丑无比的畸形人,但他们的精神力量却是形体健全的正常人所不能望其项背的,在这些人物身上,既体现了作者重神轻形的思想特点,更体现了对“至道”的精神追求,具有深刻的哲学意蕴。如果书中只出现其中一人,人们会以为是特例而不十分信服,但这么多的人物从不同的场合粉墨登场就很有说服力了。孙以昭在《略论庄子的“互见法”》中说:

庄子的“互见互补法”共有两种:一种是将有关重要观点与内容相同或相近的语言分别论述,补充于本篇和其他篇目中,另一种是把一些重要观点与内容互相渗透互相贯通,使之成为一个整体。虽然未用相同或相近的文字加以表述,但实际上论述时是贯通起来补充阐明的。⑨

这种认识是符合《庄子》实际的。

《庄子》中有一组纵向发展的重言形象——大木形象,《逍遥游》所说的不中绳墨的大樗,显然就是《人间世》中不材之木栎社树的原型,而《逍遥游》中简短的几句描写和议论在《人间世》中化而为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在《山木》篇中,不材之木则又引发出对“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一番议论。这样就将庄子思想的多面性、灵活性显示了出来。王钟陵在《庄子中的大木形象与意象思维》中说:“重言是意象增殖的一种重要方式”,“形象与形象之间,依据于或相似、或相近、或相反的种种关系,相互之间产生一种关联、映射作用,从而可以使其寓意得到多视点、多层次的交织。这种形象的丛聚除了使得每一篇的意义得以丰厚、多歧外,还具有纵向的延续性、增生性,使得《庄》书在形象的相承、变动之中产生一种意义的拓展与增殖。”⑩庄子是运用“互见互补”法进行创作的高手,读《庄子》也理应如此。清代胡文英《读庄针度》中介绍他的经验说:“读《庄子》,须善用照法,正照之,斜照之,远照之,反照之,照得不真者,仍旧打扫心地,自然照见真际。”⑪“照”即参照,“正照之,斜照之,远照之,反照之”即是指参照文中其他的论述,或正面引证,或反面引证,或侧面引证,或参照前文后语加以理解。“互见互补”法涵盖了庄子哲学的所有重要方面,作者经过精心构思,使得每篇既有各自的论说中心,又自成体系,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并且能将一些主要观点分别复述,补充于其他篇章中,以表示贯通、强调和充实之意,从而体现了思想的一贯性与完整性,确是匠心独运、非同凡响的。

综上所述,“正言若反”和“互见互补”是《庄子》中常见的表现手法,前者侧重“句内”意蕴的丰厚,后者侧重“句外”意蕴的叠加。明于此,就可对《庄子》散文进行字面之外的贯通解释,而不至于望文生义、断章取义、乱扣帽子了。

① 王先谦:《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版。

②③ 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03页,第303页。

④ 郭庆藩:《庄子集释序》,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页。

⑤ 陈启庆:《“互文见义”——〈庄子〉“重言”新释》,《莆田学院学报》2009年第8期。

⑥ 陆永品:《老庄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98页。

⑦ 张恒寿:《庄子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29页。

⑧ 《圣经》,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2009年版,简化字与现代标点符号的和合本。

⑨黄山文化书院:《庄子与中国文化》,安徽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5页。

⑩王钟陵:《庄子中的大木形象与意象思维》,《文学遗产》1996年第6期。

⑪ 龚鹏程、陈廖安:《中华续道臧初辑》第15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2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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