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慧
摘要:转轮藏是经藏的形式之一。本文立足于佛教中国化背景下,联系历史典籍,运用实证方法,从佛教高僧的名士化、“顿悟成佛”理论的影响、傅翕的维摩禅法,以及转轮藏的流布等四方面,对转轮藏的创设渊源以及与佛教中国化的关系进行系统、深入的探究。
关键词:宗教艺术;建筑艺术;转轮藏;佛教中国化;小木作;艺术风格;审美文化
中图分类号:J0文献标识码:A
转轮藏,又称转轮经藏,简称轮藏,是藏放经书的一种形式。这种建筑形制早在南朝梁就已出现,宋代李诫在《营造法式》一书中对转轮藏做法也有详细记载。目前保留下来的转轮藏实物并不多,就笔者所知,主要有河北正定隆兴寺转轮藏阁的宋代转轮藏,四川省江油市云岩寺飞天藏和北京智化寺藏殿的明代转轮藏,北京颐和园、雍和宫和山西五台山塔院寺的清代转轮藏。其中,正定隆兴寺的宋代转轮藏为现存转轮藏中时代最早者。然而,就目前所掌握的资料,还没有人对转轮藏产生的原因进行过详细探讨,因此,笔者立足于佛教中国化这一背景下,在借鉴各种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运用考证的方法,将文化史与思想史研究结合起来,对“转轮藏产生的原因”这一问题做初步探究。
一、佛教高僧的名士化
在中国的学术思想史上,两汉为经学,魏晋为玄学,南北朝隋唐为佛学。其中,由魏晋向隋唐过渡的约三百年时间里,佛教与中国士大夫阶层开始相结合,柳宗元《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溯序》追述这方面的纪实:“昔之桑门上首,好与贤士大夫游。晋宋以来,有(支)道林、(竺)道安、(慧)远法师、(惠)休上人。其所与游,则谢安石、王逸少、习凿齿、谢灵运、鲍照之徒,皆时之选。”
首先,佛教与中国士大夫相结合的先声始于东晋,《世说新语·文学篇》中有大量关于僧侣与名流交往的记录。之所以出现这种结合,是由于六朝时期,出身于高门大族的名士们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文化上都占据优势地位,因此,这种结合是以名士为主的。其次,文中提到的佛教高僧均为当时般若学高僧。与秦汉和唐宋帝国不同的是,分裂和动乱是魏晋南北朝时代的常态。这时期的帝国体制明显衰落,官僚政治发生扭曲、变态,世族门阀获得了重大的政治权势。如何解决社会矛盾,将社会由动乱引向治理,成为统治者急迫解决的课题。两汉经学不仅不能为社会提供有效的行为规范,而且难以维持作为主流意识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玄学开始出现并取代经学成为学术思想的主流。玄学以老庄思想解释儒家经典,所讨论的核心问题是名教与自然的关系。佛教般若学说认为只有通过般若智慧证得永恒真实的“诸法实相”、“真如法性”,才能获得觉悟和解脱。对玄学与般若学两者的关系,钱穆先生在《庄老通辨·记魏晋玄学三宗》中指出:“盖支遁之所异于向郭者,向郭言无待,而支遁则言至足。至足本于无欲,欲无欲,则当上追嵇阮,以超世绝俗为上。而向郭以来清谈诸贤,则浮湛富贵之乡,皆支遁所谓有欲而当其所足,快乎有似乎天真也。游心不旷,故遂谓尺鷃大鹏各任其性,一皆逍遥矣。及闻夫支氏之论,遂不得不谓其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盖当时名士所谓情性自得者,其内心不忘俗,浅薄率如是。……自此以往,庄老玄理,遂不得不让位于西来之佛法。”
正是由于般若学与玄学思想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引起士大夫阶层的强烈兴趣,当时服膺佛教般若学的名士有王敦、王导、王羲之、谢安、谢灵运等人,涵盖了当时高级士族阶层。般若学高僧与中国士大夫相结合的直接结果是佛教高僧的名士化。大量佛教典籍被译出,是此时佛教文化繁荣的重要体现之一。僧佑《杂录序》有这样的记载:“自尊经神运,秀出俗典,由汉届梁,世历明哲。虽复缁服素饰,并异迹同归。至于讲议赞析,代代弥精,注述陶练,人人兢密。所以记论之富,盈阁以牣房;书序之繁,充车而被轸矣。”大量佛经翻译、撰述,在南朝梁武帝时达到了鼎盛,不少佛教寺院的藏书应该达到一个可观的数目,于是出现专门存放佛经的场所与书橱。经书存放的基本形式是沿壁立柜藏经,称为“壁藏”,但是由于经书数目众多,一般人不可以遍读,于是傅翕在双林寺经楼中建立了一种大型旋转书架,内置经书,旋转即可检出所需之书,这就是“转轮藏”,这种藏书方式是经藏的一种形式。
二、“顿悟成佛”理论的影响
佛教约于西汉末、东汉初传入我国。最早在正史中对宗教做专门记载的《魏书·释老志》载:“浮屠正号曰佛陀,……凡其经旨,大抵言生生之类,皆因行业而起。有过去、当今、未来,历三世,识神常不灭。凡为善恶,必有报应。渐积胜业,陶冶粗鄙,经无数形,澡练神明,乃致无生而得佛道。其间阶次心行,等级非一,皆缘浅以至深,藉微而为著。率在于积仁顺,蠲嗜欲,习虚静而成通照也。故其始修心则依佛、法、僧,谓之三归,若君子之三畏也。”这段话主要讲佛教的大旨: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修行方式等。其修行方式是“渐积胜业,陶冶粗鄙,”其中“阶次心行,等级非一,”要先修畜生,再修女身,再修男身,这样“经无数形,澡练神明,”经历由“缘浅以至深,藉微而为著”方可成佛。可以说,这是一条漫长的成佛道路。“渐积”,又称渐悟,是印度佛教宗旨,认为人必须通过“渐悟”成佛。南朝时期,江南兴起顿悟之学,这种学说是在佛教传入中国后出现的。汤用彤先生考证,此学说始于支道林,大顿悟则为竺道生所立,《宋书》卷九七《夷蛮传·天竺伽毗黎国传》载:“宋世名僧有道生。道生,彭城人也。父为广戚令。生出家为沙门法大弟子。幼而聪悟,年十五,便能讲经。及长有异解,立顿悟义,时人推服之。”竺道生本姓魏,《高僧传》载,巨鹿人,寓居彭城,曾师事竺法汰和鸠摩罗什,后在庐山、建康等地宣传佛法。他集般若、涅槃两学之长,是晋宋间江南著名的学僧。《高僧传》卷七《义解篇·竺道生传》中记载:“道生叹曰:‘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原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检阅真俗,研思因果,迺立善不受报,顿悟成佛。……又六卷《泥洹》先至京师,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阿阐提人皆得成佛。”又,“顿悟不受报等,时以宪章”。渐悟是和因果报应相联系,道生的“善不受报”却否定了因果报应,从而打开了顿悟的大门。在此基础上,竺道生又提出人人皆可顿悟成佛,包括阿阐提人。这一观点将般若“真空”与涅槃“妙有”完美融合,标志着中国佛教界在理论上已经有了独创的能力。佛法提倡众生平等,竺道生在此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众生皆有佛性,并且皆可顿悟成佛,缩短了传统教义规定的从“发心”到“成佛”需要经历的漫长阶段,当下即可成佛,省时省力省事,使人耳目一新,所以在南朝风行一时,《续高僧传》卷五《义解篇·释僧旻》载,梁朝僧旻说:“宋世贵道生,开顿悟以通经。”可见竺道生的“顿悟成佛”理论对南朝社会影响之深远。转轮藏就是这种理论在佛教器物及修行方式上的实物反映,《释氏稽古略》卷二载:“(善慧)大士以佛经目繁多或人不能遍阅,乃建大层龛。……立愿曰:登吾藏门者,生生世世不失人身;发菩提心者,能推轮藏,即与持诵诸经功德无异。”因此,转轮藏其实是一种省时省力省事的修行方式。在这种方式下,佛教徒修行变得异常简便,只需“推之一匝,”便可“与看读同功”,如果能够旋转无数,“即与持诵诸经功德无异”。endprint
三、傅翕的维摩禅法
印度早期的佛教寺院中并无储存经文的经藏,因此,转轮藏并非佛教原有制度,而是佛教进入中国后,由南朝梁时期的傅翕(即善慧大士)所创设,《善慧大士语录》卷一载:“大士在日,常以经目繁多,人或不能遍阅,乃就山中建大层龛一柱八面,实以诸经,运行不礙,谓之轮藏。仍有愿言:登吾藏门者,生生世世不失人身,从劝世人有发菩提心者,志诚竭力,能推轮藏不计转数,是人即与持诵诸经功德无异,随其愿心皆获饶益。”从傅翕所发愿言看,创设转轮藏的目的在于让大众都能了解佛法、修行佛法,使众生推转轮藏与持诵诸经功德无异。大士提倡的修行方式应该与其生平经历有一定关系。傅翕生于齐、梁之际,东阳郡义乌县人。梁普通元年,遇梵僧嵩头陀,临水照影而顿悟前缘。悟道后,傅翕并未避世出家,而是施行大乘菩萨道的愿力,精进修持,宏扬正法而建立教化,及其壮盛之年,师事者甚众,并显知于梁武帝,备受敬重,而终梁、陈之间。日本学者忽滑谷快天《中国禅学思想史》曾指出傅翕对中国佛教的影响:“梁武帝时代,菩提达摩之外,有僧副、慧初等,息心山溪,重隐逸,小乘之弊犹未能去。独傅翕超悟大乘,出入老佛。感化及于后世禅教者,翕一人也。”所谓“禅”,是印度梵语“禅那”的音译,是指通过禅坐训练,将意念集中在一处,思考人生真理,从而使大脑里的杂质沉淀下来,使思维如水一样清澈、透明。梁释慧皎在《高僧传》中对习禅者的评论云:“禅也者,妙万物而为言。故能无法不缘,无境不察。然缘法察境,唯寂迺明。其犹渊池息浪,则彻见鱼石;心水既澄,则凝照无隐。《老子》云:‘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故轻必以重为本,躁必以静为基。《大智度论》云:‘譬如服药将身,权息家务。气力平健,则还修家业。如是以禅定力,服智慧药。得其力已,还化众生。是以四等六通,由禅而起。八处十入,藉定方成。故知禅之为用大矣哉!”中国禅的产生与发展,是印度佛教东传之后,逐渐地与中国本土文化相适应、结合的产物。早在达摩来东土之前,印度佛学便已与中国玄学相结合产生了中国的格义佛学,其中魏晋般若学高僧名士化与竺道生的“顿悟”学说对中国禅宗的产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齐、梁之际,傅翕的禅修则开启了“中国禅”之先河。南怀瑾先生《南朝的奇人奇事》认为:“中国禅宗原始的宗风,实由于达摩、志公、傅大士‘三大士的总结而成”,并指出,“齐、梁之间禅宗的兴起,受其影响最大,而形成唐、宋禅宗的作略,除了以达摩禅为主体之外,便是志公的大乘禅,傅大士的维摩禅。”
傅翕的禅法,一方面受魏晋般若学的影响,渗透着大乘虚宗的精神,与般若空观水乳交融;另一方面不现出家相,行维摩诘的修行路线,调和了入世和出世的对立,肯定了世俗世界的真实性,从而为坚持世俗生活的居士佛教提供了理论根据,具有明显的居士修行特点。其在佛教器物上的突出体现便是转轮藏。由于佛典的浩瀚难穷,故而佛教中有转经之法:只读每卷的初、中、后行,然后即翻转经卷。为方便修行,大士将佛教中的转经与中国实际情况相结合而创设转轮藏,《释门正统》卷三《塔庙志》中载:“初梁朝善慧大士(傅翕玄风),愍诸世人虽于此道颇知信向,然于赎命法宝。或有男女生来不识字者,或识字而为他缘逼迫不暇披阅者。大士为是之故,特设方便,创成转轮之藏。令信心者推之一匝,则与看读同功。”傅翕的初衷是为了解决不识字,或者识字而无暇诵持经书的佛教徒读诵经书的困难,是一种方便的修行方法。这种方法使原来流行于贵族阶层的佛教文化开始走向平民信众,使普通信众皆有成道之可能。转轮藏不仅是傅翕深谙“少不学问”之苦楚,更是傅翕的维摩禅在修行器物上的反映,这种方便之作为那些以居士身修行的佛教徒提供了一种便捷的修行方式。正是由于傅翕的维摩禅以及转轮藏这种方便的修行方式,使得禅宗最终形成,并成为中国佛教宗派中的主流之一。
四、转轮藏的流布
《善慧大士语录》卷一对转轮经藏早期形制有这样记载:“……(善慧大士)乃就山中建立大层龛一柱八面,实以诸经,运行不礙,谓之轮藏。……”
从这段资料来看,转轮藏为一柱八面的大龛。然而,梁、陈、隋各朝并未有相关的史料记载与实物留存。直到中唐长庆二年(822)杨承和所撰的《邠国公功德铭》中有一段对转轮藏的描述,通过这些描述,我们对当时的转轮藏有一个大概认识:轮藏下端立于地下,地面部分如楼阁花幢,五层装饰物之上开四门,内藏经卷;轮藏外面又雕刻有菩萨、龙神等,并饰以种种珍宝。白居易于长庆四年撰写的《南禅院千佛堂转轮经藏石记》,对苏州南禅院千佛堂的转轮藏进行了比较细致的描述:“堂之中上盖下藏,盖之间轮九层,佛千龛,彩绘金碧以为饰,环盖悬镜六十有二。藏八面,面二门,门漆铜锴以为固,环藏敷座六十有四。藏之内,转以轮,止以柅。经函二百五十有六,经卷五千五十有八。”文中的苏州南禅院转轮藏为八角形,这与《邠国公功德铭》中的转轮藏有所区别,这大概是在流布过程中,转轮藏在形制上的混乱与不统一所致。因为唐代日本僧人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三中记载,五台山金刚窟的转轮藏为六角形,外形有异于上述提到的轮藏。除此之外,据史料载,这一时期还有不少转轮经藏的存在,如宋王象之《舆地碑记目》卷一《婺州碑记》,有“唐咸通八年”的“转轮经藏碑”;《舆地纪胜》、《六艺之一录》卷一百十《石刻文字八十六·南山路》、沈翼机《浙江通志》卷二五八《碑碣四·金华府》,因此,转轮藏在唐代寺院中是很常见的器物。北宋时,李诫在《营造法式》小木作制度中,对转轮藏规制做了详细的记载:“造经藏之制,共高二丈,径一丈六尺,八棱,每棱面广六尺六寸六分。内外槽柱;外槽帐身柱上腰檐平坐,坐上施天宫楼阁。八面制度并同,其名件广厚,皆随逐层每尺之高积而为法。”又,记:“转轮:高八尺,径九尺,当心用立轴,长一丈八尺,径一尺五寸;上用铁锏钏,下用铁鹅台桶子。”《营造法式》是北宋官方颁布的一部建筑设计、施工规范用书,这部书主要记载了北宋宫殿、寺庙、官署、府第等建筑所使用的技艺,因此推测,在经历梁、陈、隋、唐、宋等王朝后,转轮藏从初创地江南地区,逐渐流行于北方,乃至全国,最终在北宋出现了官定法式。这种变化与当时的佛教发展是一致的,佛教在这一时期大盛,并发生了重大变化,由达摩、志公与傅翕“三大士”总括而成的中国禅宗成为佛教主流。唐长孺先生《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对唐代中后期至宋之间的变化做过这样的论断:“唐代经济、政治、军事以及文化诸方面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它标志着中国封建社会由前期向后期的转变。但这些变化,或者说这些变化中的最重要部分,乃是东晋南朝的继承,我们姑且称之为‘南朝化”。唐先生说的文化方面变化,当然也包括南朝佛教文化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正是在这种影响下,佛教完成了初步中国化,并产生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其中,最具中国特色的宗派当属禅宗,禅法在不违背佛教根本教义的前提下,又能充分注意与中国文化相融合,使之彻底“中国化”,而又不脱离佛教的基本轨则。而转轮藏则以实物的形式反映了这一过程。
五、结语
通过对般若学高僧的名士化、“顿悟成佛”理论的影响、傅翕的维摩禅法,转轮藏的流布这四个方面的梳理与考证,本文大致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其一,佛教高僧的名士化直接结果是高僧代之而兴,掌握了社会大众的教育权,为转轮藏的出现做了文化上的准备。
其二,竺道生的“顿悟成佛”为转轮藏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
其三,转轮藏是维摩禅在修行器物上的反映,这种器物为广大以居士身修行的中国佛教徒提供了一种方便、简洁的修行方式。
其四,转轮藏的流布与佛教中国化的步伐是一致的。在经历梁、陈、隋、唐、宋等王朝后,转轮藏从其初创地江南地区,逐渐流行于北方,乃至全国,最终在北宋出现了官定法式。与此同时,佛教完成了中国化,并产生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其中,最具中国特色的宗派——禅宗开始成为佛教的主流。(责任编辑:帅慧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