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
一
通常,一个负责寻找失踪人口的派出所警察,不会想到去查这样的资料。
潮白河,中国海河水系五大河之一,京东第一大河,贯穿北京、天津、河北三省市。上游有两支:潮河和白河。潮河源于河北丰宁,南流经古北口入密云水库。白河源出河北沽源,沿途纳黑河、汤河等,东南流入密云水库。出库后,两河在密云县河槽村汇合,始称潮白河。
林森站在青龙桥上,看着脚下默默流淌的河水。从这里望去,既看不出它的曲折流向,也看不到它千百年来蜿蜒而过的线路。河岸边围了一圈柳树。他想起书上说,潮河,是因为“时作响如潮”;白河,是因为河里白沙多,水比较白。白河性悍,迁徙无常,书上还列出了一个别名:自在河。现在已经无法看见潮白河曾经模样。当地人告诉他,十年前,水很大,河里有的是大鲤鱼。汛期时水急浪大,船工有特权,可以光着屁股撑船,紧急时能迅速入水救人。
但自从上游建了密云水库,水就被节制住了。当然,河里还是有水在流,水大时,也能淹没桥墩一部分。密云水库,建于1958年9月。他要寻找的失踪者储安平,在那一年的1月31日,被罢免人大代表资格,成为“大右派分子”。
水面宽宽窄窄,从几十米到几米。靠近岸边的河底,露出一片片沙滩,沙子确实白而细,在阳光下闪耀着点点金色。一个星期前,颐和园派出所的人对他说起这件事。“才淹到胸那里,还没淹到脖子,就已经吓糊涂了。”
第二年夏天,他又一次换乘几路公共汽车,来潮白河游泳。这里离他的辖区几十里远。从河的上游不远处下水,游到桥下,他发现水流因地势原因,突然变成了横向。人一下子就没了顶。水下支撑桥墩的是两排方柱,柱与柱之间有相当距离,顺水流漂过桥墩,人就到了对着桥洞的浅滩上,水深只及膝盖。
在他的记忆里,他管辖的那个地区,还没有发生过投水身亡的事。至少在他记忆里没有。尽管其他辖区有不少,也还在继续。他试着不去想,那之后,还会发生些什么。
他已经找了大半年。
那天他正在看报纸,门开了,一个警察走了进来。“我刚听说一件事,咱们辖区棉花胡同,有个男人失踪了。”那警察年纪比他大许多,顺势在他办公桌角边坐下,“上面打电话过来,让找找。他们倒会丢给我们,呃,你去看看吧,负责给他发工资的单位说他跳河自杀过,我猜他又去跳了一次。”
“他住哪儿?”
“甲12号。”
“离我家不远,我去看看。”
老警察左右抖了抖腿:“问问红卫兵,他们什么都知道。就没有能逃过去的。”
他想象着一个男人伸长了腿奔跑,愤怒的绿军装们追赶着他。“那男人是谁?叫什么?为什么要找他?”
“储安平,‘大右派。说是没找到活人,也没发现尸体。上面要求了,照着做没有坏处。”老警察淡然说道,“你会把这事儿处理好吧?”
他没再多说,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这更多是例行公事。失踪这种事不可能发生。户籍制度相当严密,大家的警惕性很高,一个没有户粮关系的“黑人”,即使躲在某个地方,也很难生存。
他更担心的是红卫兵。有许多人趁乱打劫。衣服、书籍、古玩、字画……,趁乱打劫的年轻人夜里也上门,毫无顾忌地搜刮他们喜欢的东西。他抓过一个小偷,但小偷拿出红宝书,抗议说他骑走那辆自行车是正当的,是为了更快更紧跟上毛主席干革命。
他没有骑所里的那几辆公用自行车,那几辆,还是从国民党警察局接管下来的。最近他经常走路上下班,那仿佛没有尽头的街头混乱激发了他走路的需求。九月底,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天蓝得带着光泽,几乎没有云。
他缓步走着,街上干干净净,“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像储安平这样的,就被揪了出来,负责每天打扫街道。他走到甲12号门前,门虚掩着,他敲敲门,无人应答。他推开门,是个不算宽敞的独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门全大开着。其他屋子都空荡荡、黑漆漆,只有北屋,里面还有一张桌,一张床。屋子中间一把椅子上,一个行李卷,捆得好好的。地上撒了很多花手帕。他打开那个行李卷看了看,一条薄被子,两件衬衣两条内裤,一件毛衫,还有一件厚呢大衣。失踪了,不是吗?是谁发现储安平不见的?哪天发生的?他在屋子里慢慢转着,思考着。一个男人,五十八岁,失踪了。
他退出甲12号,敲了敲隔壁邻居的门。前来开门的女人看见他的制服,显然有些焦虑。他介绍了自己,她把他领进屋的时候,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很高,比林森高半个头。
“在调查储安平?”他的语气有点生硬,“他有什么可调查的?”
“这是我爱人。”女人补充道。
“他失踪了,我们得找到他。”
“难怪,几天没见到他了,最近红卫兵们也不来了,其实他家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就抄出一些书、字典……”
他后来问到的其他邻居,也都提到了红卫兵。无情、无止境的抄家批斗。分开来看,每个红卫兵都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也许还是可爱的,然而当他们以集体的方式倾巢而出……事实上,仅仅几个月后,人们对红卫兵的态度已经大为不同。人们已经习惯了害怕他们。人们紧锁门窗,拉下窗帘。这就是他们冲进储安平家时,那些邻居们所做的事情。所以,闹得最凶的时候,那些邻居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女人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他真的失踪了?”
他点点头。
“他女儿知道了吗?”
“他女儿?”
“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前几天她还来过,她哭了。她一直在哭。”
“是吗,那几个儿子呢?”
“两个大的从来不来,小的几个月前来过,很文静,他看上去像他爸爸,他爸可能想多留他一会儿,我就听他说他要回去工作了。这句话他说了两遍。那天是星期天。”{1}
{1}“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是储安平。他面白,身修,美丰仪。记得一个上海资本家的大小姐曾告诉过我:无论男女,如果其侧影很好看,那他(她)就是个真正的美人了。储安平的侧影,很美。”在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里,这就是储安平这个人的形象。在百度图片里搜索,两张大致类似的肖像照、一张和第一任前妻端木新民的结婚照、一张和两个儿子的合影(长子望英与四子望华)。他看上去机敏,面相上没有一点前途凶险的征兆。
在“文革”失踪的55.7万人中,他曾经的存在一度被完全忽视。八十年代后期,时任《黄河》杂志编辑的谢泳开始研究《观察》周刊和它的创办及主编者储安平。《观察》创刊于1946年9月1日,上海。封面上,环绕刊徽的英文词是Independence(独立),Non-Party(无党派),The Observer(观察)。解放前共出版5卷113期。1966年9月上旬,储失踪。与他相关的都是纸上的东西,它们被长久保留下来。
我从他开始,启动自己的“知识分子”系列写作计划。写作第一节时,《南方周末》“新年献词事件”正在网上广泛传播,这应该也是2013年度第一公共事件。储现被称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为什么要去对他刨根问底?
二
八大处,是坐落于西郊西山南麓翠微山、平坡山、卢师山密林中八座寺庙的总称。寺庙与寺庙之间,相距约一公里,最早的建于隋唐,经宋元明清历代修建而成。一至七处位于翠微山和平坡山,从山下往上排列,依次为长安寺、灵光寺、三山庵、大悲寺、龙泉庵、香界寺、宝珠寺,八处证果寺在卢师山中。
由于位置偏远,这里一度是非常美丽和古老的游玩所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成了“破四旧”的重点之一,革命小将来了一拨又一拨,烧经文、砸佛像。很快,所有佛像法器都被拆除,庙堂空荡荡,和尚也都还俗回家了。寺庙荒芜后,八大处就成了荒山野岭。整个西山八面空旷,寥无人迹,山林里常有豺狼野狗出没,成了胆大孩子最喜欢探险的地方之一。国生就是其中一个。
学校从九月开始停了课,国生家离八大处不算太远,他常常带上干粮,一大早就骑车去玩,到傍晚才回家吃饭。他迷上这里的原因很简单,“破四旧”时,班上有同学随口告诉他,相传明代的能工巧匠,将一组精美的佛像群雕,隐藏在了西山中,却没有留下藏匿地址。历代都有文物考古者寻找这组群雕,但至今一无所获。
国生希望自己能破解这一秘密。
这是九月中旬的一天,阳光非常耀眼,国生打算这次要好好看看避居山谷的八处证果寺。
进八大处大门直向北,沿山路骑上几百米,证果寺就沉隐于半山腰。这也是八大处最古老的一座寺院。
人烟一少,草木就会过度生长。山路继续向前,再往上,就是证果寺了。但是有条小径从山路一侧岔开。它看起来杂草丛生,地上是不知多少年月积累下的枯枝烂叶,没过脚踝。这有点儿吸引住了他,他决定选那条小径。他将自行车停在了路边。
此刻国生已经走进一片特别浓密的树林。树冠基本遮蔽了天光,四周尽是树木枝杈。他又往前走了一段,突然,在密林的寂静和安宁中,他闻到了一股臭味。应该从一开始,就有这股臭味了。臭味让他注意到了某个东西。
它曾经是某个人。它趴在一截灌木丛上。也许是野狗之类的动物,把它的轮廓撕咬得模模糊糊。如果他愿意走近,会看到那些开始腐烂的肉团上,蠕动着白色的蛆虫。但是国生不打算弯下腰细看了。他不想知道,那曾经是什么。他也不想继续探险了。呼吸急促起来,小腿渐渐有了要抽筋的感觉。他四下张望,空谷寂寂,全无人迹。他转身,跌跌撞撞,沿来时的路返回。双膝越来越软,他想吐,同时越来越担心,要是这会儿,腿真的抽了筋,该怎么办。
国生回到家的时候,哥哥国兵刚起来不久,坐在餐桌边就着咸菜喝着稀粥。他比国生大三岁。“你怎么了?”他问道,“怎么脸色那么差,活见鬼了?”
国生在椅子上坐下:“我是见到了,不过不是鬼,是具尸体。”
国兵抬起头看了看五斗橱上的三五牌台钟:“现在才早上九点,你在哪看见的?”
“八大处。死人真臭。”
“你又去那儿了?”
“嗯,在卢师山那边,树林里,有个死人。”
国兵放下碗,站起身,他比国生高一个头。“你看过吗,男的女的?”
“我没看,我想我最好别看。我是不是该去派出所说一下?是不是现在就该去?”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没去那个地方,你就不会看见那儿有具尸体。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老爱上那儿转悠!那人,很可能就是个表现不好的‘四类分子,死了也活该。”
“可我们不知道那到底是谁……”
“现在外面这么乱,你把警察招惹来,有了麻烦怎么办?”
“什么麻烦?”
“他们会怀疑你的,他们会认为是你干的。他们总是认为发现尸体的人最有嫌疑。他们会让你一直待在家里,那样我们就哪也不能去,什么都不能干了。你也不想被问来问去吧,而且完全是为了一桩和你根本无关的事。”
“那……就这样算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也许还会有其他人发现的,让他们去发现好了。你别再去那个地方了,听见没有?”
喝下一杯凉白开,在自己的小床上躺了一会儿,国生发现,那股臭味从他鼻子里消失了。
但是夜里,他梦见是自己躺在那里,开始腐烂。
第二天白天,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那到底是一具人的尸体,还是一具动物的尸体?记忆逐渐开始出现偏差,它的体积越来越大,而那股臭味,似乎已经散出了树林,沿着山路,追踪他,一直进到了屋子里。
他决定再也不去八大处了。他必须学着,把那具尸体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他才十四岁。但是他知道,它在那儿,正散发着臭味。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国兵看起来完全忘记了他告诉过他的那具尸体,它在密林深处,散发着臭气。他们再没说起过,和它有关的一个字。他确实把国兵的建议听进心里去了。但他没有忘记。它会一直待在那儿,直到疯长的植物遮蔽住它。时间将任它腐烂消解,最终只剩下骨头。{2}
{2}写一个人,可以有不同视角,但只能选择其中一种,之后不能再破坏自己的逻辑。事实?假设?写作时我想过:如果储安平先生还健在,是否会因我所选择的视角生气?
首先是资料阅读的耗时,然后是虚构写作的欢乐。那么,为什么是储安平?
关于他的死,现在还是一个谜。有人说他是自杀:在北京某个地方跳河死了,在天津蹈海了,在青岛跳的;有人说他外逃:在新疆改造时,逃到苏联去了。(这简直是奇思怪想)前些年还有人写文章说他没有死,而是在江苏某地一个山上当了和尚。近年来也有材料认为他是被红卫兵打死的。但每一种说法,都没有任何文献材料为证。
关于自杀身亡,他的亲戚储传能认为,这与储安平心灵深处的信念背道而驰。在这个故事里,生死的结论仍然不明。(当然,我有一番推理。)
至于储安平,他是谁?我的一位女友,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硕士,说从来不知道他。
他不是学者,甚至也不是政治学方面的专家,他只是以政论作者的身份存在过。
三
储安平的长女叫储望瑞,这名字不算女性化,也不怎么适合她。她和丈夫住在北郊,守着一块园子。她三十不到,身材纤弱,算是漂亮,但那秀气的脸上有很多皱纹,眉眼之间一股紧张。他们在饭桌旁坐下,林森让她从头说起。
“我总是一个人去看他。九月十几号,那天到底是几号?我身体不是很舒服,就打发我爱人去看他,带去了我们新培育出的无籽西瓜。他出事以后,我悔恨、自责……我怎么知道,那一次居然是……”
她丈夫看上去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叹了口气,抬起眼看看林森:“你没什么可自责的,别再那样想了。”
她就在这时开始哭了起来。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滑过她的双颊。“本来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哭泣使她的声音变得低哑了。
“那天,他看起来怎样?”林森双眼直视那丈夫。他希望她能回答得详细点。
“他在家,还能怎样?他早就习惯那种生活了。”
“1957年到现在,他已经没什么朋友了,他也许又去了青龙桥……上一次,他跳进水里,民警把他救了上来。那天是8月31日。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游泳,这一次,他可能已经淹死了……他为什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跳水?我们不认识住在那里的任何人,他从没提起过那个地方……”她的眼泪又不断冒了出来,“上周末,我去看他,门开着,他不在,家里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那些花手帕,我小时候,一条一条,精心攒在盒子里的,它们全在地上……我第一个念头是,他肯定逃走了,上一次,他扫完街回家,发现又有红卫兵来,就从后院翻墙逃走,逃了几十里,一直逃到青龙桥。但是,你能看出来,有几天没人住过了,他的床也是整理好的,看起来像是,像是……”
“你肯定试着找过他。朋友、亲戚……”
“我去了弟弟工作的学校,还去了哥哥家……尽管我知道,他不会在那儿。那天路上,路过什刹海的时候,我看见一辆卡车,一群人围着,正把一具具从湖里捞上来的尸首往上扔……”丈夫和妻子之间这时交换了一个眼神,她的脸再一次泪痕斑斑了。“他确实没去过,我知道他们早就不愿和他来往,我大哥,1957年就登报和他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但我以为他们……”
“你是说你以为他去找他们了?”
“他还会去哪里呢?我也去他单位找了,但是没人……我的意思是没人见到过他。他不会去什么地方的,他不是那种人,而且,上面不允许他离开……我以为他也许会来找我,但他一直没有出现……”
“我看材料,他结过两次婚?”
她迟疑了一下,语气几乎有些愤怒:“你是在暗示什么吗?你想暗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他和那个易吟先,解放后才结的婚,‘反右刚开始,她就离开他了。1956到1959,四年,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才四年。事实上,他的名声地位一丧失,她就搬出北屋,搬去南屋住了。离婚时她提出,要三千元赡养费。那时他工资早被取消了,九三学社每月发他的生活费是一百元。”
“所以你认为他不会去找她?”
“他们离婚之前,她就和另一个男人来往了,宋希濂,那个国民党的宋希濂,1959年特赦的甲级战犯。”她加快了语速,“他们很快就结了婚,好像是1960年?婚后她才搬走,所以他肯定不会去找她,如果这是你想问的。”
“你母亲呢?”
“我妈……你去问吧,你什么也问不到的,他们早就离婚了,二十二年……那时我才几岁大,出于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原因……孩子对父母总是一无所知的,我是指,像我们这样,长大的孩子……妈妈太聪明了,她不满足于留在家里做个家庭主妇,她喜欢工作……”
“你父亲失踪以后,你试过联系她吗?”
她盯着林森看,仿佛他说了什么刺伤她的话。“没有,她在上海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再婚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告诉你什么。”她流露出茫然的神情,“他现在会在哪儿?你们会做些什么?要是你们找到了他,会拿他怎样?”
他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她:“他肯定还活着,还在外面的某个地方……现在,我需要你再仔细想想,一些基本信息,比如,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可以从照片开始……”
“照片,我们家不一定有他的照片……凭你们的权力,不是可以通过组织途径去向有关部门索取吗?你肯定能弄到……”但是丈夫的话被妻子打断了,“我当然有照片,”她惊讶地摇了摇头,“我怎么会没有他的照片!”那丈夫没再说什么,走进另一个房间,关上了门。
她拿来一本织锦绣面相册,它基本完好,只是线钉部有深深的折痕。她取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林森。那是储安平年轻时的照片,娃娃脸,神情古典。或许有一天,林森想道,我能弄明白,是什么让这样一个英俊、有文化的男人变成“人民的敌人”。但是也许不必弄明白,只要找到他就行了。
“五十岁生日那天,他去护国寺西大街西口的一家照相馆拍了张生日照,照相馆的人把那张照片放大了,挂在橱窗里招揽生意。来来往往的人,都说长得像梅兰芳。”她有点儿骄傲地说道,“那张照片,他后来买了下来。他告诉他们,自己是最大的右派,在橱窗里摆放一个‘大右派的照片,是不大合适的……它就挂在北屋墙上……现在好像不见了,可能被谁拿走了……”
“有没有少掉其他什么东西?”
“家被抄了太多次……”
“他平时都干些什么?”
“偶尔会为商务印书馆校译一些别人翻译好的稿子,他英文很好,他在英国留过两年学,可以直接做翻译,但他只能做校译,而且不能署名。他被划成右派后,就不怎么看报看杂志了,平时只翻翻词典……”
“我想要一份他还有来往的朋友名单,他们的名字和地址。”
她给他写下了一些,他对她说再见,说会保持联系,并希望尽快找到她父亲。但她突然提高了音量:“8月31日,他跳了潮白河,但他没死,你看,河根本不敢收他!”{3}
{3}“文革”时,人们会用这样的语言说话吗?一个朋友看后问我。
那个年代,是人类末日的尽头,一片漆黑。身在其间的人,看不清楚任何,一片模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希望。即便用现在的语言努力去照,也顶多照出一片凄凉的昏暗。
这些日子,我总会在入睡后突然惊醒。有什么东西,像一把刀背,不断重复压迫着心脏,我醒来时,总是感到压抑气闷,呼吸不上来。
我这样回答我的朋友,我想描写的,是一具保存良好的尸体。它的皮肤,将依然完好无损。我必须忽视,时间会使皮肤变色的真相。这样,它在今天看起来,才会依旧像个活人一样,显得逼真、栩栩如生。
四
储安平的次子储望德,看起来不愿相信父亲真的失踪了。林森本想让他谈谈他父亲可能的去向,他却不停地说:“他在家里,在他自己家里。他不住这里,也没来过这里。”林森只好又说了一遍:“他不在自己家,我们一遍又一遍彻查过,确定他失踪了,才来找你了解情况。”
他还是很怀疑:“失踪?他想干什么?他都快六十了吧……”
储望德在建筑工地工作,是个结实健壮的年轻男人,肤色黝黑,长得不是很像那个文弱的父亲,但他们有相同的弯弯眼睛。他冲林森大声说道:“失踪?不知所踪?我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居然让你们去找他,你们为什么要找他?”
他住的宿舍面积不大,光线很暗,他拉了一下灯绳,坐了下来,表情有点不耐烦。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他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呃,我……1953年。”
“你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是在十三年前?”
“应该是,”他的语气有些戒备了,“让我想想,夏天,考试完,还是九月,入学前?是在八月底的时候吧,也许是九月初……”
“你还记得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林森问道,心里想,这次谈话,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现在是个建筑工人,可我,”他停顿了一会儿,“我那时在汇文中学读书,那可是当时北京数一数二的名校。现在叫什么?北京市立第二十六中学。老汇文,燕京大学一部分,蔡元培先生亲自题写的校名和校训,现在我还背得出校训:‘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是不是会觉得奇怪,一个经历了人生巨大挫折的人,会轻易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有些事,太久没说了……。那时,我读书成绩很好,他对我们几个孩子,从小管教非常严格,要求我们克勤克俭,奋发读书。让我们每天练习用毛笔写大字,临摹碑帖,他定期检查,还示范给我们看。他年轻时去过英国,他认为英国是一个极其理想的国家,而最能代表英国人性格特征的,就是费厄泼赖精神,竞争条件公开、公平、公正,竞争环境自由、民主、公道……,但他却剥夺了我的……”
他瞥了一眼林森:“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公平?1953年,有天他回家来,说是国家开始发展经济建设,急需大量中等专业技术人才,‘你别上大学了,去读中专吧,国家急待人才呢。他硬是让我去建筑专科学校学建筑,我因此没有了上大学的机会!他自己,曾经是个大学教授,他在复旦大学教过书。我母亲,她在英国学的是教育学,他们的儿子,居然没念过大学,没受过高等教育……是的,我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不公平。”
“所以,你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失踪?”
“不知道,我从来都不明白他,我也不知道我妈为什么会嫁给他。也许我有现在的日子,应该感谢他?工农兵,工人地位高,工人是主人翁,但那又怎样。他算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不会做任何不该做的事……他其实胆子特别小,”他笑了笑,带着点轻蔑,“你们别看他在座谈会上雄赳赳、气昂昂,敢批评毛主席周总理,说他们‘党天下,其实他的精神和心理都是非常脆弱的。我听弟弟讲,邮递员给他送来信件,他都不敢去门口拿,怕人家要同他当面辩论;到医院看病也不敢说自己姓储,因为姓储的人实在太少了,怕被人认出他就是储安平;更不敢去《光明日报》社上班,怕被群众围住批判。他先是被下放到一个农场,在长城脚下放了两年羊,劳动改造结束,他回到自己家,整整几年,他都不怎么出门。”
“最近,比如说几个月前,他就没来找过你?”
父亲失踪不见了,而且失踪了一段时间,储望德似乎终于真正理解了这一事实。他的语气明显放缓了:“他是真的失踪了,是吗?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他没留下一张字条或是一个口信?”
“我们只是刚刚开始调查。”
“我妹妹呢?她怎么说?”
林森没能解读出这一句的语气,摇了摇头:“就我所知,他没去找她。”
“他被打倒前,号称自己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英国也的确是他的精神后盾,但你听说过有重男轻女的英国人吗?听我妈妈说,妹妹刚生出来,他居然说过‘弄死得了这一类的话。”
一抹冷笑让储望德圆圆的娃娃脸微微扭曲了。“咱们这几个孩子里,只有他这个女儿是爱他的。望瑞本来是我们家最要求进步的,但在对待他的问题上,她的表现最‘右,没贴过他大字报,没在会上表过态,清队的时候还坚决拒绝发言……你说,如果一个人,连谁会对自己好都不知道,是不是很可悲?这样一个人,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对于这个问题,林森没有任何回应。
也就是说,没有亲戚朋友,无路可走。储安平不会自愿出门看热闹,不会留下一个行李卷出去散步,去某座桥上,看水面缓缓上涨,以此度过九月上旬某个美好的一天。他不得不出去——林森突然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人让他在什么时候,离开了那所小房子?
他回到所里,老警察已经坐在他的位置上等着了。他把这次见面告诉了他:“他对他父亲没什么好感。他住宿舍,没什么可疑的。”
“听起来,他这个父亲做得有点儿失败……”老警察说道,“这些名人,家庭关系都处理得不怎么样,一出事儿,马上众叛亲离。”
“是啊,他们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人生真正的幸福和欢乐,是浸透在亲密无间的家庭关系中。”
“听起来你一点都不同情他。”
“我不喜欢他对待孩子们的态度,这和封建专制家长作风有什么区别?”
“反正,重点是他没有躲在他们家。”
“他会不会躲去寺庙或者教堂?”
“寺庙宁静,教堂安心……可它们都是‘破四旧的革命对象,现在哪里还有能保证安全的地方?”老警察说着站起身,临走时敲了敲桌上的台历,“顺便说一句,中央统战部下了命令:一定要在10月1日前找到他下落,以确保首都北京国庆的安全。”
林森轻轻叹了一口气:“他那么危险?”
“他那篇文章,《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毛主席看了后,好几天都没有睡好。”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我们对他们了解得太少,也有可能,他们只是被蒋介石宠坏了。那个储安平,解放前就说过这样一句话:在国民党统治下,这个自由还是一个‘多‘少的问题,假如共产党执政了,这个‘自由就变成了一个‘有‘无的问题了。”
“他这么说?他都这么说了为什么还选择留下?他肯定是疯了……”
“总之,真正的事实就是他失踪了,这事本身就有点儿……不是吗?”{4}
{4}我以前没这样写过小说,但我很清楚,结尾该在什么地方停下。亲爱的读者们,我得提醒你们两件事。
第一,我是个写小说的,小说得充满想象力。我可以为了小说叙述需要变动一些事实。(事实未必就不是那样的。)就因为我看了很多资料,我就该把他描写成像从资料里抠下来的?
第二,储安平失踪,那是在1966年,直到十年后人们才意识到错误。随着时间的变化,观点自然也会变化。那些想法、念头,都有可能是真的,也很可能都不是真的。
五
储望华在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任教,平时住在学校教员宿舍。他是储安平最小的孩子。在琴房,林森第一次见到他。
这是个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年轻人。长得不错,和他父亲一样,娃娃脸,弯眼睛,鼻子小而翘,头发微微卷曲,不经意间,不时流露出一丝忧郁和落寞。说话声音低沉,很轻,说着说着,有时话语突然断了,悬空了,好像有更多的话,掉进了一个无形黑洞里。他缺乏年轻人应有的活力,他肯定很久没笑过了,林森心想。
现在林森告诉他的事让他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我不明白……失踪,那是什么意思?”
林森简要告诉了他。
“哦,这事很严重?”他露出一副沮丧的表情,“他们只是说他不见了。”
“他们?”
“九三学社,他的人事关系在那儿。前几天他们还派了一名干部,要求我和二哥协助。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转了好几天,也去询问了和他曾有来往的朋友们,毫无结果。”
“跟我说说他吧。”
“妈妈说他是个好人……我们只是,怕受他影响。”
林森叹了口气:“跟我说说吧,什么样的影响。”
“十五岁,我创作的二胡独奏曲《村歌》就在第一届全国音乐周公演,《人民日报》的报道称我为‘戴红领巾的作曲者。十六岁,我在音乐学校附中读书,同学看报纸时问我:‘你父亲怎么是右派?十七岁,我考上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第二天,正副校长一起找我谈话,学校里有人贴大字报,说‘储安平的儿子居然考上作曲系,以后我们还要演奏他的作品?希望党委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于是我放弃作曲,改学钢琴。在钢琴系,我有了女朋友,也是因为他,因为我这个不好的出身,她离开了我。‘文革开始一个月,关于我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说我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定时炸弹。为什么我就该受他影响?我一点都不关心政治、社会,我只想把钢琴曲作好,有更多听众……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这个羸弱的年轻人想要答案。林森给不了他。现在,寻找储安平这件事有点让他失去耐心了,要是每件事都能变得简单明了,每个人都回到自己家里,这个社会应该会变得更好。
几乎所有灾难的发生,都是因为我们没有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屋里,他心想,同时也想到,自己现在,正在外面。
“可你还是去看过他,不是吗?你和他,并没完全划清界限。”他看着那年轻人,用一种哄劝的语气说道,“上一次你和他见面是在?”
储望华想了想:“6月3日,那天是星期天,也是‘文革开始的第三天。那之前两天,《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是著名的‘大右派,肯定在被扫荡之列。我回家看他,他的情绪非常不好,我自己也很恐慌,那天气氛特别沉闷。和他告别时,我握了握他的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结果就说了一句:‘爸爸,您多保重吧!”
“还有哪些朋友或者亲戚,你觉得他有可能……”
“朋友……他早就整个堕落了,你知道他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牧师、送羊草的……他在院子里养了几只羊,自己挤羊奶喝。我母亲和我大哥都在上海,我母亲1946年就去了上海,我大哥1957年复员回家不久,也去了上海教书,好像是在小学教数学。他自己老家是在江苏宜兴,我们从没回去过。”
大体上,没有有用的信息。
“他后来娶的那一个呢?她似乎和你们相处得不太好?”
“你是说,那位姓易的女士?她长得很漂亮,过去是一个电机工程师的太太,后来和工程师离了婚,跟我父亲结的婚。他们俩恋爱,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们也都觉得,易女士并不是很适合父亲的那一类人,不过他们之间感觉不错,我们子女也没什么意见。1959年吧,我记得是深秋的一天,我和哥哥姐姐们与父亲在天坛公园的一棵大树底下喝茶、嗑瓜子、聊天。他告诉我们,他跟易女士离婚了。因为我平常不在家里住,并不知道他们生活的具体情形……”
和他的哥哥姐姐大不相同,林森发现储望华还是像个学生似的,他安静,有点畏畏缩缩。现在他视线向下,凝视着某个琴键。
“我在想,我们家真的发生了这些事?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真实感,像是一场噩梦。他没给我们留下任何东西?他肯定会写下点什么,但是,也许有人把它拿走了……但是,失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就是这样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现在在哪?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又是没法回答的问题。“我们正在尽全力找他。你对我们最好的帮助,就是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他的生活习惯、兴趣爱好,”林森想了想,直率地加了一句,“比如,失踪前,他有没有试图联系过你?”
储望华的表情看起来,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了,声音几乎是断断续续的:“9月1日,星期四,九三学社的人通知我,他跳河了,但没死成,让我给他送点衣服过去。我就给他送去了简单的行李。接待我的同志转达了他的意思,他想见见我。可是,我是要跟党跟毛主席走的,我不想再被淘汰出来……”
“所以你拒绝见他?”
“对党的事业的热爱……是第一位的。”
他看起来很痛苦。也许不应该再谈这个了。但他很快又开了口:“他之前也去找过我二哥,想请他保管他的一批银行存单,也被一口拒绝了……”
“你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几个月前。”
“为什么呢?储望德为什么要拒绝?”
“二哥被父亲深深伤害过。父亲在钱上面特别抠门,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我们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愿意开口问他要一分零用钱。他会说很难听的话羞辱我们。二哥读书的学校离家很远,他每天宁愿步行十几里路上学,省下车钱买些自己想要的。后来父亲让他去读中专,他很痛苦,姐姐这样劝他:‘不考大学也好,经济可以尽早独立。”
“那笔钱是个什么数?”
“不太清楚,数额应该挺大……二哥告诉我,他连门都没让他进。”
看起来,储望德很有可能会这么做。但他之前为什么不把这说出来呢?
“他大概以为你是在试探他,试探他是否与父亲划清了界限。”储望华把头埋在了手里,从修长的指缝中轻声低语,“你还想知道什么……”
“找到你父亲最好的办法,是找出他最可能做的事情和他最可能去的地方。”根据亲友名单,挨家挨户地查问,这项工作看来是免不了了,而且未必能有结果。
储望华点点头,右手中指突然用力按了下去,琴键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持续了好几秒钟,他才松开手。{5}
{5}自由,是人们没法完全获得的东西。在储安平的构思里,言论自由似乎是一条时尚大道,物质自由则是大道旁边,那些人们可以闲庭信步的条条小路。“假如一个国家缺乏物质生活的标准,那也将无法建树道德生活的标准。事实上,近年来中国社会一般道德生活的破产,也似乎可以说就是因为人人不能足衣足食安居乐业之故。”他对共产党的期望或许正在此,相信它能改善人民生活,“有所作为”“很有前途”。
除此之外,他只关注言论自由。“第一,要使人民有言论之自由,须先能切实保证人民有合法的人身自由。……第二,言论自由包括在公共场所演说的自由,出版报纸及刊物的自由,采访新闻及拍发新闻电报的自由,私人通信的自由,印刷著作物的自由,演戏的自由。凡上种种,俱不受官方或半官方之任何公开的或不公开的限制、干涉、压迫及威胁。”却几乎未提过结社、信仰自由,私人财产权与社会自治。
六
东城区前厂胡同5号院,一个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不算太大,但却整齐精巧。资料显示,再婚后的易吟先,和丈夫女儿一起,住在这里的三间东厢房里。
林森走进院门,穿过细长的小过院,过一道中门进入主院。他要找的人正好在家。
易吟先个子不高,丰满白皙,快五十的人,前额、眼角都还没有明显的皱纹。和引人注目的外貌相比,她的穿着算是非常朴素:一件蓝底白花对襟上装,一条西式女裤。看起来她很适合当个家庭主妇。窗玻璃都被擦得亮亮的,地上铺着的蓝花小瓷砖看起来干干净净,正屋的方桌上,整齐摆放着不少报纸。
在此之前,他走访的那些,从来没人招待过他喝茶,甚至连杯白开水也没有。但易吟先为他泡了一杯茶。“东方红”茶杯放在钩针编织的杯垫上,出现在他面前。
“储安平失踪了,到目前为止,也许有十天了。”
她看起来像是会有低沉圆润的嗓音,但是她的声音却又高又尖锐。
“这和我没关系,他是我前夫。”
“那你能跟我们说说你的这位前夫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生活习惯、兴趣爱好?”
“被打倒之前,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连周末也会去办公室。他周日基本不在家,有一次还说这是他的老规矩。没人会在每个周日上班,没人!他刻薄、偏执,对孩子不负责任。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集体主义。他过去办《观察》时的助手说他是一贯大权独揽,连加班后大家吃宵夜,只能吃一只煎蛋而不是两只这种事,也由他亲自定。事无巨细,他全想抓在手心里,还想一抓到底。”
他问她,最后一次见到储安平,或是最后一次和他有联系,是在何时。
“1960年,我和老宋结婚后搬出南屋,就再没见过他。搬进这里住后,我托人带过话,告诉他,如今在社会交往和生活享受方面,比跟个‘大右派强多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她就那么讨厌他?是什么原因呢?他打算好好听一听答案。
“谁不讨厌?那时我一个人带个三岁女儿,为生活所累,嫁给他,无非希望操持好家务,做可口饭菜,侍候好丈夫孩子,大家好好过日子。可他没让我管过一天账,一分钱。他自己平时不喝茶,不吃点心,不看电影,不听音乐会,不出席跳舞晚会,也不允许别人做这些。他连日记都不记,他其实就是个爱夸夸其谈的人!对他自己的孩子,也只有严厉苛责。不信你去问问,他关心过那几个孩子吗?他孩子,根本不了解他。他只爱他自己,爱他自己的理想!”
她不满,是因为她没从那桩婚姻里得到什么。他能看到,储安平没往那里面放进多少东西,有限的买菜钱,独断,专权。没有陪伴,没有听她发牢骚,没有鼓励她变着花样做菜,但她又付出了什么呢?她自己,他想,仅此而已。也许有几句口头上的关怀,习惯性的。
“他一次都没再来找过你?你不是提出过三千元赡养费要求?”
她露出被激怒的表情:“当时法院的同志讲,‘储先生不是资本家,哪有许多的积蓄!”
他看着那张脸,她愤怒的时候一下子变丑了。她肯定没能拿到那笔钱。
“那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她瞥了他一眼:“我怎么会知道?也许他去上海找他前妻了?他们毕竟有十年感情。不过,她大概也忍受不了他,她可是和他的上司、那位社长程先生有染,据说还生了个私生子。他没本事自己解决家丑,倒会找人告状,最后那上司辞职走人……”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又高又胖,肚子挺了出来,他被介绍为“老宋”。
“他们正在调查储安平呢。”
“哦,是吗?”
丈夫的到来令易吟先开心起来,连声音也欢快了许多:“说是失踪了,真愚蠢,不是吗?那肯定是他自己的选择。”
老宋坐下来:“我要给储安平先生一句忠告:希望他能像我一样,及时悬崖勒马,好好倾听人民意见,挖掘自己反社会主义思想根源,彻底交代自己问题,以免自绝于人民。”他说得好像在做口头检讨。
易吟先露出一个微笑,拍了拍老宋的肩:“你已经被彻底改造好了。”
一个小时以后,林森和老警察讨论了这一可能性。
“你认为他会去上海吗?”
林森想了想:“他的前妻和大儿子都在上海,但我觉得他找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我感觉他有点可怜。看他照片,长得不错,又有文化,应该是个有女人缘的人吧,却离了两次婚;出了事,家人就那样……也算是腹背受敌了。”
“两任老婆都给他戴了绿帽,他不够爱自己的家人,他和他们没有足够的天伦之乐。孩子们的态度,有政治上的因素,谁愿意有个当‘大右派的父亲,跟着他一辈子丢人现眼,抬不起头?但我总觉得,这不是决定性因素,只是个诱因而已。”
刚才回派出所的路上,林森看见一个女人左手紧紧抓着一个男孩的手,右手搀着一个男人的胳膊慢慢向前走着。男人的脑袋破了,身上到处都是血,女人一路哭着。如果储安平的妻子和孩子,仍然在他身边,他还会不会失踪呢?
“那他有什么嗜好呢?烟?酒?”
林森摇摇头,但这个问题让他想起了那天他做过的问询笔录。储望华是这样回忆的,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去他下放的地方看他,给他带去点食品衣物,发现他独自住在一间阴暗的小茅泥舍里,房间的一半是他睡的炕,另一半是一格一格正在繁殖的菌菇。屋子里黑暗潮湿,充满霉腐恶臭,完全不是人住的地方……
特定的环境,但很能说明问题。他生活能力差,不能自理;他对物质生活没什么兴趣和要求。一个没有生活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不近人情的理想主义者?{6}
{6}言论自由,重要吗?我曾经和储一样,认为是最重要的。高谈阔论是非常容易的。在单位食堂,在办公室,在朋友的聚会上,我很容易激动起来,假定一些是宏大的、公共的、不容辩驳的。从未推敲写下的那些观点,也许很糟糕;有些强硬说法,也许该合理抛弃;为了让别人接受我的想法,我有时不怕令人难堪。真理获得并非如此。世界上也没有绝对的真理。注重言论自由,这其实是典型启蒙知识分子自由观,太高估计了言论的社会、政治价值,认为自己就是启蒙者,能通过言论启蒙,更新世人心智,自动变革社会秩序。最根本的自由权利,难道不该是人身自由、财产权吗?如果储安平能认识到这一点,他的故事,现在一定是另一副样子……
七
“她当年很漂亮,上海光华大学校花,演过话剧女主角,男主角你知道是谁?蒋纬国!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
说着,老警察递给林森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结婚照。
储安平和端木露西。就外表而言,两人非常般配。
上海,陕西南路,陕南村公寓。法国天主教会普爱堂投资,砖木结构,民国十九年建。
五十四岁的端木露西在和储安平离婚后更名为端木新民,她为林森打开门。和照片上那个姣好的女子相比,她确实老了许多,脸上不少皱纹,头发白了一半。但她的步伐、仪态和举止却让人完全不觉得她老了。她非常瘦,脚步轻快。林森注意到,她的指甲剪得非常短。
看起来,她再婚后的生活比起易吟先,要差太多了。厅小得转不开身,墙壁不太厚实,邻居训孩子的声音传了进来。
“储安平出了什么事?”她说话干脆利落,但似乎不怎么高兴。
“他失踪了。”
她看上去毫不惊讶。
他们是在大学遇见的。她低他两级,他在政治系就读,她在英文系念书。“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了,不应该安定下来一起生活,但是我们就那么做了,我们决定结婚。我那年二十一,他二十四。我们从来都不认为婚姻中的两个人就应该捆绑在一起,夫唱妇随。我们各自拥有自己的兴趣和追求,他鼓吹的是自由主义,我支持的是女权主义。他大学毕业后在南京找到一份工作,在《中央日报》当副刊编辑,同时在戏剧学校兼课。第二年,《中央日报》副刊的《妇女周报》创办,是我任主编。”
“他那时一个月能赚一百二十元,一般大学毕业生只能赚到六十多。他开始结交权贵,请他们吃饭,陪他们打牌。他实际上很讨厌打牌,而且根本不会打,一夜就输掉一两百,但他交给我的菜金,每个角子都要计较。几乎每天,我们都会为钱争吵。他又是个非常擅长言辞的人。我想我那时深爱着他,也许太爱他了。他其实不是那么讨人喜欢。现在回头看,我不能想象。在那个时候,他一心想着出国留学,我知道如果不同意他走,不同意他锱铢必较地在那里存私房钱,我就会失去他。”
林森保持了沉默。什么时候,两人状况开始真正恶化?是因为储安平孜孜埋头编报冷落了她,而那位社长程先生却愿意天天陪着她去看戏跳舞?还是从一开始,他们对婚姻的要求就大不相同?
“你别看他瘦弱,一有工作可忙,他会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活力。我后来再没见过那样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他每天都在忙,不管是周末还是节假日,早上很早起床,晚上很晚回家。难得有空,也是找朋友一起聊天议政。但这对一个家庭没什么意义。在他留学英国的时候,是谁替他抚养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对他来说,只是可以发生的意外而已。他从来都不爱他们。大儿子望英,他几乎没管教过。因为离婚后,望英和望瑞归我管。一直到我再婚,他们才回到他身边。他确实是把他们全塞进了当时北京数一数二的名校读书,但是,他又粗暴地决定了他们的前途。”
“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开始,部队中很多战士文化程度有待提高,需要大量文化教员。他知道这情况后,就对望英说:‘国家需要文化教员,你没本事,就去参军保卫祖国吧。初中文化,参军最合适。望英那年刚刚初中毕业,根本没有受到足够教育。小儿子望华,十一岁就一个人去了天津学音乐,只有寒暑假才回北京,考进大学后又在学校住宿。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继续住宿舍。”
“他被打成右派那一年,望英也从部队复员了。给《文汇报》编辑部负责同志写去《储安平长子储望英反对储安平的反动言行》这封信的事,还是望英自己告诉我的。报纸全文刊登了。我能理解,望英为什么这么做。但储安平,就是那样的人,这也算是一种报应吧。”
“他非常聪明,几乎对每件事都很有主见,要是不聪明的话,也不可能在37岁就办了那样一份杂志。那份杂志的最高发行量达到近十一万份。但他遇到大事又很糊涂,一点儿也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他居然想负隅顽抗毛主席,那不是自取灭亡吗?等于是刚从蒋介石的热锅里跳出来,就又自己跳进火里。”
“他办《观察》时,我们离婚已经有几年了。他的作者们都很喜欢他,他们都是著名的自由主义者,觉得他与人为善,不亢不卑,不偏不倚,持论也中正。他很享受那些赞扬。他的观点也越来越犀利、一针见血。几乎每个正直的人都赞同他,特别是年轻人。年轻人都是理想主义者。但是单独和他一起生活、共事,会觉得他很挑剔,吹毛求疵,我相信他这一生都是这样。这真有点让人厌烦。我爱上他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他其实没有任何朋友。不,那样说也不太对。他有一两个良师益友,但是我们分开之后我意识到,他只尊重那些比他更有学识,会教他东西的人。其他人……1953年,上面曾有意成立‘新观察社,让他担任社长,结果,反对声音最响的,来自他曾经唯一的助手林元。他似乎没法拥有平等的人际关系。”
林森想起了储望德冷冷的表情。“你觉得是他性格上的问题吗?不是说,性格决定命运……”
“他从小没体会过所谓家庭的温暖,没有爱的记忆。他父亲后来续弦,但还是整天离家出走,花天酒地,他继母自己带着一个小女儿,完全不管他。所以他不知道如何去爱自己身边的人。我想这也是他对自己妻子、孩子如此淡漠的原因。他总是标榜自己是自由主义者,他们那些人都是。他是从小缺少父亲教育,他们是自己忙着和所谓封建家庭割裂,这和现在划清界限又有什么两样?大家庭有什么不好?至少能互相帮助,大家庭都破裂了,就得自己独立生活,但他们那一代,根本不知道如何照顾妻儿,只知道自己了。”
她太了解他了,把他当作一本书那样分析。
“自由主义是什么?自由主义提倡的包容、妥协、建设性,在他身上又体现了多少?自由主义成了他的一种追求,但归根结底,那是一种生活方式,只有健全的人格才能实现,而不是纸上谈兵。唉,人啊,永远不会是他嘴上说的那样。”
“那……他大儿子,那个储望英,现在怎样了?”
“他很好。为什么他会不好?他现在在大连路一小教数学,还负责指导数学课外兴趣小组。”
“你呢,你怎么样?”
“我很好,两年前我就提前退休了,身体不太好。”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应该习惯的,对不对?所以我很好,生活在继续。”
“如果他……一个人离家出走,你觉得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宜兴老家。储南强,他伯父,是他抚养储安平长大的,他是储安平最信任最依赖的亲人。在他的床头,一直挂着储南强的照片。不过,等等,他去世六年或七年了。也许他会去墓地拜祭一下……”
“那他还会去见谁?”
“他去光华大学读书前,在宜兴有个女朋友的,是他初恋。但我不记得她叫什么。”
“他平时喜欢去什么样的地方,比如公园?”
“他不怎么喜欢散步,他不做任何运动。他虽然出生在乡村,但生活在乡村的时候并不多,他很小就离开家了,高中是靠他伯父资助在南京读的。大自然、田野、花草树木那一类的,完全不吸引他。”
“你和他,离婚后还有联系吗?”
“你这么问很奇怪。我们当然有联系,不过是在我第二次结婚前。他还是叫我LUCY,和以前一样,但是他的态度似乎并不热情。慢慢地,我也只想把一切丢在身后,忘个干净。顺便提一下,1957年,‘反右开始后,我也受到了牵连,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历史,也被打成了右派,好在1959年第一批就被‘摘帽了。我最后得到的关于他的消息是,他去劳动改造了,放羊、种菜、培植蘑菇。”
谢过她并离开之后,林森思考着:和那个大儿子谈话会不会有用?也许他什么都不知道……{7}
{7}秋风在《论储安平的激进主义》中指出,储“在政论中对于政体问题的漠然”“令人惊讶”。“《客观》、《观察》出版于中国现代建国的第二波时期内,此一时间,人们在积极讨论抗战建国之方略,各个政党在积极地制定新宪法,设计新政府,尽管其间有种种困难、曲折,但它始终是社会最关注的问题……储安平对于这些具有重大现实与历史意义的政治活动,对于宪法方案、对于秩序重建,似乎没有贡献什么建设性意见,尤其是作为自由主义的重要舆论人物,始终没有提出任何系统的制度设想蓝图。”
秋风用了“无能”一词,认为“他从来没有正确地理解政治的性质……误把开明的行政当成了优良的政治。事实上,这是现代中国自由主义不断跌入的一个政治认知陷阱,他们缺乏对于政治的深入理解,或者把政论当成政治,或者把行政当成政治,因而并未成为立宪政治、立国政治之有效参与者。……他坠入他自己所批评的法国式政治行为模式中……他把经济问题当成了政治……他向读者反复提及另外一个偏离立宪的公共议题,即社会经济问题之解决。而且,他以此一问题的有效解决以及是否允许言论自由,作为判断政府好坏的唯一标准。而他认定,现政府没有解决这一问题,因而对这个政府展开了猛烈的、毫不留情的抨击。其结果便是他以及大量自命的‘自由思想分子,比如闻一多、朱自清等人,在抗战后期及抗战之后急剧激进化。”
八
第二天下午,林森站在教室外,发现学生们都在忙着做功课。穿着朴素的储老师看起来很是和气。他探头看了一圈。有学生功课做得好,储老师就摸一下学生的头,讲一两句鼓励的话。学生功课做得不好,储老师也只是摇摇头,不多说什么。
和母亲相比,储望英对父亲的了解微乎其微。
他能告诉林森的,在几分钟内就说完了。
这是个爱整洁的男人。房间很小,却没有一丝杂乱,但也毫无个性可言。他解释是因为自己当过兵的缘故。他在东北当过警卫员,给高岗站过岗。他小心翼翼地在林森对面坐下,屁股只沾着椅子的边。
“为什么你这么不喜欢你父亲,要去和他划清界限?”
他把头低下了,似乎不太情愿回答这个问题,“划清界限,是的……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他发表了反社会主义言论,他已经受到了全国人民的严词驳斥。我当时虽然已经从部队复员,但我仍然是革命军人、社会主义青年一员,我要坚决地和全国人民站在一起,反对他这种反党、反社会主义、污蔑人民领袖的谬论。”
他看上去有点不自在,也许是错觉,林森总觉得他的脸扭曲了,但也许只是因为他太瘦,说话的时候,皮肤紧贴着颧骨耸动。“这些年,大家都这样,不是吗?我后来问了——嗯,我妈妈,她赞同我的意见。那时,报纸上揭发了他许多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实,充分证明他这种恶毒思想是长期存在的,有政治野心的,企图向社会主义进攻。这使我更认清了他的反党面貌。”
“而你之前不知道?”
“其实……我对他做过的事一无所知,谁知道他到底做过什么。他从来不在家。我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被揪出来之前,他的行政级别是司局级。家里那时雇了个三轮车工人,叫张福茂,是他整天陪着我们读书、玩儿。你知道他为什么给我们起这样的名字?他就是崇洋媚外,他喜欢英国、德国、瑞士!”
“你登报和他划清界限之后,没有再见过他吗?”
“不,从来没有。我为什么会见到他?他在北京,我在上海。”
房间是朝北的,又在一楼,空气里飘浮着潮气,感觉又冷又湿。
但在送林森出门时,他突然说道,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如此严重而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的那些意见,太糟糕了,但他一直是个理智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领导拿报纸给我看的时候,一开始我无法相信,看完,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真的说不出来。”他看着林森,摇着头,微微张着嘴。
想象一下,储安平如果现在仍然身居高位,事情会有什么变化吗?
“那和这没关系。如果他没出事……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从来没注意过,我们想要什么。”
现在林森明白了端木露西的那番话。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绝不是储安平自以为的那种人:他们认为自己有自由表达的权利,但同时却“疏忽大意”,不愿听听别人的;他们只追求自己的兴趣,也许也是有利可图的,但同时不让自己的孩子们去追求他们自己的兴趣;他们满口谈论着社会价值,却完全无视家庭价值……
但这还是一次毫无收获的问询。走回招待所的时候,林森这样想着。那个男人身上所有能告诉他的,关于自己父亲的生活细节,就像一根细细的筋,已经被他完全抽走了。现在,那是个彻底失去父亲的人了。
挺长一段路。那个失踪了好几周的男人,他也许从没注意过路边的行道树,橱窗,来来往往的行人。什么东西占据了他几十年的心思?工作?看起来他和自己的孩子很少交流。他们都是年轻人,如果他们了解他都在思考些什么,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想到这里,他拐进了路旁的第一食品商店。应该给才七岁的女儿买点礼物了。还有妻子,她会不会一直期待他给她买点什么?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负疚感。出差来上海的机会很好。他买了一斤玻璃纸包装的什锦硬糖,又缓步走进恒源祥毛线商店,柜台里有更多东西。很难做出胸有成竹的选择,他发现自己也许和那个男人一样,完全不了解自己妻子喜欢什么颜色,甚至不知道她的尺寸。他叹了口气,最终买了副绒线手套,红色的,看起来很喜庆。现在,林森感觉好点了。{8}
{8}第一份年表
1909年7月,在江苏宜兴北门巷出生。这个家庭在明清两朝算是名门望族,历代科名显赫,家产庞大。康熙六十年(1721年),有储氏兄弟五人同时考取进士,史称“五凤齐飞”,名震江南。
1923年,伯父储南强开始尽抚养之责。储南强曾任宜兴民政长,相当于后来的县长。办过《宜兴地方公报》、创办上海储蓄银行宜兴分理处、合作创办“白雪词社”、整修善卷张公两洞、开辟西氿公园、建造大通桥、合伙开办电灯厂,还兴建城市其他公共设施,如苏亭、岳亭、中央台、任公钓台、牧之水榭等等。新中国成立后,储南强光荣出席苏南第一次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后将毕生收藏的三十多件文物捐献给了国家。
1928年入上海光华大学学习。在此期间,创作多篇短篇小说与散文,深受“新月派”好评。在谢泳所编《储安平:一条河流般的忧郁》中提到:“在几乎所有评论《新月》散文创作或者编选《新月》散文作品时,储安平的散文都是不可少的。”“1984年,梁实秋和叶公超在台湾主编《新月散文选》就选了储安平的3篇散文,徐志摩和梁实秋这两位公认的《新月》散文大家也不过每人选了4篇,可见对储安平散文的推重。”他最早发表的一篇作品,是当年5月16日刊登于《北新》半月刊2卷13期上的评论文章《布洛克及其名作--〈十二个〉》。
约1930年遇见端木露西,他未来的第一任妻子。戴晴在《储安平与“党天下”》中称端木露西是一位“美貌的富家女”。张新颖编的《储安平文集》中,《残花》《墙》《一条河流般的忧郁》里隐隐可见他对爱情的热烈、忠贞:“世上惟有一样东西,能使我当时吃得下,那是什么,那是她的爱。”
1932年6月自第7届光华大学政治系毕业,同年9月插班考入南京中央大学社会系四年级。一年后毕业。
1933—1936年,任《中央日报》副刊编辑,以一种严肃、负责、公正的态度经营副刊,发表的大量文化批评、社会评论和文学方面文章令人难忘。他还发起过对诸多文化事件颇具声势的讨论。
1935年入伦敦大学政治系,师从著名自由主义思想家拉斯基教授,西方“民主社会主义”理论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种影响持续了他剩余的一生。
1946年在上海创办《观察》。成功至极,光彩射向四面八方。聚集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中最“星光灿烂”的一群人:曹禺、卞之琳、周子亚、宗白华、吴晗、季羡林、柳无忌、马寅初、梁实秋、冯友兰、傅雷、费孝通、张东荪、傅斯年、朱自清、钱钟书等。他与他们的友谊标志了他享有广泛的知名度。
1949年到北平参加中共领导的“新政协”,受到领导人的召见,参加民盟和九三学社。11月,于前一年12月24日被国民党查封的《观察》复刊,改为半月刊,仍为主编。
1950年调任新闻出版总署新华书店总店任副总经理。
1952年改任中央出版总署发行局副局长。
1956年第二次结婚。与延续时间较长、感情热烈、口角不断的第一次婚姻相比,这一次婚姻短得多。储与易吟先两人性情相异,对生活的价值观也相左。对他们的关系终结,他会不会感到遗憾?因为这意味着他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那一手好菜了。储挺招女人喜欢,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的优雅、智慧以及他曾经的盛名,仍令“四妹”对他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四妹”当时因所谓历史问题而在一家街道工厂当会计。
1957年4月1日,经胡乔木推荐,出任《光明日报》总编辑,到达事业成功的顶峰。6月1日,以《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为题在统战部党外人士座谈会上发言:“宗派主义的突出,党群关系的不好,是一个全面性的现象。”委婉地批评政府已经成为一党天下,此文一出石破天惊,会上即博得一片喝彩,马寅初当时即用手拍着椅背,连称Very good,Very good!会下更盛传不衰、动撼朝野。次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以醒目标题显著位置全文刊登。《光明日报》社长章伯钧阅后钦佩不已,称“储安平是个勇士”。
现在满载着言论的荣誉和知识分子的爱戴,继续“下落不明”。
九
失踪前,储安平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会是谁?当老警察进来,把一个塑料袋放在桌上的时候,林森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是什么?”
“一件衬衫。今天早上有人送来的,里面还夹了份报纸,你看看。”
林森拎起那件衬衫看了看,白色,胸前染了一大块暗红,袖口也是斑斑点点的。那份报纸是1957年7月15日的《人民日报》,大张对开,八个版。报纸已经发黄了,折叠朝上的那一面,用老五号字体,横排着一篇好几千字的文章:《向人民投降》,作者是储安平。
“没人看见是谁送来的?”
“没。早上就几个红卫兵来问过:‘这一块,谁是资产阶级?拿到几个名字他们就走了。”
“一会儿我拿去给他子女看看。你觉得这件衬衫是怎么回事?它怎么会掉的?掉在哪儿?自己脱下来扔了的?是谁找到的?”
“也许他已经死了?”
“我不这么认为。肯定有人拿到了它,把它交给了我们。难道是想让我们认为他已经死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把这件衬衫送来的人,希望我们做什么呢?”
“总之,它能帮我们查到更多东西。”
储望瑞认出了这件衬衫,她看起来还算平静。“爸爸有两件这样的衬衫,领口这粒纽扣,还是我上次去看他的时候补钉的。另一件一模一样的,应该就在他房间里,你们可以去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要是他死了,我想把他领回家,和他告别一下。”
“现在还不知道。”
她一副被悲伤激怒的模样,手里紧紧抓着那件衬衫,盯着林森看。“那我能留下这件衣服吗?”
“不能,现在不能,事情结束后,我会还给你。”
他不喜欢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方式,但他想不出更好的说法。无可避免地,他的脑子里闪过几具尸体的样子。一个月前,他出去办事,路过一所中学,看见门口放着几副担架。过去一看,每副担架里是个死人。仔细一问才知道,都是学校的老师,被红卫兵用皮鞭和带钉子的木棍,殴打至死。八月,死人身上发出的臭味,比屎还难闻。他们的身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片片黑色的血。苍蝇到处乱爬。有个死人的眼,还睁着一点,许多苍蝇就在那里,挤成一团。除此之外,死人和睡着的活人,没太大区别。
当他送她走出大门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握住了他的双手。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他试着抽回双手。
“找到他,你会找到他的!”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他走回办公室时,慢慢从尴尬中恢复了过来。储安平失踪已至少十五天。时间在流逝,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正想着这些的时候,一个年轻警察走了进来,说是有个男人想要见他。
站在林森面前的男人自称姓郭:“我是郭牧师。”
他想起储望华厌烦的表情:“你知道他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牧师、送羊草的……”
储安平,羊,牧师,牧羊人,他回想着这些,这个牧师,会是个骗子吗?
郭牧师长相普通,如果不是脸上有很多伤,可以说毫不起眼。瘦小的个子,五十来岁,穿着一身打补丁的中山装。但他有一双热情的眼睛,喜欢盯着人看。林森想了想,还是为他倒了杯水,让他在椅子上坐下。
他单刀直入,没有畏畏缩缩,没有支支吾吾。“你们是在寻找失踪的储安平?”
林森点点头:“你为什么关心这件事?”
“我家住地安门,他已经超过两个星期没来我家了。这太不寻常了,一年多来,他每个星期来我家三次。我觉得奇怪,所以去了他家,想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好。邻居告诉我他不见了,而你们在找他。”
“跟我说说他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很多新闻理想。他热爱办报纸,说那是他的生活。他总想着靠言论力量影响政府决策,但他长期处于沮丧挫折中,不管做什么都难以缓解。他也做不了什么。”
这位牧师说起话来干脆利落,眼神笔直,不游移,不眨眼。
林森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上身向他倾去。“你觉得,他会去哪儿?”
郭牧师露出了深深的担忧表情:“我担心,他哪儿都去不了……九月初,红卫兵来抄家,在我家发现了他存在我那里的存单。当时,他们中有人喊起来:‘好家伙,那个姓储的,自己手里还不知攥着多少呢!”
“他手上有多少存单?”
“他自己的存款;他办了四年的那本《观察》解散时,流落到国境以外的股东们的股金。他说是董事会决定交他保管的;国家收购他一所大房子的报酬。他在白塔寺鲁迅故居附近买过一个院子,当时他考虑,北京要改造旧城,要大发展,但是鲁迅故居‘是个出名的老虎尾巴,决不会拆掉,买在鲁迅故居附近,就保险了,后来国家要造鲁迅纪念馆,动迁了他买的院子。”
“都在你手上?”
“对,但他们不相信。”
一个想法,在林森脑子里盘旋。他看着郭牧师脸上的伤,心想,还要多久,才能让一切恢复正常?那些被打伤、打死的人呢,还能像过去一样吗?
“他是不是很喜欢钱?”
“我不知道他那些孩子,还有他那个前妻都跟你们说了什么。如果他们认为他在钱财上特别抠门,是因为喜欢钱,那就错了。”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确实非常节俭,这与他早年生活有关。他从小清贫日子过惯了。生下来才六天,母亲就死了。父亲爱赌爱嫖,十四岁时父亲也死了。他是老祖母带大的,一块腐乳要吃三四天,过年过节多点肉酱,也是一吃几天。”
“你还记得,抄你家的都是些什么人?”
“你是说,抄走存单的那一次?91中,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中或小。”
“你知道他们中谁的名字吗?”
“有一个,叫爱武还是什么,我不记得他的姓了。”牧师声音变轻了,像对睡着的孩子说话似的低语道,“他们野兽一样的行为,超出了我的理解。我不明白……”
现在,该找那些孩子们谈谈了。
“你想找他们红卫兵?”老警察严肃地否定了林森的提议,“现在谁敢惹他们?上个月主席刚发布《严禁出动警察镇压革命学生运动》,规定了我们警察不能干涉他们红卫兵运动。谢富治部长还要我们同红卫兵主动取得联系呢,要把五类分子的情况介绍给他们,帮他们抄家。那天开会有人问:红卫兵打死人怎么办?他回答:打死了就打死了,我们根本不管。如果把打人的人拘留起来,捕起来,你们就要犯错误。他们连我们的制服都敢要求国务院给改了!”
警察制服,确实是这个月,应红卫兵要求改的。原先的大檐帽、白色和深蓝色制服,被视为仿照了苏联式样,新改成了类似解放军军装的解放帽、草绿上衣、蓝裤子。
林森想了想,站起来:“我去找邻居问问。”{9}
{9}第二份年表
1909年出生后六天丧母。父亲用家产吃喝嫖赌,祖母抚养长大,“一块豆腐乳要分几天吃”(见储望华回忆)。
1923年,他亲近的祖母去世,紧接着父亲去世。
1928年,因去光华大学读书,与宜兴期间初恋女友分手。看不出这段感情对他影响。储入校时,二三十年代中国几个活跃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都集中在此,如:文学院长张东荪(1968年1月被“逮捕”,1973年死于秦城监狱);政治学系系主任罗隆基(1957年反右运动中,因主张“成立平反委员会”被划为头号大右派,死于1965年12月7日子夜,至今未被平反),储安平的大学生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的。
1935年,入伦敦大学政治系,师从拉斯基教授。当时拉斯基的思想十分激进,已经完全摒弃此前主张的多元主义,接受了马克思观点,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把国家看作阶级统治工具,要求政治民主服务于经济民主或社会主义,怀疑通过和平的政治民主途径实现大规模经济和社会制度改革的可能性,认为要实现社会主义,暴力革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储安平和他的时代——纪念储安平诞辰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包含了这样的分析,即储接受了拉斯基教授的这些观念,认同“仅仅”适用于经济事务的独裁主义管理对极大多数的群众而言是很好的,并自我心理暗示:只要放弃生活中比较不重要方面的自由,就会在追求更高的价值方面获得更多的自由。因此,这个憎恶政治独裁的人却会在将来,宁愿支持有一个经济方面的独裁者。
1940年,储安平在程沧波领导下任《中央日报》编辑部主任,妻子端木露西和程之间发生了一段感情风波,并育私生子一名。关于这件事,储安平的同乡,创办《文汇报》《大公报》的徐铸成曾写道:“当他孜孜埋头编报时,那位社长程先生却天天陪着这位‘校花去跳舞。”这段感情风波使端木露西和储安平之间的夫妻关系出现裂痕。
1945年5月,希特勒自杀,纳粹德国向盟军无条件投降。《追寻储安平》中收录冯英子的回忆,提到“储为《中国晨报》写的第一篇社论,即是谈的此事。他分析欧战形势之后,对于希特勒的死显出不胜惋惜之意,认为希特勒也是‘一代人杰”。
1947年1月18日,《观察》出至第21期,三天之后,储安平藉阴历除夕之夜,给胡适写了第一封信,邀请撰稿;7月发出第二封信,此后胡适与他面谈不少于三次;8月、9月再发两信,但胡适从未为《观察》写过一篇文章。在《储安平和他的时代——纪念储安平诞辰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程巢父的《储安平与胡适:两代自由思想——精英分子书信中的历史消息》里提到:1947年4月11日,胡适日记里抄了两段英文:
A man that could look no way but downwards and with a muck rake in his land." Pilgrim's Progress p.4,II一个眼睛只会向下看、手里拿着粪叉子(揭发丑闻)的人。(《天路历程》第2卷第4页。)
“Man with the muck rake are often indispensable to the well being of society, but only if they know when to stop raking the muck.” Theodore Roosevelt, Speech, Laying the Corner stone,Office Bodg.of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April 14,1906.手里拿着粪叉子(揭发丑闻)的人对社会是必不可少的,是有益的,但是他们必须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掘粪。(T·罗斯福的演说《奠基》,众议院办公大楼。1906年4月14日。)
1948年10月,发表南京特约记者张今钤军事通讯《徐淮战局的变化》,大量泄漏军事秘密,以致国军在淮海战役大败,蒋介石下令查封。12月24日,《观察》停刊。
1949年11月,《观察》复刊。戴晴在评价复刊后储安平、费孝通等撰稿人风格之大变时,用了“文格渐卑庸福近”一句。该诗句原出龚自珍《己卯京师作杂诗二首》:文格渐卑庸福近,不知庸福究何如?常州庄四能怜我,劝我狂删乙丙书。乙丙年间龚自珍写了许多著议,或论治国之策,或抨击时弊。
1957年6月1日,《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一文使毛泽东“一连几天没睡好觉”(据胡乔木儿子透露)。6月8日毛泽东起草《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的党内指示。全国反右斗争开始。7月15日储被迫作了题为《向人民投降》的发言,人民日报全文发表。“在国外,我的错误言论还为美蒋敌人所利用,使他们错觉地以为中国有很多知识分子反对党、反对政府。”生动体现了境外介入说。8月被打成“大右派”,所有职务被撤销并送郊县劳动改造。
1966年9月上旬失踪。《在豁蒙楼暮色》中储曾写道:“纵然天地立刻将成黑暗,但果能在黑暗前有这样一次美丽的夕光,则虽将陷入黑暗,似亦心甘。”(散文,原载《新月》第4卷第7期,1933年6月1日出版)一生写照,还是一语成谶?
2009年建国60周年大庆。澳大利亚墨尔本,储安平第四子储望华举办黄河音乐会,到场嘉宾有中国外交官员。在这场文艺晚会上,储望华演出了曾在中国家喻户晓的红色经典《东方红》。
现在“以后,他家里人再没有到这儿来找过他?”“没有。”“他们从来没有来过?”“来过,要他的银行存折。”“他们有没有就他的问题,请你们找上级部门,要求重作结论和解决?”“没有,这么多年没人来为储安平说过话。”“你们有没有为储安平问题的解决,做过努力?”“当然没有。”(摘自《追寻储安平》)
十
郭牧师的邻居们七嘴八舌,但显然,他们看起来很喜欢这位一心侍奉主的“牧羊人”。他们问林森他想知道什么,他们坚决否定牧师的言行举止有任何反动之处。
“他就是在家里挂了个十字架,每个人都会在家里挂点什么,不是吗?”
“那帮兔崽子,就是在抢他的钱。”
“那不是他的钱,是别人放在他那里的。很多钱,一大笔。他不是个有钱人,他总是把钱拿出来,帮别人过日子。”
“那么,是谁抢了那些钱?”林森温和地打断他们。
“那帮男孩子,他们狠狠打了他,离开时还怒气冲冲的。”
“那几个孩子也参加了,他们冲在最前面。他们根本没资格批斗别人。”
“哪些孩子?”林森追问道。
“百家姓的前三个,住在后面胡同里的赵家钱家孙家的小儿子。他们三家的社会关系都是走资派,全都在挨斗,本来哪个派别的造反派都不该要他们那样的,都是‘黑五类啊。”
“党对‘黑五类子女的政策是重在政治表现,只要敢于‘造老子的反,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表明自己的反对资本主义立场,就能受到革命队伍的欢迎。”
“钱家的孩子是亲自带领红卫兵去抄自己家的,他父母其实只是小业主。他还亲手用皮带打他父亲。其他几个孩子都听他的。”
林森听了点点头,这样看来,这三个孩子还不属于任何红卫兵组织,顶多只能算是外围组织。
他先找到了孙家。那个男孩正打算出门,看见他,突然拔脚就跑。那副心虚的样子,毫无疑问是为了吸引警察上去盘问的。
他抓住了男孩,男孩看起来被吓住了。把他带回他家门口时,男孩的身体一个劲地抖着。为了让孩子安静下来,林森把掌心压在他一侧肩膀上,半搂半推着他,进了他家门,把他按在了一把椅子上。
“你不用紧张,我只想问问,那天你们抄完郭牧师家后,又去干了些什么?你要告诉我事实。”
男孩站了起来,站在林森面前。是谁教给他被提问的时候就得站起来?但他没有吭声,他才十三岁。
“后来你们去过储安平家吗?”孩子摇了摇头。
现在林森换了一副生气的表情:“你们真的没去过?”
“我没有。”男孩低低说了一声,然后声音大了一点,“我没有去。”
林森点点头,他以严厉的声音说道:“现在储安平失踪了,我们要重建在储家发生过的事情:谁去过,谁从那里离开,谁做了些什么。如果你去过那里,你就能帮助我们,可以立上小小一功。但是既然你说你没有……”
“我是没有……我没有进去。”
“你做了什么?”
“我在他家周围转了转,是晚上,我不知道几点,也许是七八点,也许再晚一点儿。房子里亮着灯,我知道有人在家。”
“你看到家里有人,为什么没进去?”
“我一个人,不敢……”他的脸红了。红色慢慢扩展到整张脸上,他有一张胖乎乎的小圆脸,眼睛还挺大。
“听说你还有几个好朋友?他们呢?他们去过吗?”
“我不知道……”泪水开始在他眼睛里聚集,它们掉了下来。
没法问出更多了。但林森知道,男孩在说谎。为什么?他在害怕什么呢?
回到办公室,他和老警察两个把整件事都重新梳理了一遍,但并没有某个合理的说法。从郭牧师家抄出的储安平的存折被登记造册,上交给了街道负责人。钱还在那儿。现在,除了一个个调查储安平的那些亲戚朋友,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也许他们在抄家时出了意外,那些铜头皮带……”
“红卫兵打死人很正常,不是还有人比赛嘛,你打死六个?好,我打死八个。”
“解放前都不太有这种事,”老警察想了想说道,“既然打死人不算什么,那为什么直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在储安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夜里,林森梦到了储安平。在梦里,他面白,身修,美丰仪。在某条崎岖的山路上,他在前面缓缓走着。迎面而来一群男孩,面目模糊不清。他在路边停下,似乎打算等他们过去,但他突然变成了一只羊,平静地站在那里,咀嚼起几片草叶子。男孩们发现了它。他们爬到它的背上,抽打它。它扭动着,轮廓越来越模糊。男孩们四散而去。有什么从它嘴里爬了出来。在能看清那是什么之前,林森醒了。
他在这片大地的某处。一个被遗忘、荒芜、无人照管的地方。他自己去的那里,或者人们遗弃了它。冬天很快就要到了。{10}
{10}在我开始了解之前,我没想过,久久地“凝视”一个人,研究他,会产生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认识。不只是众所周知的“百度百科”式人生,不只是被主流话语隐藏起来的人生。如果他如自己散文所描述的,继续在龙池山的寺院里住着,看霞之光彩,听晨钟暮鼓,感觉山中生活的可爱(《断想》,1933年);如果他没有和端木露西离婚,继续在湖南安化县教着书,开着出版社;如果他满足和易吟先的家庭生活情趣,不再议政参政;如果他的婚姻是相互爱慕的、心灵伴侣式的;如果他曾充满柔情地抚养过那四个已经缺乏母爱的孩子……
储安平谨慎地避开了所有幸福生活(很可能平庸),将章伯钧断定的“储安平将来要成为历史人物”变成了现实。
十一
现在是上午十点半,林森用了兴师动众的手法:在他带领下,几个警察分头敲门,带走了那三个孩子。赵援朝,钱华,孙东东。看他们的表情,显然已经达到了效果。
赵援朝,十六岁,身体结实,外表看起来要再大个几岁,他一直挺着胸,笔直地站着。钱华,非常瘦,肩膀很窄,十五岁。孙东东,他们前一天已经打过交道,他看起来像是刚经历过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钱华问道。
对这三个孩子,林森知之甚少,但他想起了邻居们说的那些。
“聊聊天。”
“在这里?”
“怎么,你不愿意吗?”
“我们当然不愿意,我们想回到大街上,投入火热的战斗中。街上到处是旭日、大海,我们要去画红太阳,把整个北京变得红彤彤。”
林森故意把头转向孙东东:“你呢?”
“我……我想回家。”
“我们继续说说昨天说到的那些事吧,你们后来又去了储安平家,因为你们想找到更多存折,是这样吗?”
孙东东在犹豫,他转过脸去,看向钱华。
“你们只是警察。”钱华说道。
“我们是警察。”
“我们本来打算跟过去看看热闹的,但是头头们希望我们去干点别的。”
“你是说,你们没有当天马上跟去储家?还是那之后,没再去过那儿?”
“之前我们去过一两次,之后我们没再去过。”
钱华回答得斩钉截铁,但赵援朝看起来很不自在。他的脸上有某种东西告诉林森,事情不太对劲儿。于是林森突然向他发问:“你还记得,最后一次去储家,是在什么时候?”
大个子看起来很不乐意回答这个问题,他咬了咬嘴唇,肩膀却僵硬起来:“几个星期以前,具体什么时候,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还是钱华说话了:“我记得,是8月31日。我们去了他家,他不在,我们还试着找他来着,后来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了,问:‘你们这么些人在这儿干什么?”
“那天可是去了满满一院子红卫兵,他用那样的口气问他们革命小将,真是吃了豹子胆。”赵援朝插了进来。
“我们告诉他,我们在等储安平,还问他是不是知道,储安平现在在哪儿。”孙东东也抓住了自己开口的机会,“那人说是在他们机关,他想跳水自杀,但水太浅了。我们听了一阵大笑。”
“后来我们帮着找了衬衣内裤,还有大衣,让他带回去。我们想,储安平也许很快会被送回家的,所以又继续等了一会儿。十一点左右我们就散了。”
“在那之后我们没再去过。”
“那天你们没能斗到他,但他第二天自己回去了。不把革命工作做到底了?”林森问道。
“我们揪出了一个新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家庭。而且我们不是头头,斗谁不斗谁不是我们决定的。再说了,他已经是死老虎,晚点斗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现在可疑地失踪了,”林森说道,“所以,所有情况都变得非常重要。”
“我们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们这些。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失踪了。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呢?”
这时老警察来了,带着那件白衬衫。他抖给他们看。面对这件染了血的上衣,男孩们不为所动,他们无动于衷地看着。但是孙东东问他们有没有水喝。林森给他倒了一杯,他都喝了,然后他说他还想再要一杯。
“这是什么?”钱华冷冷地瞪了一眼孙东东。
“这是储安平穿过的一件衬衫。一件衬衫,上面可有丰富的信息,”老警察开始指给他们看,“这种向四周溅散所形成的点状血迹属于溅落状血迹,里面还夹杂了抛甩状血迹,说明储安平受过某种钝器反复击打。如果不幸,一记重击落在头上,可能导致瞬间死亡。当然也有可能他自己摔倒了,而他的脑袋撞上了某个坚硬的东西,比如地面。但我们去他家看了,那地还算软。”
“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用头撞墙?”林森问道。
“我查看过,墙上没印记。”
“也许你们去过他家,斗了他,你们离开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林森看着他们,似乎在自言自语。
“什么?!”钱华高声反问道。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你们都听到了。”
更多的否认。问询工作只能结束。仍然没有找到储安平。没有线索。
那天晚些时候,林森在街上遇到了孙东东,他的右眼眶淤肿,紫了。他告诉林森,是他自己不小心,磕到了门框上。
国庆节到了,寻找储安平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这倒并非因为林森他们想要享受节日的欢乐,而是因为他们的领导意识到,在节庆期间做这件事,似乎本身就是在做一件错事。对林森来说,国庆节从来就不具备多少欢乐元素。他们得穿着整齐,戴上红袖套巡逻。去年就有一位,累得病倒在了岗位上。
“我讨厌事情走进死胡同。”
“搁置一段时间也好。”老警察安慰他。
“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已经死了。无论是谁把那件血衣送来的,他肯定认识储安平,至少知道他怎么了,那他为什么要偷偷送来?心怀内疚?同情?打死一个右派,那没什么。为什么要把尸体藏起来?什么人会害怕自己打死一个右派?唉,他到底是死了,还是躲在什么地方……还有那些孩子们……”
在心神不安的沮丧中,一幅画面浮现在他眼前:储安平被虐杀了,那个最小的孩子目睹了这一切。他留下了那件血衣,然后送到了这里。那么尸体呢?尸体完全可以留在那里,藏起一具尸体是毫无意义的。也许不是尸体,而是一个还活着的人,他被带走了,带去哪里?但考虑一下后续的发展,这实在太不合情理了。
“总之,现在我们一无所获,毫无目标。虽然照逻辑来说,他应该就在某个地方,离这里不会太远。不然,他还能去哪里?”{11}
{11}有过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多么不情愿被打断,尤其是被身边的亲人。我爱我丈夫,但这种时候,我会希望他消失。我不主动说起任何话题,因此也不向他提问:今天你过得怎么样?我不想知道他的任何事。我不回应他对我的爱抚。我机械地吃下他做的饭菜,敷衍地说我爱他,似乎所有这些不值得多花一分钟。
可时间就是爱。
十二
一年半后的1968年夏,宣布重新开始寻找储安平。这一次,据说是奉了总理之命,由公安部、统战部等组成储安平专案组,在全国范围内进一步查寻其下落。
知道这一消息后,林森去了储望瑞家,她给他开了门,他告诉她,现在情况改变了,又可以继续寻找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找到了他。”她的脸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以为也许你发现他已经死了。”
“我必须告诉你,我们正在全国进行广泛的查找,但是至今还没有任何发现。抱歉我没能给你带来任何消息,既没有坏消息,也没有好消息。”
她抬起双眼看着他:“在死人堆里找死人,有什么意义?”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林森走访了许多人。
储安平先后雇用过几位烧饭的保姆,都是清一色的北京老太太,佟妈、赵妈……她们对发生在储安平身上的事一无所知。对于她们来说,这位雇主只是有点古怪,她们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吃她们烧的菜,虽然从来没发过脾气,没大声呵斥过,但他总是以他温和有礼的方式,说她们的菜口味很重很咸:“我是放了不少花椒八角作料,可那是为了香啊,咱北京人,不管荤菜素菜,不都得一律加香油嘛。”她们一边说,一边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位三轮车工人张福茂,在储安平被打倒前,既负责每天蹬三轮接送储安平上下班,也负责照管四个孩子。他不愿意提供什么“不好的”信息,他站在林森对面,紧张地敲打着桌子:“储先生是个好人,他太热爱工作,去新疆,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有时候,我觉得我比他还要了解他那几个孩子。他们都很聪明,都努力学习,他们喜欢学校的功课。我知道他们也喜欢我,总想让我和他们一起住……”他的声音小了些,他谨慎地朝门外看了看,接着,像是想起了储安平不会在这间屋子里出现,他说道:“他们和他处得不是很好,他们怕他,他们没有任何零花钱,钱对他太要紧了。1950年,为了送他大儿子参军,他带他们出去吃饭,孩子们回来告诉我,那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吃上北京烤鸭。”
他工作过的《光明日报》认为他是他们的耻辱,是他把《光明日报》拉向了“资产阶级的政治方向”,使《光明日报》“被一度篡改政治方向,背离了社会主义的政治责任”。与之相比,他关系所在的九三学社,态度要稍微和气些。一位主管机关日常事务的梁女士将林森带进一个只有零星家具的小南屋。“他跳水被救起那晚,就住这儿。”
“他被打倒后,经常来这里吗?”林森问道。
“这取决于你说的‘经常是什么意思。他偶尔过来。比如每个月领工资的时候。”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九月?”
她点点头:“9月1号。”她非常迅速地给出了答案,“他跳水自杀未遂的第二天,交来写满了忏悔及恳请组织保护的认罪书后,向红卫兵和我们九三的值班人员提出,‘能不能不回家,就住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愤愤不平的腔调出现在她的声音里,“他想留在这里,把机关的红卫兵司令部当作避风港!我们如实向统战部汇报了。回复是明确而坚决的:‘储安平,大右派,保护起来,不合适。放到社会上经受锻炼。是我将这一决定向储安平作的口头传达。你说,这样的人,能不轰出去吗?一定得把他轰出去!”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又清脆又利索。
“那么之前呢?他犯错误之前,你们在一起,相处得好不好?他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吗?”
这一次,她轻蔑地笑了。“像他这样的人,肯定不会跟我们亲近,不是吗?他自以为是个大知识分子呢。他那次在统战部的发言,不但有稿子,还有标题。他把稿子分发给新闻记者时,还说稿子内容不能改,而且标题也不能改。事前,关于这篇稿子,我们九三的领导同志们无人知道。”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他这样做,至少可以说明一点,就是他从未把我们看作同志。因此,我们和他划清了界限。”
“你觉得会不会有人把他藏起来了?”
“坦白告诉你,我不认为谁会这么做。这个人,死板,完全没有社交魅力,我不怎么了解他的孩子们,但他们恨这个父亲,这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不是吗?他不爱他们,他们怎么会爱他呢?他那个小儿子,十一岁就被送去天津念书,一年只见得到他两三次。他对他们,应该怎么说呢,供他们吃喝,仅此而已。”
清楚、冷淡,还带点挖苦。但有些意思,是一模一样的,仅仅是用了不同的表达方式。
本来,在宜兴那里的调查也会一无所获。受储安平牵连,他的堂侄,四十一岁的中学数学老师储传能,在“整风运动”期间也被划成了右派。他被送来的时候,看起来像是病了。在滨海劳动的那些年,让他已经有了皱纹、白发和饱经风霜的手掌。他站在林森面前,显得局促不安。
他们几乎没怎么见过面。储安平很少回宜兴老家,他也从没去过北京。但是他提到,祖父储南强,生前一直和储安平保持通信。“就在1957年,堂叔受到严厉批判的时候,祖父还给他写过一封信,信里回忆了这样一件事。”
“那年我五岁,有个和尚来我家做客,是祖父的朋友。那和尚是海会寺的方丈,叫福源上人,据说诞生于武术世家,会八卦掌。在太和殿当过侍卫,在部队当过营长,席间我们这些孩子出于好奇,纷纷要求福源表演武功,那天堂叔正好也放假在家,他看呆了,福源表演完后,他立刻要拜福源为师,福源说:‘你是大学生,风华正茂,到不得已时再来找我不迟。”他停下来,露出一缕苦笑,“祖父提起这事,是想建议他出家吧。过去宜兴寺庙林立,堂叔很喜欢,一住就是七八天,直到祖父派人前去寻找,他才肯回家来。他年轻时写过好几篇关于寺庙的散文。”
“我刚才说堂叔很少回来,其实在北京确定他失踪前,他曾经回过宜兴,拜访过我的母亲。为了感谢她当年的支持和关照,他送了她一把梳子和一副象牙筷,那时一切还很平静,他自己一个人来的,母亲说他看上去气宇轩昂,和过去一个样,但他很快就离开了,我没能见着。”
这时林森想起一件事:“你们储宅后面有条玉带河,河上也有一座青龙桥。你知道为什么储安平要去北京的青龙桥上自杀吗?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巧合……”
“哦,那肯定是弄错了,堂叔不太可能自杀,更不可能在青龙桥自杀。我们这儿的青龙桥,传说是岳飞建的,我们储家视为圣地。当年他父亲卷入一宗命案,就是在青龙桥下躲过衙役追查,安然脱险,远走他乡的。所以堂叔去青龙桥,应该是想倚仗青龙桥庇护吧。”
“如果宜兴真是储安平失踪前最后一站,你觉得他会去海会寺找福源吗?”
“‘8·13事变后上海沦陷,接着日军又攻陷南京。海会寺那会儿就被日本人烧掉了。福源好像去云游了,不知所终。它旁边还有一座磬山寺,离得不是太远……不过革命一开始,僧人们都被驱赶出寺庙,被逼还俗了。我记得有个老和尚不肯走,他跪在玻璃渣上,红卫兵向他吐唾沫,用皮带抽他,但他的表情很平和。”
动乱之秋,佛门不静。就算储安平有佛性,愿意出家崇佛,隐居林下,但全国正在“横扫牛鬼蛇神”“破四旧”,北京“八大处”,那么多古寺都遭了冲击破坏,又有哪一个寺庙能幸免,还敢收留一个像储安平这样来历不明的人?{12}
{12}是什么驱使我们想了解一个人?我们不仅想知道那些好的、冠冕堂皇的,也想知道那些坏的、阴暗的,好奇心是不是总像苍蝇一样,寻找着蛋上的缝?看资料时,实实在在的那些好话让我有些不耐烦了,我从字里行间寻求弱点(比如虚荣心、自私、愚蠢),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这种追寻背后,是不是存在着我的某个弱点?
十三
“我甚至没有任何推论,”当林森结束了漫长的寻访,坐到老警察对面的时候,他一脸无精打采,“困难在于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找谁?本来我认为,开始找了之后自然就会有所发现。一件事应该会导向另一件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现在我们知道储安平喜欢去有寺庙的地方,比如山上。但像他这样的专政对象,有那么多行动自由,可以随便乱跑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吗?我们的人口管理可是严于铁桶,当地的公安机关就追寻不到?如果我是你,我还是想和那些孩子们再谈一次。和更多的,不仅仅是那三个。我想知道他们在储家批斗他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想,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还是觉得,储安平是在从九三学社回去后的某天晚上,在自己家里出事的。”
林森凝视着窗外,目光却没有落在任何东西上。一张多么紊乱又毫无头绪的网。他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悲伤,不是生气、沮丧或是无力,而是悲伤。“那就是个可怜的家伙。他的妻子离开了他,他的孩子们也是。他从来都没学会,如何成为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他也没机会了。而这个社会,它有太多难题无法解决。”
老警察叹了口气:“调查,总会遇到僵局,我就经常感觉,前方无路可走。”
“这事其实没那么复杂,但就是没有有用的线索可以追查。”
“也有可能,他就是自杀了。躲起来?这种做法我看靠不住,你不觉得吗?没有人再见到过他,他邻居没有,他儿子没有,他女儿也没有,而她显然是他最应该相信的。他的老家也没人见到过他。”
“为什么会有那件血衣呢?”
“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比如他的生活里有个女人,那女人把他的遗物送来?”
“那他为什么要瞒着家人,还有邻居?他完全可以再婚。”
“那个女人结婚了?或者,那女人也有所谓历史问题,他们两人慑于社会环境和舆论压力,没结婚,只能暗中来往?”
“你这么一说……”
“要不,你就再找那些孩子谈谈。”
对红卫兵,林森是无能为力的。调查一开始,就碰了壁,林森只是“顺道”,去他们抄家的现场看了看。“‘为人民服务,你们警察,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这里可不是你们的地盘!”
“‘较大的运动,必有较大的联合,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关于储安平的事儿,他失踪了,得找到他。”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们为谁办事?”
“‘要斗私批修,我们是服从命令听指挥。”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们去过几次,他都不在家,后来有人告诉我们,看到他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打得奄奄一息,拖走了。第二天,我们再去他住处看,一片狼藉,没人。”
他们急着斗眼前那个刚被揭发出来的“地主婆”,不再理睬林森。那女人原本模样儿应该不错,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现在跪在家门前的空地上,满身是血。红卫兵们左一皮带,右一皮带,女人没有讨饶,还不住地还嘴,有个红卫兵就照着她胸部猛打,才几皮带,她就痛得在地上乱滚。
林森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无视这一切。老警察告诉过他,现在人们批斗一个人,只是为了自己找点乐子。折磨的手法却越来越有“创造力”,令人畏惧。“都是可怜虫,我们大家都是。”他看着这一圈人,有男有女,每一张脸上都是瞪圆的眼睛,要和旧世界决裂的愤怒,激动得都有点变形了。他们都很相似,没一个有少年的表情。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快满九岁的女儿,会不会有一天,她也变成他们这样?而他,他跪在那里,脑袋被打破,任由她在别人的唆使下撒盐,毫无怨言。一股寒意仿佛从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了脖子上,他打了个冷战。
他离开时,躺在地上的女人已经没什么动静了。回到办公室,林森注意到了一件他之前没有注意的事情:他的鼻子里弥漫着一股很淡的血腥气。
他后来花了些功夫对那些孩子都做了调查,没查出什么可疑的地方。但他们都否认,那三个“历史反革命”家的“狗崽子”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也查问过储安平那些朋友,他们早都成了右派,自身难保,几乎可以被排除在外。只有一个叫李如苍的,和储安平一起下放,都在北京西南郊模式口政协的劳动基地“锻炼”,交往较为密切。
老人已经76岁,身材不高,有些发胖。虽然进过讲武堂,从过军,他的表情却很平和,但也许只是因为心事太重。他一开口就是浓重的川音。他和储安平的友谊,开始于放羊。
“我和储先生都是直言快语之人,从接触起始,我们就各自亮明了政治观点,反对‘文革。放羊工作,累是累,要弄饲料,要扫羊圈,夜里有时要起来查看查看,但是他这个人的文化修养不低,和他相处有话可谈,也融洽。久而久之,我们成了朋友。从模式口回到机关后,他也只与我往来。我住前海南沿西口路南,他从棉花胡同出来到我家小坐,等于散步,锻炼身体。我每天五点多起床,必出门,沿着什刹海转一转。九月初的一天,十几号?我刚要开门,发现脚前有张纸条。”说着,老人从白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咖啡色漆皮小本。
小本是1950年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发给每位委员的《全国委员会手册》。林森把小手册打开,当中夹着一张小纸条。纸条洁净,白色,二指宽,对折。打开纸条,那上面用钢笔写着:“如苍兄,我走了。储。”字不潦草,但未署日期。
林森把纸条还给老人,低声问他:“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告诉领导?”
“他们就没管过他。都那样了,还会管吗?再说,还有能力管吗?”
“那后来呢?”
“走,他能走到哪里去,又有谁敢收留?他不是出走,而是去死,那纸条是向我诀别呢。我家离什刹海近,我想他会不会半夜把纸条从门缝里塞进来后,就投了湖?死要见尸呀,我在什刹海守了七天七夜。每天都有尸体捞出,但没见到储安平的。”
林森突然想到,什刹海周边有广化寺、护国寺、火神庙、关帝庙……九寺一庵,共“十刹”,所以也叫“十刹海”,历来是僧侣竞相追随的圣地。
这可以算是一个重要线索,但是,李如苍也不记得,究竟是九月的哪一天?是在储安平被架拖离家之前,还是之后?塞完纸条,他就投湖了?有没有先回家呢?还是,打算去哪里?比如,去另一个朋友家告别?既没有理由断定他曾经回去过,也没有理由认为他没有。林森所能确定的只是:9月1日,储安平带着行李回到了自己家;接下来,他打算“走”;然后他在某个时候离开了那所房子。但是无法确定,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从那所房子里带走的。
李如苍其时已是淋巴癌晚期,他沉默地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眼睛朝下垂去。林森最终没有向任何人汇报这一调查结果。
难题又回到了手上。在储安平失踪这个案子里,他的过去有点意思,但那也是因为他写过的那些文章,说过的那些观点,和他的失踪没有必然联系。现在,他也许被虐杀,也许自己逃走了,他做过的那些事,已经不重要了。谁还在乎他反对过国民党一党专政,认为国民党的腐败已使它失去了革命的活力,尤其以一党专政抗拒国家民主化进程?谁还在乎他鼓励过中国的中产阶级抬头,成为民主政治的干部,特别是有自由思想的大学教授及著作家?谁还在乎他批评党,宗派主义的突出,党群关系的不好,是一个全面性的现象?而那些少年,和他的失踪,不管是有直接关系还是仅有一些间接关系,都不奇怪,他毕竟是个人人喊打的大右派。
林森很清楚,现在各单位都有自己的劳改队,只要身穿军装、手攥宽皮带,就可以命令他们抬上随便哪具死尸,送进火葬场。火葬场的工人不会多问一个字。尸体很容易被处理掉。就算弃置在偏远地带,也很难再找到。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而他做出的种种猜测,很可能都是错的。他摇摇头,明白自己得放弃了。{13}
{13}决定写作那会儿,我对自己的家庭生活产生过怀疑。此前我不太用功,写起来心之所至,因此没有很耗费时间。这篇则相反,我阅读大量材料。我搜集了能够搜集到的所有资料。(在两份年表里,你们可以看到一些。)
晚饭后我躺在床上翻起书页,深夜我仍开着床头灯继续。我的丈夫把自己眼睛用黑眼罩包了起来,但他说,毫无作用。此外我每隔几分钟就会叹起气来。叹气声、翻页声,断断续续地一次次地响起。我的丈夫听着,闷声闷气地抱怨:“这让我怎么睡啊。”
我不情愿地关上灯,仰面躺在床上,心里想着那个对什么政府都不满意的储安平。
女作家的烦恼因生活琐事而起。
每次入睡前,我都想,我可能会在梦中见到他吧。
我的梦里没有储安平。我倒是梦到了我丈夫。梦到了过去某个时候,我们在厨房一起洗菜做饭的情景。
十四
春天过去了,接着又一个也过去了。哥哥国兵已经于1968年2月离开北京,去了云南西双版纳农场插队。
这一年,国生也该去内蒙古草原了。母亲在为他准备东西,而他却想着八大处。不管怎么说,他就要离开北京了。如果他想临走前去那里转转,没有人会说他什么。
他已经离开了山路。和上次一样,他把自行车停在那条小径出现的地方。
终于要水落石出了,他想。沿着小径他缓慢地走着,树根、荆棘丛、颜色发黑的蘑菇、死去的植物和散乱的被风折断的枝条。他用鼻子用力嗅着空气,没有恶臭,什么也没有。他以前真的闻到了臭味吗?还是再前面一点儿?
他记得那段时间自己的担忧和害怕,一到夜深人静,就会陷入恐怖的想象。但现在,一路走来,这儿并没有恶臭,他继续往前走,什么都没有。他曾经希望过,一个那时他觉得是荒谬、毫不真实的希望,他希望尸体消失,沉入地下,或者被植物的根系完全吞噬。希望实现了。或者说,那一切都是他想象出来的?说到底,没有其他人见过那具尸体,原来,整个事件,都是建立在自己的幻觉上……,这当然只是一个幻觉。他居然想象出了这么恐怖的画面!
他再一次低下头,用鼻子深深吸气,再吸一口。什么也没有。它真的不在那儿了。他再也不用装作那里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应该再往深处走一段,用根树枝,在地面上扒拉看看吗?他没有继续向前,转过身,开始沿着小径往回走。{14}
{14}我试着追寻储安平。我想我至少找到了自己,尽管也许和我的初衷正相反。这个我所热烈崇拜过的男人。为其歌颂,这是我先前的动机。
在我开始这个系列之前,我曾幻想,有一天,自己将进入文学史。现在,这种野心,消失了。当然我从未想过放弃文学,但我也要与爱人一起好好生活,把自己的头枕在他的胸前,被他打断也完全不在意……
“你真的这么认为么?”好吧,文字的作用不是给自己装面镜子,而我,我只是在给你们讲故事。
我结过两次婚。做起家务很笨拙。我注意不到对方愠怒的表情。打字时我毫不留神。有一次对方把我从椅子上架了起来,虽然我一把抓住了鼠标。
这么说吧,我是一个受宠爱的独生女,备受宠爱的小妻子。就连我的同事们也对我宠爱有加。我不觉得我爱过谁,也许我爱人都爱得让自己厌烦了。我是不是得到的爱太多了?许多人都没法得到足够的爱,比如储安平。
十五
最沉重最漫长的忍耐方式,是旁观,并表现得无动于衷。这是林森在那些年里弄明白的一件事。那些年,没有书,没有花,没有绿色植物,没有任何装饰,就是在这样的屋子里,女儿长到了十八岁。但他坚持每天早上对女儿说再见,拍拍她的肩膀。他和妻子之间,说得更多的是他们的女儿,而不再是他经手的案子。他相信女儿爱他。
这一年的10月21号,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公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北京的考试时间定在12月7、8、9三天。全国570万人参加了考试,女儿林红由学校推荐,以在校生的身份参加。录取了不到30万人,她是其中之一。
1978年2月,女儿收到了挂号信,信封上盖有戳记,标注着“高考录取通知书”字样。
4月的一天,林森坐在办公室翻报纸,看到了一条新闻:
长汀县涂坊乡某大队三个下乡知青参加高考,达到了录取分数线。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高考后政审时调查人员到他们插队的大队调查个人情况,找来的贫下中农对他们的个人评价不高,没上成大学。他们撬开了大队民兵连的枪库,偷出三支枪,在大年三十晚上,枪杀了大队书记、大队长、民兵连长三家十几口人。然后唱着国际歌走上山,相互开枪自尽。
此事件导致全国乡村民兵的枪支被收缴。
他看到了那三个下乡知青的名字。
长汀县,在福建省的西边。大年三十那天是2月6日。从2月2日起,受冷空气扩散南下影响,长汀出现了持续的低温阴雨天气,6日下午至夜里,下过大雨。那三个年轻人,分别是27岁、26岁、24岁。他曾经找他们问过话,他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他们在宿舍吃了年夜饭,看着雨水落下。他们或许还看了看时间,墙上的钟或者谁的手表。他们不想再拖下去了,于是他们出门。已经漆黑一片,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衣服开始从外面湿进里面,雨水让身影变得模糊,没人注意到他们。开枪杀死十几人,用不了多久。倒是爬山,会让他们花去一些时间。而且下雨的时候,路就更难走了。雨暂时停了,天气会变得很冷,也许是整个冬天里最冷的一天。刺人的风刮着他们拿枪的手。他们在山上待了多久?决定这样做的那个,肯定还是很冷静,而且镇定。他记得那双盯视他的眼睛。第一声枪响,是谁发出的?第一个摔倒在地的,又是谁?他们也许想过逃跑,但是又断定,这一点用也没有,没有逃脱的希望。他们能去哪儿呢?潮湿而漆黑的夜晚,最终接纳了他们。
但黎明会到来,虽然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了。那些树,它们还在那里。每一片草叶上,都会有明亮的水珠在闪闪发光。和储安平相比,他们没有走得更远。
那天晚上,林森走进自己家,他发现屋子里灯光温暖,空气里有令人舒畅的饭菜香。他还注意到,女儿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姑娘,长得有几分像她妈妈,鼻梁挺,嘴唇薄,聪慧的光芒在她双眼深处一闪一闪。未来,如今展现在了她面前。
接下来的日子,但愿一直如此。{15}
{15}到和这个故事说再见的时候了。1923年7月18日,周作人写给胞兄鲁迅的决裂信里有这样一句:“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可怜地死去的人,太多了。好吧,这既是答案,又不是答案;既是一个结尾,又不是一个结尾。事实上,所有那些人,那些事,都像今天村庄里的河水,发黑、变臭、干涸、消失。(只有很少的一些,会短暂地重见天日。)大概,那就是此间事物,可能有的命运吧。
很快就是春天了,我会和我的丈夫,一起坐在阳台上。过去我们经常坐在那里喝茶,等着夜色缓缓降临。如果站起来,俯瞰楼下的街区,我们也许会看到,一个中年人,拖着沉重的黄鱼车,它驮着刚回收来的大包废品,在路上艰难前行。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