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琼
残疾人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算常见,但时不时也能看到,让我们无法忽略。他们让我们的眼睛不太舒服,更让我们的灵魂有些发憷——特别是对于孩子单纯的目光来说。这些人往往让孩子们无端地害怕。他们像是遭到火烧雷劈的残树败枝,让人在陡然之间,仿佛看清了命运之神的模样。这个大神正在面无表情地挥舞着劈啪响的鞭子,驱赶着过往的人群。他那凶煞的鞭梢落到谁身上,就会在谁身上留下永久的伤痕。
孩子的眼睛则是看惯了鲜艳的花草、玩具、太阳和星星的。看到残疾人,他们惊惧,逃避。他们的眼神充满了疑惑,他们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而且,他们也不想弄明白。
小雪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当她第一次看到一个“罗锅”时,她吓得藏在父亲的身后,拽住父亲的衣角,小心地露出半张脸来。
那是父亲的表妹。父亲让她喊“姑姑”。她们是亲戚。她有些胆怯地喊了一声,声音好像是水里冒出的一串小气泡。父亲让她大点声,她却感到自己的嗓子,仿佛被人紧紧地扼住了似的。她咕哝了半天,发不出声来。于是,姑姑赶忙尴尬地打着圆场:“好了,好了,小孩子嘛,长得好乖的。”
那是一个晚上,全家人已经吃过晚饭,姑姑提着一袋水果,羞怯地站在灯光下。父亲把姑姑让到沙发上坐了,给她泡了一杯茶。姑姑低头道:“都是自家人,大哥大嫂你们千万别客气,我坐坐就走的。”脸上一直带着那种尴尬的笑容,好像连自己的笑容,也拿不出手似的。
小雪挨着父亲,也坐下来了。眼睛不时地瞄向那个奇怪的女人。她长得白净,秀气,如果只看脸,她算得上一个温和好看的女人。细细的眉眼,挺挺的鼻梁,小而分明的嘴。头发柔顺地垂在耳旁,低头时,头发会顺顺地滑下来,盖过了半张脸。只是,她没有脖子,头似乎直接安在肩膀上,下巴低缩着,贴着胸。她的胸是凹进去的,像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后背却拱着,鼓出了一个包,像是把一枚大炸弹随时背在了身上。她长得特别瘦小,蜷缩着,伸展不开似的,手指却是又细又长的,似乎是她身上唯一能够舒展的东西。
多么的奇怪和丑陋啊!像是童话故事里那些只敢在黑夜里出没的妖怪!那时,小雪只觉得这个女人长得有些可怕,她不知道女人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女人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些家常,神情却是欲言又止的。还是父亲先问了:“阿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吧?”
“大哥,我想出去——工作。我都二十几岁了,在家里吃了这么多年的闲饭了。什么样的事情我都愿意做的,没多少钱的,也行……”
父亲懂了她的意思。他有些为难地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会把你的事记在心上的,但你着急不得,等等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机会——”
女人的脸红了,她不迭地说着“添麻烦”之类的话,不停地道谢,然后就起身告辞了。
女人走后,小雪赶紧追问父亲。父亲叹着气,告诉她:“你这个姑姑啊,最可怜了,她小时候长得可漂亮了,可是,太可惜了!有一次她走路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头朝下落了地,硬是摔成了这样!那时,她家没钱给她做手术,结果造成了终身残疾。——只读了半年书,同学总欺负她,她就休学了,一直呆在家里。”
“是吗?一个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会成这个样子的?”小雪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啊,这才真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呢。不过,你这个姑姑特别能干,心灵手巧,她家里的活儿都是她干的,她还会做鞋,做衣,都是一针一线自己裁、自己缝的,倒比买的还好看,帮了她父母很多忙的。——可是,她也不能一辈子都呆在家里,要父母养啊。她找我,就是想让我帮她介绍一份工作。”
犹豫了很久,小雪还是问了:“她,这种情况的,就是大家所说的罗锅了吧?”
“什么罗锅,难听!你这个姑姑啊,自尊心最强了,你可千万别在你姑姑面前提这个词啊!她的小名叫阿玲,我们从小到大都叫她阿玲的。你不用管这么多,叫她姑姑就行了。”父亲皱着眉,不断地叮嘱她。
那天晚上,小雪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从一架高高的梯子上,一脚踏空,摔了下来。那梯子实在太高了,她在空中翻了很多筋斗,也落不到地上来。心脏有失重般的憋闷和疼痛,要叫却叫不出来。等好不容易快要落地的时候,她突然惊惧地发现,地上爬满了无数条大蟒蛇,都仰着脖子,张着血盆大口,正等着她。她大叫一声,浑身冒汗地醒来了。
从此之后,小雪上楼下楼,爬山下山,都像害怕踩到蛇一样,一步一步的,谨慎得似乎都不敢落脚了。
再见这个姑姑的时候,又隔了好长一段时间。
还是一家人吃过晚饭之后。小雪和父母正围在茶几旁,哼哧哼哧地吃着西瓜。姑姑突然来访。她穿着一件白底素花的新衬衣,很宽大地罩在身上,扣子一直工整地扣到衣领下,显得既拘谨又正规。人长胖了一些,模样似乎比从前顺眼了好多。她的两只手上都提着大大的网兜,里面有糕点、香烟、白酒,还有一只肥肥的老母鸡。她有些羞怯地把东西放在墙角旁,带着不好意思的表情,红着脸,憋了半天,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原来,她上班了。在一家街道办的小工厂。工厂是做刺绣工艺品的,在一幅幅艳丽的丝绸上,绣出花鸟虫鱼、福禄寿喜的图案。别看厂子小,件件出品都会被省里的一家外贸公司收购,再打上某个知名的品牌,冠冕堂皇地漂洋过海。
她能进这家工厂,是父亲的功劳。父亲在政府机关供职,有小职位,自然也拥有一些七七八八的关系,熟人托付熟人的,终于为这个一直呆在家里的姑姑,解决了饭碗。
她把工厂的情况简单地告诉了小雪的父母。她说,虽然上班没多长时间,但自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这个刺绣的工作特别适合她,她绣得比那些干了几年的人都要快,质量也要好。厂子小,人不多,关系也不复杂,大家处得都还不错,也没人说闲话的。
父母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连连夸奖她“能干”,母亲又钻进厨房,切了好几片西瓜,放在一只盘子上,端出来让她吃。她却涨红着脸,说什么也不肯吃。人已经站起身来,要走的样子。母亲只好从家里翻出一些木耳、香菇之类的土特产,还有奶粉、麦乳精之类的营养品,让她带回去。两人像打架一样地拉扯了好半天,最后,母亲都生气了,说,你不收我的东西,那你的东西也拿回去,我也不要。姑姑只好提着母亲送的一包东西,千恩万谢地走了。
小雪觉得这个姑姑太客气了,客气得有点过分,反而有见外的感觉。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说:“那当然了,你姑姑她从小身体这样嘛,她总怕自己给别人添了太多的麻烦。唉,真是可怜!我一看到她,心里就酸。也怪她父母,也就是你大爷爷、大奶奶,那时候太穷了,没钱给孩子治病,结果,把孩子的一生都毁了。”
小雪从父亲的嘴里知道了,原来她的亲戚们,大多是这个城市里最穷最穷的人。他们有的是在轮船码头上扛大包的,有的是在小吃店里做早点的,有的是在工厂里烧锅炉的,还有的,什么工作也没有,就在家门口摆了个小地摊,卖些针头线脑的小日用品。父亲的爸爸,也就是她的爷爷,是工厂的工人,而她的奶奶呢,则是个养育着五个孩子的家庭妇女。只有小雪他们家是这个大家庭里混得最体面的。父亲是机关干部,母亲是医院的大夫。他们住在铺着红漆地板的机关大楼里,院子里种着高大浓密的梧桐和香樟。
小雪对自己的出身,感觉有些困惑。按她父亲这一脉的血统来说,她应该属于正宗的劳动人民出身,几代城市贫民,虽然生活在城里,却一直像微不足道的小虫子一样,在社会的底层挣扎。可是,要按她母亲那一脉来说,她又有着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血统。
她的外公出生于官宦世家,祖上曾出过官至礼部尚书的大人物,他自己既饱读私塾,又在洋学堂深造过,是个学富五斗、新旧混杂的大学教授。而她的外婆则是世代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直到解放后,外公一家还住着带红漆木门、青石台阶的一座小四合院——可惜,强大的时运吹到他们身上时,已经变成了强弩之末,气息奄奄了。外公在那个将一切高贵视为卑鄙、一切优雅视为羞耻、一切财富视为粪土、一切知识视为罪过的年代,含悲忍愤,失足于一个劳改农场的大湖里,不知是意外还是蓄意。而外婆则死于几年后的一场大病。他们留下了两个孩子,一对兄妹。哥哥赶着最早的一批出国潮,跑到了美国,现在受聘于澳大利亚的一所大学,在那个地广人稀、明信片风景般的国度里,既闲适又寂寞地安享着岁月。他的身边一直不缺女人,却至今未婚,新任女友是一个喜欢穿旗袍的洋妞。对于他来说,酸甜苦辣的人生体味,因太过浓烈的刺激,早已麻木,继而习惯,最终寡淡。他的人生比戏剧还戏剧,因此不具有真实性,像是一场曲折的大梦。而他的妹妹呢,则走了一条最平实最单调的道路——恢复高考后,她考上了一所大学,学临床医学,毕业后分到这座城市的一所三甲医院。她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条件相当的男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结婚了。两年后,她生下一个女儿,这就是小雪。
父亲告诉小雪:“还是古话说得好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要不是读书好,也跟我的那些穷亲戚一样,在这个城市的最底层受苦受累。是考大学,改变了我的命运。哈哈,我当年的高考分数,在全市那都是名列前茅的。否则,我怎么能上那么好的大学呢?要不是上了那所著名的大学,我也不会分到机关工作了,更不会认识你妈妈了,哈哈,那也就不会有你了!”
父亲说起自己的往事,神态像一只昂着头、四处踱来踱去的七彩孔雀。
父亲的话,让小雪有喜有悲。喜的是,她的父母职业高尚,生活体面,关系和睦,她出生在一个有知识有修养的人家,谈不上富贵,但算得上小康。在这样的人家,她必定会长成一个乖孩子,好孩子,似乎想变坏,都找不到理由。可是,这样的喜,却也是驳杂的,虚弱的,似乎根基不稳。她的出生,就仿佛是个异数,是个怪胎。她拥有的一切似乎只能算是个意外。在她的血液里,似乎还蕴藏有另一种东西,像大多数她的亲戚们那样,贫穷,卑微,低俗,在生活里被迫采取着各种笨拙的难看的姿势。
平日,这些亲戚们是很少登门的。她也很少到这些亲戚的家里做客。父母的生活都是按部就班的,除了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其余的时间似乎都有忙不完的事情,特别是母亲,经常还要到单位加班。假如周末有点空闲的时间,一家人就会去公园逛逛,或者去书店买买书,有时是去看场电影。不出门的时候,他们会在家里,一人抱一本书,互不干扰地看书。父亲爱看历史,母亲爱读小说,小雪呢,则爱看各种各样的图画书。只在过年的时候,父母会领着她,一家人打扮一新地去爷爷奶奶家拜年。这时候,小雪就会见到那些平时很少见面的亲戚们。
伯啊,姑啊,叔啊,侄啊,堂啊,表啊,种种的关系,乱麻一样,小雪从来没有理顺过。见了面,父母让她喊什么,她就喊什么。招呼完了,大人们寒暄,聊天,热火朝天地拉家常,她呢,要么缩在屋子的一角,闷着头吃零食,要么走到院子里,看亲戚家的孩子们,大呼小叫地玩游戏。
这是平民区里那种混乱、拥挤的大杂院。各家门前都堆着一些落满灰尘的杂物。各种颜色的晾衣绳,横七竖八地拉着。窗户上沾着油腻腻的黄渍。院子里铺着一层不均匀的煤灰渣。孩子们就在这个不规整的扭曲空间里,鱼一样地来回穿梭着。
与这群孩子相比,小雪无疑是最打眼的一个,鹤立鸡群似的。她的装扮、举止、气质,有那么一种乖宝宝、小公主的感觉。她穿着擦得锃亮的小红皮靴,粉色的时新的羽绒大衣,围巾、帽子、手套也是一律的粉色,装饰着配套的花边,她的皮肤像刚刚剥开的瓜子仁,嘴巴紧抿着,眼睛黑黑地盯着人,既像是一个愿望,又像是一种拒绝。她的样子跟大杂院里这些喊叫追逐、泼辣粗野的孩子们,是格格不入的。他们总是野猴子一般,脸蛋被风吹得像烂桃子似的,光头光脑着,你追我赶,打打闹闹,身上玩得汗一道、土一道的。小雪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人招呼她,她也不知道该站到哪里去。
过年都是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的。大人孩子们都喜气洋洋的,说着“恭喜”的话,长辈们往孩子的口袋里塞着压岁钱,桌上堆满了好吃的零食、水果,一切似乎都是新的,好的。可是,那时候,小雪却觉得格外地孤独,还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仿佛她是个孤儿,被所有的人遗弃了。
有一次,小雪听到父亲和母亲在房间里小声谈论着什么。她听到“阿玲”“阿玲”的嘀咕声,就站在门外,贴着耳朵听起来。
原来,阿玲的弟弟要娶媳妇,他们没有房子,只得跟公婆住在一起。可是,阿玲的这个准弟媳妇,却容不下阿玲住在家里,她提出要阿玲搬出去住,否则,她就不过门。这让阿玲的父母为难了。女儿这么大了,还呆在家里,确实让他们头疼。可是,阿玲又是这种情况,谁愿意娶她呢?现在,他们到处托关系,要给阿玲找对象,还说,什么条件的都行。阿玲知道这种情况后,天天在家里哭……
小雪突然推开房门,对父母说:“让姑姑住到我们家来吧!我们家没什么人,在书房里加一张床不就行了?”
父母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地望了一会儿。母亲说:“你们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你姑姑住到我们家来,能住多长时间呢?一辈子吗?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开了这个头,以后,那些亲戚,谁家闹了矛盾,谁家有个困难,我们就把谁接到家里来住吗?再说,你姑姑她自己愿意吗?”
父亲也说:“是,是不能开这个头。你这个姑姑还不是我的亲姐妹。要是她住到我们家来,我那些亲弟亲妹们会怎么想?给这个住,不给那个住,帮这个忙,不帮那个忙,一碗水端不平的,反而惹是非!”
“可是,这个姑姑是残疾啊,谁有她那么可怜?谁还会跟她比较?”小雪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唉,你这个姑姑可怜是可怜,但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多了,我们哪里管得过来?”母亲有些不耐烦地说。
父亲也附和道:“大人的事情,不像你们小孩子想得那么简单。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件事了。你去写自己的作业吧。”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母真的再也没有谈及过阿玲了。只有小雪会偶尔想一想她这个“罗锅姑姑”。怎么办呢?有没有男人肯娶走她呢?她一直还和家人住在一起吗?那个嫌弃她的准弟媳过门了吗?——这些伤感又没有答案的问题,让小雪想得很烦,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还好,要想的事情还很多,她想了一会儿,思路也就像云一样,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等父母带回“阿玲要结婚”的消息时,不知又过了多长的时间了。父母很兴奋的样子,喜不自禁地谈论着,商量着要给姑姑送一个大红包。
小雪也惊喜地叫着:“姑姑要结婚了?!她要嫁的人是谁呀?”
“是别人介绍的,在市福利工厂上班,虽然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有些跛,不过还好啦,不需要拐杖的。”父亲兴致勃勃地说。
母亲接着说:“这样最好了,腿跛不是大毛病,不像瞎子、聋子什么的,生活不方便。福利工厂待遇也不错,全民单位,劳保福利什么的,国家全包了,旱涝保收,单位还有房子分呢。”
“他——长得怎样?”小雪问。
“我没见过。就是一般的人呗。这个男人什么条件都好,最关键的,是有房子。只是,年龄大了点,比你姑姑大十几岁。他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儿子,离婚后儿子随女方过。——可是,话说回来,年龄大也有年龄大的好处,他应该知道怎样关心人的。”
“是吗?他是离过婚的人?”小雪感到有些意外了。她想: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呢?值得父母这样兴奋吗?
母亲仿佛明白她的心事似的,淡淡地说:“你姑姑这样的,要结婚,难啊!——不像男人,选择余地大。我单位有个同事,她儿子是半身不遂,生活都不能自理,他前一阵儿还不是找了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结了婚?女孩子家在农村,男方负责给她解决了户口和工作。现在,人家都要抱孙子了,一家人过得快快活活的。”
父亲说:“这婚姻啊,也就是一个字: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嘛。谁说得清楚?反正,结婚对你姑姑来说,绝对是件大好事,否则,这么一个老姑娘,赖在家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啊?”
喝喜酒的那天,父母都去了。回来后,小雪追问父母,对新郎印象如何。父亲的脸红得像画了油彩,嘴巴也有些不听使唤,不住地点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母亲说:“你爸爸喝多了。那些人都给他敬酒,你爸爸老实,全喝了。”
“谁说我喝多了?我那是高兴!高兴!懂不懂?”
父母那天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小雪独自趴在书桌上,随意地在纸上乱画着。等她定神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画了一栋又一栋的房子。
是的,房子。
小雪一直在想:姑姑要找的,究竟是男人还是房子呢?
父亲家的那些亲戚们,还是很少来往。按母亲的话说,他们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父亲说:“这样最好了,要是他们经常来,没事也来,那你不早就烦他们了?他们都是自觉的人,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的。”
母亲感慨地说:“他们自觉倒还自觉,但你摸着心口问问,这么多年来,我对他们怎样?一会儿这家办喜事,那家办丧事,一会儿这家要集资,那家住医院,这东西啊,钱啊,我给得也不少了吧?这忙啊,我也帮了不少了吧?这礼数啊,我可都给你尽到了,是吧?这面子啊,我可都给你留足了,是吧?”
父亲没有表情地说:“所以呢,我要谢谢你嘛。你是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嘛,有文化有教养嘛,我应该代表他们,好好谢谢你的。”
母亲突然变了脸色,她把眉毛一挑:“我怎么觉得你说这话有点阴阳怪气呢?你是不是嫌我对你们家的亲戚还不够热情啊?”
父亲似笑非笑地说:“我这个穷人的后代,找了你这个世家小姐,也不知是哪辈子积了大德,你不嫌弃我,我怎么敢挑剔你呢?”
母亲生气地说:“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
“好了,那我就闭嘴,闭嘴。真是,老夫老妻的,半辈子都过来了,说这些干什么?”父亲嬉皮笑脸地想摸一下母亲的头,母亲一伸手,把他的手打开了。
“讨厌!”
有一天,父亲接到他小妹的电话,说,阿玲被她的丈夫打了,现在躲到她家“避难”,要父亲到阿玲家跑一趟,跟她的那个跛子丈夫交涉。她说:“哥,这种事,只有让你亲自出马了!”
放下电话,父亲跟母亲商量。母亲不以为然地说:“你让你妹自己去呀。你们家什么事情就知道找你!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又不是居委会大妈,一个大男人,管人家夫妻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
父亲有些为难地说:“我还是跑一趟吧。这不像是一般的夫妻吵架,不到万不得已,我想,阿玲也不会这么做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她那么爱面子的人……”
父亲带回来的消息,让所有的人,心都凉了半截。原来,阿玲的丈夫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虽然治好了,但留下了后遗症。他不发病的时候,对老婆特别好,什么家务都爱做,堪称模范丈夫。可是,他一旦发病,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打人骂人,逮到什么砸什么,完全没有理智,好几次打得老婆险些丧命。他的前妻就是因为受不了这个,才和他离的婚。
“唉,阿玲的命真苦啊!”父亲不停地叹气。
“离婚!这样的人,让阿玲赶紧跟他离婚!”母亲愤愤不平地说。
“谈何容易啊?离了婚,阿玲回哪里去?——再说,他们两人的感情还是不错的,阿玲说,她丈夫不发病的时候,差不多是全世界对她最好的人了,这样的人,真要放手,阿玲也是舍不得的。这不,这次她丈夫都还没去接她,她自己就先回家了。”
“那,怎么办呢?等她下次被他打死吗?”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了。”父亲失神地跌坐在沙发上,痛苦地抱着头。
小雪记不得,父亲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养成了每顿晚饭时都要喝上几盅酒的习惯。他拿一瓶白酒,一只酒盅,面色平静地自斟自饮,既像是悠然自得,又像是借酒浇愁。他的脸,像湖水一样平静,让人看不出悲喜。他不太讲究酒的品质,有什么就喝什么,又不贪杯,每顿饭只喝那么固定的几杯,直到脸色微红。
开始,母亲还阻止过他,说他每天都喝,快成酒鬼了。父亲在这件事上却很坚持。他对母亲说:“你不要管我。我什么爱好也没有,每天就只剩下喝这几口老酒了,我又不是没节制,要是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母亲听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吃惊地望着他,像是不认识似的。过了好半晌,她才有点气急败坏地说:“随你!随你喝多少酒,喝成酒鬼我也不管啦!”
父亲的酒,就这样一直喝了下去。
母亲开始与父亲分居。她在书房里加了一张小床,枕头旁放了几本佛学的书。每天临睡前,她都要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认认真真地练习打坐。
母亲告诉小雪:“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假的,空的,靠不住的——不过,你还是要多做善事,要积德。”
小雪看着母亲。母亲的脸似乎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漂浮着,说不上是清晰,还是模糊。
家里陆续收到一些外地寄来的信。都是遥远的陌生的地址。各种各样的字体。
小雪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说:“那些都是感谢信!你妈妈现在是虔诚的佛教徒了。她资助了一些边远地区没钱上学的孩子们,定期给他们寄钱。哼,她还想得道成佛呢!”
小雪疑惑地问:“什么是得道成佛呀?”
“怎么说呢?”父亲有些不屑地说,“我也不懂的。反正,我知道,像你妈妈这样的,是无论如何也得不了道,成不了佛的。——境界不行!”
小雪有一种刺心的感觉。她问父亲:“你是不是不爱妈妈了?”
“爱?这个字……你还小,你不懂,实际上,我这么大岁数了,我到现在也还是有些糊涂的。这个字啊,真正懂得的人,又有几个?——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妈妈是不会分开的,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那,那你感到——幸福吗?”
“这怎么说呢?幸福?这要看和谁比了。——要是和你阿玲姑姑比,谁不是幸福的呢?”
提到阿玲姑姑,小雪沉默了。父亲也沉默了。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小雪好长时间都没有再见到阿玲姑姑了。那一年,参加完高考,一些同学约着一起去郊外游玩。小雪也应邀参加。她脱下了难看的校服,穿了一件藕荷色的T恤衫,一条装饰着蕾丝花边的牛仔短裤,一双平跟的牛仔布鞋,浑身散发出少女的清新气息。照着镜子,她又将平时简单的马尾巴,改成了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在辫梢上扎上了一只漂亮的水晶蝴蝶。然后,她给自己化了一点淡妆,戴上一顶阔边的白色太阳帽,背上一只大大的双肩包,这才袅袅婷婷地出了门。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在某个公共汽车站汇合了,大家都是焕然一新的感觉。脱下校服,换上自己喜爱的衣服,每个人似乎都变成了青春偶像剧里那些小帅哥小美女了,光鲜得像是刚摘下来的草莓。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最残酷的考试,世界在他们的面前,突然如繁花一般地绽放开来。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再可以阻挡他们,束缚他们了。他们叽叽喳喳的,自信又亢奋地打闹着,引得车站上的人不停地行注目礼。在众人的目光中,他们的言行神态,更是有些夸张起来。
这是一段很远的路程。他们要坐到末站才能下车。因为是在起点上的车,人不多,他们每人都有了一个座位。一路上,不断有人挤上车来,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可是,他们没受什么影响,依然在座位上大声说笑着,或是隔着座位嬉闹,旁若无人的样子。
汽车停在一站。太多的人挤上来。空气中夹杂着一些复杂的气味。突然,小雪看到一个驼背的女人,正奋力地朝车厢里面挤过来。
——这不是阿玲姑姑吗?那个罗锅姑姑!
她老了很多,脸上有了醒目的皱纹,双颊凹陷着,两鬓有斑白的头发。她更瘦削了,背上的鼓包显得格外高耸。她缩着脖子,正吃力地要去握车梁上的扶手。可是那扶手对于她来说,太高了,她怎么努力也够不上。她的额上已经是一片汗珠。
……那一刻,小雪感到有一颗炸弹在她的头脑中,轰然一响,然后,她的意识就一片空白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感到自己呼吸困难,心脏乱跳,脸上燃起了火烧云。她不由自主地把帽子往下压了压,把头扭向了车窗外。
“阿姨,你坐这里吧。”似乎有人起身让座。
小雪根本不敢回过头去。她不知道,是谁让了座,是不是给阿玲姑姑让的座。她只觉得自己的脸滚烫滚烫的,手心里全捏着汗,腋下一片冰凉。车子开得可真慢啊。车里的空气酷热,似乎要膨胀起来,爆炸出去。
又到站了。又有人下车,上车。一个接一个车站。上上下下的人。
小雪终于没有掉过头去。她装着不在意的样子,眼睛始终朝着窗外。其实,什么也不在她的眼睛里。
——不,这当然不是一个座位的问题了。毫无疑问,如果阿玲姑姑是个陌生的残疾人,小雪一定会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热情地给她让座的。可是,她——居然是她的亲人!大庭广众之下的亲人!那么,是什么堵在了她们之间?
小雪觉得自己所有的好心情,在那一刻,都结束了。当她把帽子压下来,把头扭向一边的时候,她的快乐就结束了。
从此,她就成了一个灰暗的人了。真正的灰头土脸的人。任谁也救不了她。
无数次,她对自己说:干吗要对自己那么苛刻呢?干吗要钻牛角尖呢?我那时只是个孩子嘛,谁都有不懂事的时候——可是,再一想,似乎又不是这个问题了。她的心里,似乎有一个更浩瀚更幽深的海洋,暗涌着潜流,翻卷着无尽的罪过、苦难和忧伤。
不知为什么,她的面前总是出现那幅画,那是她在妈妈床头边的一本书上看到过的。画上是惊涛骇浪般的汪洋大海,海里伸出了各种各样挣扎着的手,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黑有白,有深有浅,但都在拼命地向上举着。海的上方有一个端坐着的佛,低眉垂眼,面色平静庄严,周身放出七彩宝光。画的旁边是四个字:苦海慈航。
小雪上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在冰天雪地的东北。毕业后,她就留在了那里。
家乡的一切,离她越来越远了。直到有一年,母亲在电话中告诉她,阿玲姑姑去世了,就在她工作的那家医院里。卵巢癌晚期,发病没多久就走了。母亲说,还好了,走得不算太苦。
母亲还给小雪讲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她说,谁也没想到,你阿玲姑姑去世前,还拿出了一份事先准备好的遗嘱,遗嘱上写着,她要把自己的全身器官都无偿捐献出来,给那些需要的人用。——这个举动在当时还是极少见的。她的眼角膜很快就让一个出车祸的小伙子恢复了光明——你阿玲姑姑为此还上了一回当地的报纸呢,只可惜,她自己再也不知道这一切了。
放下话筒,小雪有恍如一梦的感觉。她似乎又回到了那辆让她浑身燥热的公共汽车上,她在心里翻滚了无数次却终究未能叫出来的一声:姑姑!
——姑姑!而她是永远永远也听不到的了。
哦,不!不!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不是还在这个世界上炯炯地发光吗?
这样的一个“罗锅姑姑”,她的内心真的像海一样的深邃和莫测。在她生前,谁又真正走进过她的内心世界呢?
那年,小雪碰到了一个向她示爱的男人。她看着他深情的眼睛,英俊的面庞,摇着头,有些悲伤地说:“不,请你不要说爱,你只能说喜欢。爱这个字,你还不明白它真正的涵义,你说得还太轻易了。”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