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再舞

王祥夫

乔小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胖的，乔小强现在是太爱吃肉了，如果有肉的话他就不会吃菜，这让李妮很发愁。李妮在医院的手术室工作，她知道发胖是怎么回事，她知道一个人如果只是身体胖胖还没多大事，问题是人体的内脏要是堆积了太多的脂肪那就要出问题了。

“你应该多吃点蔬菜。”这话李妮对乔小强也不知道说了有多少次，但只要餐桌上一有肉，乔小强就不顾一切了。“我太爱吃肉了。”乔小强对李妮说自己有点管不住自己。现在是，不但是乔小强一天比一天胖，连他和李妮的儿子——他们的儿子都已经十三岁了，也一天比一天胖，这让李妮很是发愁。李妮现在很少在家里给乔小强做肉吃，红烧肉和炖肉她现在都不再做。她对乔小强说：“好不好一个星期只吃一次肉？为了你们好。”乔小强嘴上是同意了，但有几次乔小强和他们的儿子偷偷吃肉的时候被李妮看见了。乔小强买了红肠，但李妮不知道乔小强把红肠放在什么地方。李妮那天下班比往常早，就正好碰见了乔小强和他们的儿子每人拿了一根红肠在那里吃。那种哈尔滨红肠，虽然里边有不少淀粉但确实很好吃。

“你们就好好吃吧！”李妮对乔小强大声说。

乔小强说他发现冰箱里还剩两根，“又没多吃。”

李妮说：“冰箱里什么时候有红肠？”

“总之没多吃。”乔小强说。

李妮过去，使劲握了一下乔小强的肚子：“你知道不知道这里边都是什么？”

乔小强大叫了一声：“胃啊，肝啊，心脏啊。”

“脂肪，这里边全都是脂肪！”李妮很生气。

“以前我吃得太少了！以前我为了舞蹈吃得太少了！”乔小强也大声说。

“那你就好好吃吧！”李妮说。

“我那会儿整天挨饿谁知道？”乔小强说。

“你最好去问你的舞蹈！”李妮说。

现在是，李妮很少往家里买肉，到了冬天，也不再做腊肉，要在往年，李妮年年都要做些腊肉，先把肉一条一条切好腌了，再把它们一条一条放在阳台上晾几天，然后她会让乔小强去找一些松枝来把肉熏一下。但现在李妮不再做这种傻事了。李妮现在很担心，担心乔小强和他们的儿子继续发胖。因为李妮在医院手术室工作，她知道人身体里的脂肪是怎么回事，她知道白花花的脂肪有多么可怕。每当有很胖的病人做手术她就会想到乔小强和他们的孩子。

“别再吃肥肉好不好！”有时李妮会大声对乔小强说。

但乔小强总是笑嘻嘻地对李妮说：“肉还是肥的香，红烧肉要不是有肥肉就应该叫‘干烧肉。”乔小强最爱吃红烧肉，如果碰巧是乔小强和李妮一起出席朋友们的宴请，李妮就总是紧张，如果碰巧有红烧肉，李妮就更紧张。

“我再来一块好不好？”乔小强会用请求的口气对李妮说。

“我不管你！”李妮说。

一块红烧肉吃下去，过一会儿乔小强又会对李妮说：“我再来一块好不好？”

“知道不知道这么吃会死人的！”李妮说。

李妮的话让乔小强的朋友们笑了又笑，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

“照你这么说人们就别开饭店了。”乔小强说。

李妮觉得自己很失败，她不愿意看着乔小强一天比一天胖，也不愿意看到他们的儿子一天比一天胖，所以她尽量少往家里买肉，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就只买鸡胸，或者是比较瘦的牛肉。乔小强有一阵子特别热衷于预防灾难的准备，这是看电视的结果，有一阵子，电视里总是播放怎样预防灾难突然降临的片子。乔小强预防那也许永远也不会降临的灾难的办法就是往家里买一些可以储存很长时间的食品，比如压缩饼干，比如白糖和蜂蜜，还有梅林牌的午餐肉，据说这种牌子的午餐肉可以储藏五年。乔小强买了好多食物，还有水。乔小强对李妮说家里必须要有能够吃一个月的东西，一旦地震，或者是发生了战争，家里的东西最少要可以吃一两个月，有一阵子，乔小强在家里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放满了食物。但后来李妮发现乔小强储藏的午餐肉明显的少了，还有一次，是晚上，已经很晚了，李妮发现乔小强一边看电视一边在吃东西，乔小强总是看电视看到很晚。

李妮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乔小强居然是在吃午餐肉。

“小强——”李妮大声说，“灾难现在没有降临！”

乔小强说他要检查一下罐头的质量。“还可以，没什么问题。”

“如果你每天检查一次呢！”李妮很生气地说。

乔小强说就检查了这么一次。“还可以。”

再有一次，是李妮发现了他们的儿子在那里吃什么东西。

“这是午餐肉！”李妮对儿子大声说。

“我饿啦！”儿子说。

李妮现在真是很失望也很生气，她觉得自己拿乔小强和他们的儿子没一点点办法。乔小强和他们的儿子总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找肉吃。虽然李妮很少往家里买肉，但她还是没有办法阻止乔小强和他们的儿子。李妮现在连饺子都很少给乔小强包。所以乔小强对李妮很不满，说日子总不能过得和和尚一样。

因为乔小强的发胖和他贪吃肉，李妮和乔小强总是不停地争吵。

“怎么也得给我们吃顿饺子吧。”乔小强说。

如果李妮包的是素馅饺子，乔小强会说：“这难道是饺子吗？”

李妮现在很发愁，她想不出任何方法让乔小强少吃一点肉，还有他们的儿子。李妮在手术室里看主刀大夫给病人做手术时，如果碰巧是个肥胖的患者，李妮会忍不住“啊呀”一声，说乔小强现在肚子里的脂肪差不多也会有这么厚了，乔小强肚子里的脂肪也差不多有这么多了，乔小强的皮下脂肪也许比这还要多了。乔小强快完了！舞蹈也救不了他了，虽然他热爱舞蹈。

有时候，在床上，李妮会一把握住乔小强的肚子。

乔小强马上就会尖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还不放手！”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里面都是些什么？”李妮说。

“这又不会影响咱们做事！”乔小强说起码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最胖的人。

“迟早你会被肥肉毁了！”李妮说。

再到后来，李妮会说：“乔小强你迟早会被肉毁了！”

“咱们家不是庙吧？”乔小强会说。

“我和你儿子不是和尚吧？”乔小强说。

李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看着乔小强。

也就在这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李妮说：“好啦，肯定又是吃饭。”

乔小强去接了电话，马上就开心地笑了起来，乔小强对李妮说：“水开了水开了，快去灌一下水。”乔小强的朋友老皮在电话里对乔小强说他们已经找到了一个吃猪肘子的最好的饭店。乔小强对老皮说你最好小点声。李妮已经走了过来。

“我不管你。”李妮说，“命是你自己的。”

“吃饭未必就等于不停地吃肉。”乔小强说。

“吃吧，你好好儿吃！”李妮在厨房里说。

“为了舞蹈，我那几年吃得太少了。”乔小强说。

“那你也不能把自己吃这么胖。”李妮在厨房里说。

“来吧，最好的蜜汁烤肘子。”老皮在电话里说。

这天晚上乔小强回来的又很晚，浑身上下都是酒气，还有就是他上床后不停地喝水，然后是一趟趟地去厕所。直到后来，隔了好多天，乔小强才对李妮说他们那天晚上比赛吃蜜汁烤肘子，乔小强藏不住话，他有什么都会对李妮说，这就是爱情，乔小强和李妮的爱情。其实也没人要他非说不可，乔小强就是这么个人，“一人一个很大的肘子。”乔小强说自己的身体很好，居然还能很轻松就吃下一个那么大的肘子。乔小强这么说话的时候李妮的眼睛瞪得要多大有多大，但她连一句话也没有，她在心里气得够呛，她觉得自己该想个什么办法了，但她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乔小强总是说自己马上就要去减肥了，天天早上和晚上都会跑跑步。

“身上多出来的脂肪就会给跑掉了。”乔小强说。

乔小强还说他现在这么胖都是给舞蹈害了。

“要是还有演出我不会变成这样。”乔小强说。

乔小强的话让李妮很伤感，她看着乔小强，觉得自己是不是对乔小强有些过分。

“现在看舞蹈的人太少了。”李妮说。

“我以后保证尽量少吃肉。”乔小强对李妮说以后也许还会有演出，也许。

“你说得对，要是天天有演出你就不会发胖了。”李妮说。

乔小强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想说什么却没说。

“小强。”李妮说，把手放在乔小强的手背上。

乔小强只有一声长叹，他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在李妮的手背上。

认识乔小强的人都知道乔小强曾经是一个多么好的舞蹈演员，为了舞蹈，乔小强的脚多多少少都有些变形了，舞蹈演员的脚一般都不能看，真正的舞蹈演员都很少穿那种露脚指头的凉鞋。

但只隔了一天，李妮又在垃圾桶里发现了梅林牌午餐肉的罐头盒子。李妮觉得自己的嘴里发干手心在冒汗，她湿了湿自己的嘴唇。这是星期六的晚上，乔小强和李妮早就习惯了，他们每个星期六照例都会做，即使是早先乔小强演出的时候，那时候他总是很晚才回来，虽然卸过妆，满脸还都是油彩味儿，但他们也不会不做。这天晚上李妮没和乔小强做。

乔小强把一条腿已经伸了过来，碰到李妮了。

“午餐肉。”李妮把身子一下子挪开了。

“你什么意思？”乔小强说。

“你去找午餐肉！”李妮说。

“其实那里边都是些淀粉。”乔小强说。

“那你就去找淀粉！”李妮说。

“我习惯了！我都起来了！”乔小强说。

“我不是午餐肉！”李妮说。

李妮朝床那边侧着身子睁着眼睛，心想如果不行的话哪天一定把乔小强带到手术室去看看，如果恰好那天有一个大胖子要做手术的话，这样也许会把乔小强吓住。一般人都没有机会能看到人身上那一层一层的大肥肉，那些肉白花花的真是很可怕，对一般人来说还会让人恶心。但李妮很快改变了主意，因为她有了更好的主意。

怎么说呢，如果只看乔小强现在的样子没人会相信乔小强过去很清秀，也没人会相信乔小强过去会是个很好的舞蹈演员。李妮爱上乔小强就是因为喜欢他的舞蹈和他过去的样子。演出啊，舞蹈啊，现在对乔小强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剧团已经有多少年没演出过了？这谁也记不清了。现在主要是没人要看舞蹈，看二人转的人倒是很多，因为没有演出，所以乔小强他们的工资也就发得很少，所以乔小强也就总是出去喝酒，一般来说，男人们的不痛快都是靠酒来打发的，但实际上乔小强并不怎么喜欢酒，乔小强也不喜欢日复一日地对着镜子教舞蹈，“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二二三四，二二三四，二二三四，二二三四。”乔小强早就烦了，前来跟他学舞蹈的孩子也一天比一天少了，人们都不太相信这样一个胖子能教孩子们舞蹈，人们觉得能够跳舞或者能够教人跳舞的都是瘦子，都有很好看的身材。乔小强对李妮说再这么下去，自己要改行了。李妮说你当然总得有件事做。乔小强说自己已经想好了，要是不再教舞蹈他就要去街头卖烤肉串。乔小强说这么想是基于卖不掉的肉串到时候不会浪费，“剩下的还能喝两盅。”李妮马上就尖叫了起来，李妮尖叫了一声，马上停住，忽然又笑了，是冷笑，是无奈，李妮站起身，看着乔小强，说这倒是个很好的主意，她们手术室，天天都会从患者身上割掉那么多肉，正好没去处。

“可以拿回来给你去弄烤串。”李妮说。

这回轮到乔小强尖叫了，乔小强不但尖叫，乔小强都恶心了，都想吐了。

“有肥的还有瘦的，只要你愿意烤，卖不了你还可以再喝两盅！有肝儿，还有心，还有肺子，还有结肠，还有乳房。”李妮追着乔小强说。

乔小强已经跑到了卫生间，乔小强“哇哇”地吐开了，但乔小强什么都没能吐出来。

“你太恶心了，李妮！”乔小强说。

“手术室这种东西太多了，够你的。”李妮说。

“你不说行不行？”乔小强说。

“你别吃那么多肉行不行？”李妮说。

“要是有演出我会这样吗！”乔小强大声说。

“总之你不能再胖了，不能！”李妮说。

“我以前吃得太少了。”乔小强说就是为了现在看都没人想看的舞蹈！

“你还会跳的。”李妮说，“但你不能再吃肉了，肥肉！”

“要是有演出我就不会吃了。”乔小强说，“现在我要身材做什么？做什么？”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李妮发现乔小强又给自己弄了一大块火腿，乔小强在厨房里一边切一边吃，好像怕谁跟他抢，乔小强在厨房里说：“我实在是忍不住，这肉实在是太香了，我以前忍了有多少年，我现在又没有演出，所以我不能再忍了。”

乔小强又往嘴里放了一片：“我不能再忍了。”

乔小强又说了句什么，李妮没听到，李妮的心思已经跑到了别处。

“喂。”乔小强对李妮说，“你不来一块？”

“我知道，你其实也挺喜欢吃。”乔小强说，嘴里嚼着。

“你又不胖。”乔小强说。

“其实只要一跳舞我身上多余的肉就会马上消失。”乔小强又说。

“这你放心。”乔小强又说，又往嘴里放了一片儿。

“一跳就没了。”乔小强又说。

乔小强虽然胖，但步子还是轻盈的，他从厨房里一边吃一边一路旋转到厅里的镜子前，说：“只要一跳就没了，只要一跳身上多余的肉就会没了。”乔小强扬着两条胳膊旋转着，这个动作乔小强依然做得轻松漂亮。

乔小强对李妮说：“你放心，只要一跳我就正常了。”

“吃吧。”李妮忽然说，“因为现在根本就没人想看你的舞蹈！”

乔小强看着李妮，足足看了有一分钟。

“你看看镜子里的你自己。”李妮说，眼睛里有了泪水。

乔小强回过头去，乔小强家的大镜子挂在一进门的墙上。

“再好的身材现在对你也没用，所以你吃吧！吃吧！”李妮说，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

李妮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管乔小强的事了，李妮觉得乔小强想多胖就多胖吧，李妮觉得这都是舞蹈的错，李妮要自己这么想，李妮也只能这么想。但让她不甘心的是他们的儿子不能那么胖，毕竟他的父亲年轻的时候身材是那么漂亮。李妮觉得自己应该最后再试一下。所以这天她又包了饺子，是肉馅儿饺子，她把那两片下班时带回来的肉在水龙头下洗了又洗。她还把那两片肉上边的血管一根一根挑破然后细细剁碎再把韭菜加进去。这顿饺子吃得乔小强很满意，乔小强说好多年都没吃过这么好的饺子了，乔小强的儿子，当然是他们的儿子吃得也很香。因为李妮的饺子包得太好吃了，乔小强都来不及问是猪肉还是羊肉还是牛肉的了。这顿饺子吃得乔小强很满意。那之后的一个晚上，乔小强和李妮还有他们的儿子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李妮忽然问起那顿饺子香不香？

之后的事便是乔小强和他们的儿子都狂奔进了卫生间，但他们怎么也吐不出来，那饺子已经是两三天前的事。“消化了，没了，已经永远变成了你们身上的血液，变成了你们身上的肌肉，没了。”李妮站在卫生间门口对乔小强和他们的儿子说，“那是产妇的胎盘，是肉，是人肉，香吧？”李妮说，“下一回，我还会给你们继续做，医院里这种东西很多，这种东西大补，会对你的舞蹈有好处。”

“李妮——”乔小强尖叫起来。

人们不知道乔小强怎么会又瘦了下来？人们都奇怪乔小强怎么会不再像以往那样热爱吃肉？人们都说乔小强现在又回到了从前，人们都说乔小强又可以翩翩起舞，但是，人们也都知道现在的人们并不那么太需要舞蹈。现在真正发愁的是李妮，她不知道应该给乔小强吃什么药才能让他不呕吐？李妮现在倒是想让乔小强吃一点肉，但只要餐桌上一出现肉，乔小强就会忍不住呕吐起来。

“我不知道是应该感谢你还是恨你！”乔小强对李妮恶狠狠地说。

李妮看着乔小强，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

乔小强已经又瘦成了以前的乔小强，但没人知道他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随乐而起，翩翩再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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