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殇

2014-07-16 19:18卢立明
长城 2014年2期
关键词:大国猴子

卢立明

1

那狗懵懵怔怔跑进来,一群汉子正在院子里吃饭,饭菜是那样的粗糙没味,很多人依如饿死鬼托生狼吞虎咽着。这是春天里的一个中午。这里的春天总是很糟糕,动不动就刮风扬尘,天空老是浑浑浊浊像晒满邋遢人家孩子的尿布片子,日头也沦落得如同尿布上的一摊黄屎。但即便这样,汉子们也不愿意去宿舍里,宿舍里的空气更糟糕透顶。

院墙外,愤怒高亢的汪叫声依然震撼,那狗一定是遭遇强悍同类的追杀,钻墙遁洞逃进来。它惊恐于同类的凶恶无礼,而这群蓬头垢面的男人,显然也让它感到另一种恐惧。

怔怔怯怯望一阵,那狗还是走过来。它一准饿坏了,肚子都塌瘪成两个大深窝,搁谁也难抵御这吧唧吧唧的吞咽声。

猴子跟大国并排坐在一块水泥板上,距人群有十三四米远近。两人同是农民工,大国吃饭埋头不语,细嚼慢咽。猴子不但吃相饕餮,一双滴溜圆小眼睛还老东张西望,生怕哪个过来跟他抢吃似的。于是,猴子就最先看见了那狗。

猴子那尖嘴猴腮的脸上颤着一丝诡异阴冷的笑,却十二分热情地冲那狗招手,还把一只臭脚丫子举了几下。那狗大概觉得这种礼遇过于隆重,就朝前跑几步,又兀地停住。猴子恶狠地骂了一句,大国闻声抬起脸,猴子右手正鬼鬼祟祟地朝屁股下面伸着。恍惚间,猴子胳膊猛地扬起,那狗见一坨物带着呼啸朝自己飞来,本能地一躲,却正打歪着,落在它鼻梁上。但对猴子好像仍感激得不行,摇尾表过谢意,它才酸麻着两眼扑过去把馒头叼在嘴里,像被烫着,又赶紧甩掉了。

狗日的猴子,砸过去的哪是大馒头,是只沾满泥灰的臭胶鞋!大国再看那狗,它两眼如钉似针地扎着猴子,塌瘪的胸腔剧烈起伏,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煮着一锅怨怒。猴子却没有丝毫歉意,捡起半块砖头又要砸过去,若不是大国及时拦住,那狗不死也得残废。

“你真他娘的没劲,在工地跟三把子弄得不痛快,拿只小破狗撒气算啥本事?”大国制止住猴子的暴力,又狠狠地数落他的不是。

同情和怜悯,并不等于喜欢,大国把半块馒头扔过来,又手背朝外连连挥着胳膊。那狗好像很不情愿,还是蔫蔫的离开了。想来它也有自知之明,没照过镜子也知道自己是个啥形象,骨瘦嶙峋,污浊不堪,一副丑陋龌龊的样子,谁见了不嫌弃?何况他们又在吃饭。

狗再次出现在汉子们面前,是两个月以后。又是晌饭时分,天空阴霾,日头好像是躲了起来,连脸都不愿露一下。那狗不是故地重游,它跟人们玩了个障眼法,离开他们的视线,却并没有离开这个院子。

在院子东北角,有一间半塌小屋,那里是个被人类冷落的角落,乱石碎瓦,野蒿葳蕤,很便于那狗栖身隐藏。百十号民工一日三餐,地上和泔水桶旁边净是残羹弃饭,它只要和这些男人打好时间差,填饱肚子很容易。躲躲藏藏的日子,憋屈是憋屈,但踏实安稳,它怎么还会轻易离开这里?

因为无法沟通的缘故,汉子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狗的来历。它是从主人家逃出来的,这可不是它有违狗道,是主人有违人道。主人居住在城乡结合部,村子要推倒宅子建大高楼,主人不再需要它看家护院也就罢了,竟然还要置它于死地。那个充满杀机的上午,若不是它认出与主人讨价还价的家伙是开狗肉馆的屠夫老七,现今早就变成一堆干人粪了。

它流落到城里。城市的五彩缤纷让它大开眼界,但很快就明白,像它这种土狗,只配待在乡下,城里人不待见它,被城里人娇养的同类,那些狗东西们,也都视它为异类。有一天过马路,它亲眼看到一只一同跟自己流浪的伙伴被车轮碾死,眨眼间就变成一张薄薄狗皮铺在路面上。这狗日的城市,岂止太冷漠,也太恐怖了!历经无数磨难,它总算又逃出来,逃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它茫然四顾,前边那片村落可是归宿?正这样一边想一边走着,一声狂吠,一黑大个儿气势汹汹截杀过来。悲哀呀,乡下同宗兄弟姐妹也不待见它了,幸亏跟前有这么个院子,才躲过一劫。一想这些,它就心惊胆战,哪儿还敢轻易离开这里呢?

依如上次,那狗也是先怯怯地望了一阵儿,才朝群汉走过去。

大国正低头,一边吃馒头一边看蚂蚁叼食。猴子忽然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大黄!大黄!”人群一阵骚动,继而都看见了那狗。但他们都没能认出它,仅仅两个多月,那狗就脱胎换骨地改变了自己。不是神奇,它原本就是个漂亮的狗姑娘,那会儿的肮脏丑陋,是恶劣生存环境所致,一旦外部条件改善,就会质本还原,光彩再现。

狗不理睬猴子,晃着尾巴朝大国走过去。大国眼里闪着疑惑:“哎,这不是,不是那只小破狗吗?”大国认出了它。狗很高兴大国认出了自己,即便被称作小破狗也很高兴,缠绵着不愿离开。大国一点都不嫌了,双臂一揽,人脸狗脸就贴在了一起。猴子看见这一幕,嘴里先发出一串婴儿嘬奶头的啧啧声,然后又轰轰烈烈招呼众人:“快看哎,快看哎,大国把小母狗当成二丫啦!”

二丫是大国的媳妇。二丫这名儿有点俗,人却雅致,模样好,又贤惠善良。她跟大国一样,也是因家境贫寒,把机会留给了弟弟,才没考大学。两人是去年底结婚,蜜月还没过完,大国就跟三把子出来,一竿子戳到这里再没回去过。猴子嘴泼舌浪,把个小母狗愣往二丫头上戳,拿大国寻开心。他是开心了,别人也开心了,却把大国思妻念家的感情闸门,撞开了一个大口子。

2

它现在已经有了个很人性化的名字,猴子隆重地一叫,无聊的群汉都跟着效仿,之后再见,也都“二丫二丫”的呼唤。看见大国笑骂几句,没再说啥,那狗便也不再愧怍不安,乐颠颠地接受了。

二丫在改变自己的同时,也改变了这群男人,他们很快都喜欢上了这狗版二丫,吃饭的时候抢着喂它,闲暇时光争着逗它。狗让他们苍白的日子有了色彩,枯燥的生活添了滋味。二丫自然是没说的,它很快地就喜欢上这群貌似粗野的汉们,只是对猴子多少还有点意见,尽管猴子对它已经弃恶扬善。

在这个院子里,只有桂姐不喜欢二丫。桂姐是这院子里唯一的女人,长相说不上俊,就是个白,娘们一白就受看,这就是所谓的一白遮百丑。桂姐跟大国他们不是同乡,不知三把子和她怎么拉扯上的,据说已经带她走过好几个工地。按三把子的说法,他拉带桂姐,是因为她做面食拿手,然而事实上,民工们要是三五天里吃不到酸馒头,就已经很感激她了。猴子和端午夜里听过他们的窗根,依他俩说法,三把子真正稀罕的是桂姐床上活儿好。

桂姐不喜欢二丫,理由不好明说。有天夜里,挺晚了,大国去伙房外边水龙头那儿洗脸洗脚,二丫也紧随其后。伙房东头一溜房子是几间小宿舍,就三把子那间还亮着灯。这当儿,桂姐正要往那个屋里钻,二丫或许看出这女人行为不端,噌地窜到大国前边汪汪叫起来,又回头看着大国,像是在问要不要去捉奸。大国却迅速踢来一脚,俯下身,声轻却不失严厉斥道,“多管闲事!”

桂姐和三把子明铺暗盖,这院里的人都知道,都做瞎做哑装不知道,这二丫可不是就有点狗拿耗子了。虽说事后长了记性,但桂姐从此落下病,一往三把子屋里钻,心就突突乱跳,总觉有一双狗眼在盯着她。桂姐几次怂恿三把子把二丫勒死,白吃顿狗肉,皮还可做褥子。三把子每次都答应得挺爽快,可就是不见动真格的。三把子有三把子的想法:这院子里滥七八糟、零零碎碎的东西可不少,外边常有捡破烂的晃来晃去,有二丫看家护院,比歪嘴子那老酒包还管用。

二丫活泼乖巧有灵性,且忠诚笃实,整天守在院子里,极少出去闲逛。其实二丫也很孤独,也害怕孤独,尤其白天,偌大院子里,就剩下伙房的袁大脑袋,桂姐,和看大门的刘歪嘴子,就更觉空落落的。二丫每天最大的期待,就是这群民工下班回来。院子里有了人气不说,吃了晚饭,如果天还不太晚,大国还会带它出去走走。人类把这种消遣叫散步,也叫遛弯。

离工棚两三里有条小街,一到傍晚就热闹非常,灯也红了酒也绿了。整个工地有五六百号民工,大都喜欢去那里消遣。大国很少去,大国喜欢去的地方,是附近那片小树林,他喜欢那里的清静,也喜欢那里的味道,常常在那里放飞思妻之情,在那里无需顾忌,拿出人版二丫的照片看上一阵,亲上几口,然后就会陷入某种沉思里。这个时候,狗版二丫也会沉静下来,忧戚地看着大国,以此抚慰大国。

大国他们一个宿舍住了三十多号人,去小街最勤的当属猴子和端午。他们有时去喝酒,有时去发廊。小街上的五六家发廊,都是那种简陋的小门小脸,猴子端午各有选择,难得的是感情都比较专一,猴子专找马莲,端午只认小青。

这两个娘们大国都见过。马莲穿着鲜艳暴露,喜化浓妆,真模样和年龄总让人朦朦胧胧。大国劝过猴子:“不要粘她,挣点钱多不容易啊,好好攒着,回家正儿八经娶个媳妇才是正道哩。看不出来么?马莲就是那种靠身子吃饭的鸡。”猴子愣是拿野鸡当凤凰,说大国看走了眼,马莲不是那种女人。 “不是那种女人她跟你上床为啥还要钱?”大国问。猴子说,那是生存需要,马莲真正喜欢的还是他这个人,“马莲说了,等咱们工地完了工,她就跟我回老家一块过日子。”大国的回应是:“啊呸!你做梦吧!”

端午打野食似乎比猴子要讲精神文明,他找小青就是为洗头,干洗。小青十八九岁,身子发育得像刚出锅的大馒头,暄暄乎乎透着热腾劲。洗一次头,要四十分钟左右,端午沉迷于捏头环节,头抵在小青暄乎饱满的胸脯上,即使在上面磨来蹭去,小青也从不恼怒,十根胖手指像弯曲自如的电热棒在端午的头上脸上温柔行走。一到这时,端午就敛气阖眼,进入痴醉状态。端午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花上十块钱,享受四十多分钟的舒服,一个礼拜洗一次头,一个月也就四十块钱,还不抵猴子一次消费,这买卖划算。端午几次鼓动大国也去享受享受,大国的回应同样也是一个“啊呸”:“甭狗咬月亮瞎喜欢了,不定哪天你也跟猴子一样,被引逗到床上就下不来了。”

这些民工都是三把子替二包工头招募来的家乡子弟,三把子担心他们夜里放任自流,惹事生非,除了经常敲打,还给刘歪嘴定了规矩:啥季节啥时辰必须关门。刘歪嘴却经受不住蝇头小利的挑战,经常偷偷为某些人开方便之门,比如猴子和端午。

猴子和端午有时也会对二丫施点小恩小惠,但二丫吃了他们的也不嘴软,一旦他们回来过晚,照样会冷不丁地从暗处蹿出来,或突然大叫几声,用惊吓惩罚这两个不着调的家伙。

猴子端午这俩货再怎么不着调,二丫还是跟他们屋里的人亲近,每天夜里都趴卧在他们宿舍门口。冬天来了,这里的冬天很难捱,夜间屋里生着火炉都不觉怎么暖和,外边更冷得嘎巴嘎巴响,二丫还是执意坚守在门外,好像屋里是一群啥宝贝疙瘩。

多亏二丫这份忠诚,一天半夜,二丫看见一个人踉踉跄跄从屋里出来,咕咚倒在地上。它迅速跑过去,认出是赵老抠。赵老抠六十出头,瘦得像只螳螂,又整天胡子拉碴,很好认。赵老抠摔得蹊跷,没闻到酒气。用舌头舔舔他脸,又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二丫有点慌神,嘴爪并用把屋门弄开,又叫,那么些人竟都置之不理。隔壁的民工被吵醒了,有人披着大衣过来,不由狠狠抽一口冷气:妈呀,一屋子人都中了煤气!因为二丫守在门口,为他们驱走了死神。

猴子最后一个醒过来,看见二丫依偎在大国身边,扑过去扳过狗脸就一阵猛亲:“大国,幸亏你这狗媳妇啦!”

三把子对二丫也是万分感激。这个冬天过得漫长而不如意,本来说好今年春节一定让大伙回家团聚,结果又是因抢赶工期,重点工程耽误不得,狗咬尿泡空喜一场,三把子就已觉心中有愧,再让煤气熏死几十口子,还不炸了营!

3

一场接一场的黄风刮过去,谁都没注意,草就绿了,树就绿了,绿成了片,绿成了团。这里的春天总是来得迅猛。

二丫对这个春天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那就是一种按捺不住的愉悦和躁动。它不再整天守在院子里,也不愿再陪大国出去遛弯。一天傍晚收工回来,大国发现二丫跟一条高大健壮的黑狗待在一起,这才明白,二丫谈恋爱了,有男朋友了。大国能理解二丫对他的疏远,二丫长大了,应该有它美好追求和向往了。

二丫对幸福的追求却触怒了刘歪嘴,刘歪嘴嘴巴一歪一歪,要大国赶紧麻溜地把二丫拴上:“那骚货连着两宿大晚才回来,把大门抓挠得嘎嘎响,害得老子不得安生!”

大国先是不忍,郑重地告诫二丫:“出去不怕,不能回来太晚,太晚就不要回来,再惹恼歪嘴子,没你好果子吃!”二丫乖乖地看着大国,一副明白事理的样子,但夜里又故伎重演。大国只好一根铁链把她拴在宿舍门口一棵白腊树上。

按下葫芦浮起瓢,刘歪嘴又找大国来了,声言二丫那骚货虽然没了抓挠,可它招来的野汉子折腾得更他妈凶。刘歪嘴倭瓜脸上披霜挂雪,指给大国两条道:要么把二丫赶走,要么他到大门外守着去。刘歪嘴依仗跟三把子沾亲带故,对民工们总是牛哄哄的。

针对头一个要求,大国不是没试过,二丫就是不愿舍弃这个家,赶走了又跑回来;第二个要求,更不可行,白天累得贼死,夜里再让他当门神,还活不活了?也就这歪嘴子能想出这歪主意。狗事人事搅在一起,还真让人挠头。大国掏出一颗烟给刘歪嘴点上,想拉他坐下好好切磋切磋。刘歪嘴一把抖开大国的胳膊,把两扇驴耳朵朝大门口仄愣过去。

包着铁皮的大门,又被坚硬的狗爪疯狂地抓挠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大国抑制着浑身痉挛,轻轻抽着门栓。外边那黑狗被欲火烧得昏头昏脑,全没察觉门后动静。大国猛地开门,将砖头狠狠砸过去,仓惶的黑影与惊恐的哀鸣就一起逃窜了。大国气恨难消,奋力追出很远,又躲在门里坚守半个多钟头,最后才哈欠连天回到宿舍。

屋里已经安静下来,爱讲荤段子的猴子和端午,也都老老实实躺进被窝里。大国的呼吸系统在室外刚刚得到净化,乍一进屋,汗臭鞋臭屁臭霉臭酸臭,丰富无比的混合气体,又热情万丈地朝他扑过来,几乎令他窒息。脱衣躺下,赶紧用被子把自己蒙个严实。

半睡半醒间,猴子捂着裤裆跑出去。几分钟以后回来,没好气地捅着大国:“还睡个蛋,你媳妇偷野汉子哪!”大国支棱起身子,看见猴子脸上憋着一丝坏笑,含糊不清骂了句什么,又躺下来。猴子还没尽兴,瞅着几个蠢蠢欲动的民工说:“我没给大国乱戴绿帽子,不信你们出去看看,那野汉子肯定又跟二丫快活上了。”

端午来了情绪,劈里扑隆跳下床,要去看风景。端午一发烧,有人跟着就感冒,大国惟恐好事之徒把动静闹大,按住他们,自己走出去。猴子端午还是跟了出来。

那黑狗果然又跟二丫缠绵在一起。院子里灯光昏暗,模糊了黑狗身上的红光血色。它是从墙头翻跃过来,那上面栽满碎玻璃,锋利如刀,为了狗日的爱情,这狗东西还真是奋不顾身了。黑狗朝来时的方向跑出几十步远,又调转回身,人退它进,人进它退,死皮赖脸不说,还玩游击战术呢。但跟猴子端午斗,它还远远不是对手,最终还是被赶出院子。

大国迁怒于二丫,脚上掌握着分寸踢了她一脚:“都是你添的乱!”二丫忍着疼没吭声,目光却深沉而复杂。猴子跟着也踢了它一脚:“叫你狗日的浪!”二丫还是忍着疼没吭声,心里却在狠狠地骂着猴子:“大国踢我也就罢了,你说你算个甚嘛东西,你也踢我,要不是看大国的面子,这口气我不忍!”

一屋子人的睡眠都被搅了。猴子发现大国脸上仍然汪着一团怨气和无奈,不屑地扬扬线坠一样的下巴:“这点破事也用得着犯愁?瞧哥哥我的,明晚我就让那骚狗完蛋。操!”猴子脸上掠过一团煞气。

几个民工问猴子咋个干法。猴子成竹在胸:“伙房东南角不是有个空仓房吗?咱们把二丫牵进去拴住,在门后埋伏下几个人,等那骚狗进来,把门一关,哐哐哐上去几镐把,活儿就完儿。”猴子两手一摊,一派轻松。

问:“这么简单?那狗也太傻了吧?”猴子曰:“咳,公狗都这德行,不管迷上哪条母狗,一发情都会变成这样。”

“何止公狗,大老爷们不也这德行,”大国插腔,“就说咱们猴哥,自打跟马莲那娘们儿搭挂上,不也变得五迷三道了?”

猴子的脸一赤一白:“咱们说狗呢,你他妈往我身上扯咕啥?”猴子也给大国分派起任务,让他负责把二丫牵到空仓房里拴好。“这事交给大国最合适,二丫这几天正犯骚,让别人干,弄不好再让二丫给结扎了。”猴子的这个幽默足够,于是又溅起一团放荡的浪花。

大国认为猴子这招数太阴毒,他于心不忍。“既然你长了一堆妇人下水,到时候就躲远点,别扫了大伙的兴。”猴子又嘱咐大伙,“事后要是有谁来找狗,都不能当甫志高;也不要把杀狗的事捅给其他宿舍,狼多肉少,肥水不流外人田,明晚咱们弟兄往仓房里一猫,狗肉就酒,好好弄它一场,这些日子净他妈吃素了,嘴里都淡出个鸟来!”

一屋人的情绪都被搅动起来,一种对杀戮的冲动和渴望,让他们黑黢黢脸上都放射出兴奋的光彩。

4

二丫的爱情灭没于人类未必感知的罪恶里,她的大黑哥死了,死得惨不忍睹,死得糊里糊涂,而它,竟也糊里糊涂成了谋杀大黑哥的帮凶。它寻找宽恕自己的理由:自己是被骗成饵,看见大黑哥一步步走近仓房……自己把铁链抖得哗哗作响,一声接一声地喊叫,警告它不要进来,不要进来……可大黑哥还是那样的执著,或许是把它的警告当成了爱情的召唤?不,不,不要再找什么理由,原谅与我再无关系。

充当了人类实施罪恶的工具,二丫又被拴回宿舍门口。它痴痴呆呆地望着那个空库房,泪一直在从眼里向外流。这个时候,屠夫出身的袁大脑袋正在熟练地、兴致勃勃地肢解着它的大黑哥,空了的仓库被浓重的血腥充满,并且向外溢出,进入二丫的鼻腔,俨如根根钢针刺扎它的心。青烟从伙房的烟筒里升腾起来,血腥气渐渐被肉香味所替代,然而这种气息更让它感到痛苦难耐。

大国没参与猴子他们的行动。他一人来到小街,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拣一家看着还算干净的小饭馆进去,不想碰上了三把子。三把子一扫往日的高高在上,热情地拉大国坐下,要大国陪他喝两盅。桌上有两凉一热:沾盐花生米、凉拌狗肉、爆炒驴三件。三把子又要了个炒腰花。大国还是头一回跟三把子对酌,开始有些拘谨,慢慢就放开了,喝了足有四两老白干。

大国想在小街上多耗会儿工夫,吃了饭,没跟三把子一起回去。正晕晕乎乎走着,忽见路边一个女人朝他招手,一口一个哥,叫得亲切无比。大国仿佛在云里雾里,他亲妹表妹好几个,离这儿都很遥远,怎么会从天上掉下一个来?走过去,借着幽暗灯光一看,一怔,原来是马莲。

记不得是哪月哪日,情形跟今天相似,大国来小街买牙膏,在一家小饭馆门口碰上猴子,也是非要拉他一块喝两盅。屁股没坐稳,马莲就来了,看来他们事先有约。大国抬腿想走,被猴子一把按住肩膀,说他要是走就是扫他面子。大国心里嗤笑:傍个野娘们还在同乡面前显摆,还觉得有脸面,厚颜无耻到了啥程度。

马莲也不在意大国这根绝缘木头,柔若无骨地依偎着猴子,一双描画得像熊猫的眼,老是在大国脸上忽闪。大国浑身像长满了蒺藜,强迫自己坐了五六分钟,还是溜了号,出门时,他听见马莲重重地哼了一鼻子。

现在马莲背对着灯光,那双眼睛更显得幽深莫测。马莲说她钩了顶毛线帽,想托大国带给猴子。说着做个手势,意思是让大国跟她去屋里拿。看见大国犹豫,马莲就笑了:“哥,你用不着害怕,我压根就没拿你当个男人。”

这话有点意味深长,要是一个正派女人说一个男人不像男人,很可能是恨铁不成钢,要是一个风尘女子说一个男人不像男人,很可能就是诱惑。若在以前,马莲即便直言大国是个太监,他也不会跟马莲去发廊,今天不知怎么,感觉胆子就那么壮,对什么好像都无所畏惧。

发廊外间只六七平方米大小,打开一扇镜子门,里面却别有洞天。马莲领着大国通过一条窄窄巴巴的过道,走进最里面一间屋。屋里灯光幽暗暧昧,把墙上几幅美女大写真渲染得更性感撩人。大国刚看两眼,就觉脑袋犯晕,面颊发烫。畏畏缩缩正要退出去,马莲忽然脱掉外罩,波涛汹涌地贴了上来。大国惶然退缩,身子猛地被床挡住,一屁股坐在了床上。马莲两手顺势一勾一搭,就吊在他身上,高隆的两座山峰把他脸都撞疼了。

大国像被大风刮着回到住地时,宿舍里空无一人。他旋风一般朝空仓房刮过去。

马莲那娘们儿,讹走他身上仅有的四十块钱,还把他手机抢了。手机刚买没多长时间,老款型,二手货,不值几个钱。让大国焦虑的是,媳妇或家里人给他来电话要让马莲接着,岂不招惹麻烦?马莲让他拿钱去赎,大国不想花那冤枉钱,只有找猴子出面了。

酒酣耳热之际,猴子很不高兴被搅了兴致。坐在他对面的端午,起初也是满嘴疙瘩话:“好家伙,热乎乎身子都粘在一起了,你小子还能板得住?”看见大国急赤白脸,火烧眉毛的样子,才相信大国不是编瞎话。端午转而鼓动猴子:“都是一个穷窝里出来的,大国这忙你得帮,不看僧面看佛面,马莲这不也是打你脸么?”猴子把酒一饮而尽,抹抹嘴巴:“日她妹子的,走,看我咋修理那小娘们儿!”

猴子让大国和端午等在发廊外边,他一个人去见马莲。马莲马上就揣测出猴子的来意,不等他开口,就把手伸过来。猴子在她手上打个响,吹了口酒气:“谅我那兄弟也不会跟你上床,逗他玩玩算啦。”对方回答:“我就是要玩玩他,瞧不起我?哼!”

马莲把手机从坤包里拿出来,晃晃,又放回去,朝猴子竖起两根手指。猴子赔笑道:“你可逮着老实人了,非要攥出他尿来是咋的?咱俩真刀真枪干一场,也不过百八十块嘛。”马莲干吐一口:“我那是批发价,你别臭胶皮鞋不觉闷儿!”

跟马莲过了几招,猴子又轻浮起来,嬉皮笑脸地搂住马莲,让她再批发他一回。马莲冷鼻子冷脸地说:“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两张呢,从今晚开始,概不赊账。”“我眼下不是潘驼背上山,钱(前)紧嘛,等开了工钱,一起给你。”马莲用力挣脱开猴子:“没带钱来呀,没带钱跟我整这近乎干啥?滚一边去。”

猴子没想到他会把脸面丢在圆梦发廊里,跟相好女人亲热没成,大国那只手机,最后也是摔出一百块钱才要回来。一出门,猴子就七荤八素地骂开了,一直骂到宿舍门口,才歇了嘴。丢人哪,这事让弟兄们知道了,还不笑得满地找牙?马莲那臭娘们儿,母狗不如!啊……啊呸!

5

几天过去,二丫一直不吃不喝。从大黑哥被打死那一刻,二丫那满含幽怨哀伤的两眼,就始终盯住那间空仓房,瓷了一般,无论这群民工用什么方式在它面前表示歉疚、同情、不屑,它都漠然不见。大国更是懊悔自己没有阻止同伙们对黑狗的杀戮,再这样下去,二丫也就活不了啦。大国想带它出去散散心,二丫死活不去,分明也在恨他。这以后,大国为它解开铁链,希望它能离开这伤心之地,振作起精神,去外边寻找新的生活。时间和新的环境,也许会让它尽快忘掉伤痛。

大国没能如愿,二丫走离他们宿舍门口,又在空仓房前趴卧下来,还是不吃不喝。

第八天的早上七点左右,赵老抠最先见证了二丫的遗容,它依然保持着趴卧的姿势,一双眼睛大睁着,依然满含幽怨和哀伤。当一群人正呛呛着它能剥出几斤肉,是红烧好吃还是清炖好吃的时候,大国一手拎着铁锹,一手拿着编织袋,脸色青黑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嘴角夹着一丝冰冷的笑:“如果你们实在想吃肉,就把我一块吃了吧,红烧清炖都行。”

人们知趣,都窘着脸散去了。大国拧开仓房门上的铁丝,把粘在墙上的黑狗皮一把扯下。狗皮还没干透,上面一道道血迹黑里透红,刺痛着大国的眼睛。大国用狗皮包裹住二丫干瘦的尸体,把它们轻轻装进袋子,朝附近那片小树林去了。

责任编辑 杨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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