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远[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9]
作 者:王 远,文学硕士,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少数族裔女性文学。
艾丽丝·沃克是美国当代最主要的黑人女性作家之一,她于197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爱情与困惑:黑人妇女的故事》(In Love and Trouble:Stories of Black Women) 获得了第二年的国家文学艺术学院罗森塔尔奖。《日用家当》便是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一篇,它以其深刻的思想性和完美的艺术性获取了千万读者的喜爱,堪称美国短篇小说的经典,被许多报刊文集转载,甚至被选入中国高校英语专业的教科书中,深受学生的欢迎。
国内外学者长期以来对该部小说的文学主题认识趋于两派:赞扬母亲和小女儿麦吉是黑人文化传统和种族身份的守护神,谴责迪伊是本族文化传统的叛逆者;也有颇多学者为迪伊辩护,在现当代充满压迫与歧视的社会中,代表独立精神和现代意识的迪伊为非洲裔美国人提供了一种自我身份认同的新思路。十分有趣的是,以往研究大多数关注的是小说中“百纳被”的文学喻意,“两床祖传的被子凝聚着美国黑人的集体智慧,是黑人传统文化遗产的象征,也是黑人美学价值观的具体体现”。通过细致揣摩小说文本,发现这部黑人女性文学作品的经典之作有很多深层的东西值得进一步玩味与剖析。正如M·扎贝尔所说:“从根本说来,伟大小说的目的并不是批评的、思辨的、辩证的,或专注于细微的鉴别,而在于其抓住并体现心灵的价值、本能和直觉的共鸣的价值。”这部小说之所以经久不衰,其中包含的深刻思想性和批判性自不必说,其构思巧妙的创作艺术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而反讽的运用则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产生了极大的审美张力,从而深深抓住了读者的心灵。
在19世纪以前,反讽仅是作为一种修辞学概念而存在。19世纪上半叶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理论对反讽的概念进行了改造,使其从修辞学概念扩展为一种文学创作原则。在20世纪新批评理论家手中,反讽得到了进一步阐发。艾略特、瑞恰兹、燕卜荪都谈到过反讽。布鲁克斯对反讽做了比较详备的解释,他把反讽定义为“语境对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进一步说,反讽是指在“文字的表面意义和真实意义之间、行动与结果之间、表象与真实之间有一种不相符合、不相协调,甚至互为矛盾的现象。在所有这些情形中,一种看似荒谬,或似是而非的因素在文学作品中发挥其艺术作用”。《日用家当》无疑是善用了反讽艺术作用,作品通过各种两极对立因素的互相对比,表层的,或是隐而不现的,冷静地呈现事物的悖立状态,从而突显作品的主题,更形成令读者回味无穷的艺术张力。
小说讲述的故事是具有独立精神和现代意识的黑人女大学生迪伊回到农村家中,与在老家过着简单传统生活的母亲和妹妹之间发生的一场冲突。迪伊想要拿走家中的两床手工缝制的旧被子,她要把它们当作艺术品带回城里悬挂家中供人欣赏。可是母亲却没有答应,因为她早已许诺将被子送给小女儿麦吉做嫁妆。故事的标题本身就形成了反讽的意味。一方面,从字面意义上讲,“日用家当”一词是极其普通的,当然就不具有珍贵的价值。大女儿迪伊在说这个词时,甚至是充满贬损和轻蔑的。当听说母亲要把被子送给妹妹结婚用时,她说,“她思想太落伍了,很可能只将被子当作日用品使用”;另一方面,“日用家当”的真实所指与它的字面意义却是对立的。迪伊对被母亲和妹妹的一些“日用家当”——搅乳器盖子、搅乳棒以及被子——爱不释手,希望能带回自己的家做装饰品,并称这被子是“无价之宝”。
通过对立互比而产生的反讽效果不仅体现在诸如“日用家当”这样的语言表层结构上,如果我们对《日用家当》的深层结构进行分析,就可以看到另一种隐而不现的反讽和由此产生的一种较为宏观的和整体性的审美张力。
从作品叙事的表面结构来看,故事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叙述者母亲在叙述过程中不止一次提出自己没有文化:“我自己从未受过教育。我上完小学二年级,学校就关门了。”并且称在迪伊给她们读书试图给她和麦吉灌输一些知识时,她们“一无所知困坐在她的声音之下”。不仅如此,母亲还把自己描述为一个惧怕白人、不善言辞、外貌丑陋、只会干粗活的农村妇人;但另一方面,从叙述者的语言表达中,读者很难想象那是一位没有文化的妇人所为。事实上,母亲的语言丰富幽默,对人物事情的刻画栩栩如生,还不乏冷静思考的内心世界描写,读者在阅读时一定会感觉到这一点并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叙述者反复强调自己的形象与叙述者实际展现给我们的形象之间有这样大的差别?答案就是,作者在这里安排了一个隐藏的反讽结构,叙事者母亲与隐含作者之间的态度不一致构成了小说深层的反讽结构。
这种反讽结构上的不一致性所产生的效果就在于它提醒读者在阅读时需要超越单一视角,挑战叙事者的权威。故事是从母亲的第一人称视角出发,具有天然的可信度,但小说的反讽结构似乎时时刻刻在提醒读者作为叙述者的母亲只是作品中的人物,与隐含的作者之间存在明显的离间,因此她同时也是不可靠的叙述者,读者大可不必对她的话句句全信,在阅读时应时时记住,出自她口中的想法都是经过过滤的感性认识,并不需要全盘接受。
比如母亲的形象至少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看,一种是表面的,母亲参照白人的标准及透过大女儿的眼睛对自己的评价描述,是从她的叙述内容中得到的印象;另一种形象则是在从叙述形式上得到的:智慧、幽默、冷静,具有洞察力,这是隐含作者所要展示给读者的形象。
反讽给读者提供了多元视角,“在常规认识背景框架中还显得合情合理的东西,一旦变更了认识背景和认识角度,原有的秩序中确定的因果联系会突然显出明显的悖谬”,正确的变为荒谬、神圣的变为可笑,反讽便由此而生。
作品一方面从常规的认识角度表现母亲与小女儿麦吉的淳朴,“我将在这个院子里等候她的到来。昨天下午我和麦吉已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小说的开头就将大女儿迪伊处于一种神秘的位置,母亲用一种充满仪式感的方式,像是等待女神驾到一样等待大女儿的归来,似乎早早就要把还没出现的大女儿描述成一个不够善良、让人害怕的角色,她的归来不是让母亲充满爱意与期待,而是让她产生了敬畏。母亲是这样推测小女儿麦吉的想法的:“麦吉在她姐姐离去之前将会一直局促不安:她将无助地站在角落里,为自己的丑陋相貌和四肢上的烧伤而感到自惭形秽,望着她姐姐的眼神里透着羡慕和敬畏。她觉得她姐姐总是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个世界还从未学会对她说过‘不’字。”
Farrell提出,母亲臆测小女儿对姐姐的到来充满恐惧,实际上她是把自己的害怕与不安影射到了小女儿身上而已。在迪伊到来之前,母亲还给读者交代了她关于和大女儿重逢场面的幻想:“我要以女儿期待的样子出场:体重减轻一百磅,皮肤像下锅煎之前的大麦饼那样光滑细腻。我的头发在耀眼的炽光灯下闪闪发亮。而且,我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妙语连珠,让约翰尼·卡森都望尘莫及。”
跟随着母亲的思路,大女儿迪伊还没有出现,其虚荣心便在读者面前一览无余了,但母亲的叙述也在时刻提醒读者,这种与女儿相聚的场面只是她自己的幻想,而不是迪伊的。事实上,母亲自己也承认在梦境中的场景和迪伊的品味是格格不入的:她想象迪伊将一大朵兰花别在她的裙上,而迪伊曾经说过兰花“很俗气”。所以,小说给读者提供的视角是多元的,一方面,我们可以选择相信母亲,认同母亲和妹妹所代表的安于现状,耐心忍受的处境;另一方面,读者亦不妨怀疑,希望拥有一位肤色浅些、苗条、睿智的母亲到底是迪伊的想法,还是母亲强加于迪伊的想法?
我们在小说中很容易发现母亲对迪伊想法的判断时常有误,她说,“过去我以为”迪伊恨妹妹麦吉,就像恨以前被烧掉的那栋房子那样,但她暗示说她已经消除了这样的想法。在等待迪伊的过程中,母亲对迪伊见到新建的房子时的情景又做了一番设想,“迪伊看见了,肯定又要毁掉它”,但迪伊见到房子时却是喜欢的不得了,“她每拍一张照片,都要把房子放入镜头”。由此,有评论家谴责迪伊盲目追随寻根热潮,一旦发现有间这样具有黑人文化特征的简陋房子是一种潮流时,就立刻对房子的态度由憎恨变喜爱。但是同时,作品也在鼓励读者从多元的角度去解读,那就是,虽然迪伊的想法多变,也有点随波逐流的意思,但她所代表的新思想的确对母亲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当她等待迪伊时想到她会讨厌这房子,便故意背对着房子,这显然可以看成是母亲对迪伊的妥协。而当迪伊表现出对房子的兴趣并要求母亲继续坐在房子前要给她拍照时,母亲这样写道:“因为我长得胖,要费点劲才能站起来。这不我的身子要挪动挪动才能站起来。”不管心里究竟乐不乐意,母亲还是答应了迪伊的要求。隐藏在小说中的反讽允许读者做出正反两方面的判断,一方面表现迪伊的肤浅和盲目;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代表新事物的迪伊能够轻易影响及改变他人的能力。
迪伊对家中日用品突发兴致并索取,叙述者母亲对此是不赞同的,甚至带着一种嘲笑:“我不想说迪伊去上大学时我送给她一床被子的事。她那时告诉我那被子样式太老,不合时宜。”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迪伊对家里日常用品的突发兴趣,才让母亲和妹妹认识到它们的珍贵价值。如迪伊突然认为家中的凳子很可爱,“在上面还能摸到屁股坐的印呢”,而母亲对她的话不以为然,觉得她这样说普通的凳子完全是大惊小怪。但到迪伊要拿走家中的搅乳棒时,母亲也开始用迪伊的方式回忆起它的历史,“不用细瞅,就可以看见木把上手握搅乳棒上下搅动以制作奶油而留下的凹痕”,母亲回忆起搅乳棒的木料来源也是受到迪伊的启发。母亲最终没有答应迪伊拿走家中两床旧被子,但她也承认这被子一直都没有人用。在迪伊索要这些日用家当之前,母亲和妹妹并没有发现这些物品所承载的历史文化价值。
小说的表层叙述揭示这样一个主题:母亲和妹妹所代表的具有生命力的文化,即在对日用家当的使用过程中体现其价值,要比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姐姐迪伊所追随的肤浅、拙劣的寻根文化更加重要。小说的结尾也以母亲和妹妹的胜利告终:母亲让妹妹保留两床珍贵的代表家庭历史的被子,并认定妹妹是更合适的继承者。但与此同时,“小说中巧妙的反讽结构也呈现了另一个更加复杂含混,关于文化传统变与不变之间的悖论,也许这是这篇作品最大的一个反讽”。
母亲试图说明迪伊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但她也记得迪伊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女孩,与自己所怀有的懦弱、惧怕不同,“她总是直视任何人。犹豫不决可不是她的本性”。为了证明迪伊会排除万难得到自己想要的,母亲提到了一件事情,当迪伊想要一件衣服时,她把别人送给母亲的一件旧衣服改制成绿色套服。在母亲眼中,这是令人厌恶的品质,以至于她“常常得克制自己不去猛力摇晃她”,但是读者也可以理解为迪伊不愿意被动地接受自己的命运;相反,她会尽自己的所能改善自己的状况。
迪伊所受到的教育及她坚持要给母亲和妹妹读一些书的举动被母亲认为是她们所不需要的,母亲设想了小女儿嫁出去之后她自己的生活,“那时,我将自由自在地坐在院中,也许只对自己唱唱教堂歌曲,尽管我总是唱不好,总是走调”。听起来,这些简单的乐趣对母亲来说已经足够了,但母亲的话中总隐藏着淡淡的忧伤,对自己的将来也不是很确定:孤身一人,能够做的事情(唱教堂歌) 也不是自己所擅长的。在小说的最后,母亲认定自己和小女儿不需要改变,目前的生活对她们来说已经足够好,但小说内在的反讽结构促使读者怀疑她们是否真的不需要改变。
母亲和妹妹在惶恐中等待迪伊的归来,但当迪伊最终回到家中时,母亲注意到她在大热天穿着拖地长裙,“大黄大橙的颜色鲜亮得足够反射太阳光”,尽管之前是怀着排斥惧怕心理的,但当迪伊走近时,母亲也觉得裙子挺好看。在母亲表达对裙子欣赏之时,也阐释了作者所要表达的观点,即不是所有新的东西都需要害怕的,改变也未必都是坏的。
反讽原指语言中的一种修辞手法,现代叙事学将反讽视作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和结构原则,从微观修辞意义扩展到整体构思、主题揭示等全局性的宏观层次。德国文论家弗·施莱格里就宣称,作为一种创作原则,反讽的作用在于它使人们认识到一个事实:“世界本质上是矛盾的,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才能抓住世界的矛盾整体性。”借助这种研究方法,我们不仅可以深化对《日用家当》的理解,而且可以从阅读中体会到该作品的审美张力与艺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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