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与妇

2014-07-14 07:38阎纲
延安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上官钥匙

阎纲

系列一 钥匙呢

我四十二,她二十五。青年丧偶,中年续弦,小日子过得倒也美气。

好景不长,过门不久便大打出手。常言说得好:“女大三,金不换。”我却大妻十七岁,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同情之心人皆有之,怜悯之心人皆有之。我太太也不例外,尤其惜老怜幼。她见花落泪,见月伤情,看见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跪在街头伸出笸箩要钱,就走不动了。看电视剧,哪怕是平庸的电视剧,只要剧中人流眼泪,她就跟着流。上大学时,选修课“《红楼梦》赏析”学得最好,深得老教授的赏识。她对林黛玉并不格外垂爱,因为林黛玉的小心眼儿她有些受不了,但是,没有一个同学不把她当林黛玉,她的外号就是“林姑娘”。她好走极端,常常把“臭男人”吊到嘴上,大女子主义十足。可是,我们结婚后,情况有变,除了至亲好友以及中外经典作品中纯洁、优雅、多情而感伤的女性之外,很难有几个她看得上眼的。结婚前,“臭男人”常常挂在嘴上;结婚以后,连“臭女人”也骂不离口了。只要我的电话铃一响,保准是她第一个急忙跑去接。如果对方是个女的,可就不像话了:“你是谁?……哪儿的?……你找我爱人什么事?……给我说一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喂!喂!你才莫名其妙!”接着便是连珠炮式的审问:“我一听那个家伙就不是好东西,臭婊子!说!谁?为什么心虚?”

有几回她疯子一般地抓我,掐我,拧我、拽我,狠狠地捶我甚至踢我,而且不分场合,大马路上照捶不误。大冷天把我的帽子摘下来摔在地下拿脚踩个不停,口中脏话震天响,路人围观不绝。我一个爷儿们,能跟她在马路边儿上耍猴儿一样让人取笑?

我没有反抗的冲动,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谁叫我是个窝囊废呢!我这个人,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窝窝囊囊,不偏不倚,不声不响,不偷不摸,更不会沾花惹草,从不进卡拉歌舞厅,非礼勿言,非礼勿视,老实得像猫一样,我招谁惹谁了!

莫非我伤天害理,做下缺德事,时候已到,现在就报,在劫难逃?不对啊!我这一辈子可是挨整的,我对妻也无大错。当然,她多次伤害我之后,我们相敬如“冰”,感情降到零度以下。她是常有理。她把你推到冰冷的深渊,反倒说你冷若冰霜。

不停地宣战,不断的战争。此人,吵架专家,战争贩子。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活活一个“河东狮吼”!

怎么搞的,原先不是这样嘛!什么什么“更年期”?二十五岁“更”啥子“年”嘛!

结婚刚刚两年就这么叫人头痛,白头到老可怎么熬呢?能等到白头吗?结婚第二年,谁也不通知谁,两人分居。我拿那间房门的钥匙,她拿这间房门的钥匙,各不相扰,图个清静,井水不犯河水。

不成,清静不了。远的不说,昨天就干了一场,下午接着又来,明天后天保不准还有续集。

昨天上午,她在厨房做饭,一阵风来,“啪”的一声,把她的房门关上。她莫名其妙,怀疑是我有意捣鬼报复,我怎么解释她也不听。接着,她命令我把房门打开。我说我哪儿有钥匙?钥匙只有一把,在你的手里。但她执意说我藏了一把她门上的钥匙,难怪,平时话语里带钩带刺,流露出一种无谓的不安全感,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气得快要晕过去。后来,还是她先软了下来,求我想办法,先把门打开,说她的钥匙落在屋里。她这个人,不轻易求人,一旦求人,十分新奇,十分温柔,十分可爱。我一心软,跨出了家门。

我上街找配钥匙的师傅,他们个个热心。回家时我攥了一大把各种齿口的钥匙,兴致勃勃地试了又试,满头大汗。纹丝不动。这时,她不但不体贴关心表示慰问,反而勃然大怒:“不要再装蒜了,你表演给谁看?”她还是怀疑我藏了钥匙。

她已经扑了上来。我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愤怒地逃出家门。

归还了钥匙,我灰溜溜地自认倒霉。师傅娘子发了善心,说:“同志,到派出所看看,派出所有办法。”我又跑到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问明情由,然后教我用身份证……如此这般。我飞身回家,翻箱倒柜,汗流浃背。太太以为我万般无奈,回心转意,找钥匙开门,嘴巴一撇,哼了一声,双手叉腰,像监工一样站着看着。但是,翻遍角角落落,不见身份证。我下楼找电梯司机,借了身份证。但是,怎么折腾,还是打不开。无奈,我又去了派出所。民警同志又耐心地告诉我个办法。我一溜烟又飞到购物中心,买回小学生写字用的塑料垫板。忙了整整一个时辰,总算把门捅开。

“打开了!”我把太太从卫生间喊出来。这时的我,已是强弩之末,瘫到沙发上半天缓不过气来。

奇怪的事又发生了,她一口咬定我是用藏起的那把钥匙把门打开的。任你怎样发誓赌咒,她只是撅着嘴巴冷笑。

“你倒本事大,一个破垫板把门能捅开,真服你了。再捅捅我看!”

“捅就捅,神经病!”

可是,垫板软了,再捅不灵了,满头大汗,仍无济于事。我太太像捉住贼一样“哈哈哈”地大声冷笑。那笑,特别瘆人。

一夜无话。起床后,谁跟谁不过话。到下午,不巧,又是一阵风把门锁关上,她的钥匙又落在屋里。昨天的故事今天下午重演,世界真奇妙。

这下该轮到我拿势了。我稳坐一旁,像她一样冷笑一声。我想她这回该软下来求我,而我,决意不再发贱,吃力不讨好。我绝没想到她暴跳如雷,命令我立刻把房门打开,说再开这种玩笑,她就要报警,绝不轻饶。

我也硬了起来:“闹吧,你就是不闹,我也不再管你的事!看吧!怎么,要来武的?”我又在桌上猛击一掌,震得整个楼层为之动摇。我豁出去了,人若犯我,以牙还牙。你犯神经,就不许我犯神经?

对峙两小时后,她哭了,非常伤心。由狂躁突然转为忧伤,抽抽搭搭,恓恓惶惶,十分委屈,好像我理亏似的。到底谁伤害了谁?

我的脑子乱作一团,突然跳出几句时髦的洋观点来,什么“爱情是温柔的,却又像荆棘一样刺人”,“爱情是可爱的虐政,情人们甘受它的折磨”,“拌着眼泪的爱情是最动人的”。有道理,还是人家外国人懂得爱,会玩爱。

在眼泪面前,我终于软了。我转身出门,一路小跑,直奔购物中心,又买一块垫板回家。当着她的面,我大声吼道:“这回您看好了!”说着,谨慎地将垫板插入门缝,对准锁舌,用力一捅,房门打开。我示威似的使劲一推,“啪”的一声房门洞开,然后,垫板从我手里飞了出去,飞碟般地飘上天花板,又从天花板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跌落在她的怀中,她反倒笑了。这一笑不要紧,把一个怒发冲冠气得鼓鼓的伟丈夫我也逗乐了。

她这次的笑是真诚的,憨憨的,甜甜的,外带些微的嗲气。实话说,我太太的笑本来就甜,说话也甜。愤怒时的快说,像破锣震耳,像利箭穿心;开心时的快说,就像一串铃儿似的,叫你的心弦颤动。人也长得俊,脸蛋儿在女儿国里数第一。我绝非瞎捧,口碑为证。她念大学物理系,班上的同学却变成心理学专家,准确地说,变成爱情心理学家。他们从物理到心理把我太太由表及里研究得倍儿透,异口同声说我太太是“人面桃花心里美”。有同学扬言:“哪怕判刑也要把美人抢到手。”话是这么说,在我太太面前哪个不是彬彬有礼?我们单位的同志说得就更邪乎,什么“天上掉下个馅儿饼”,什么“天上掉下来一朵花,花儿插入牛粪里。但是须加注释,注释是一副对联:花儿离不开粪。粪儿离不开花。眉批:异味相吸。”

她对我没有二心,既然嫁给你,就不让人笑话,就要用爱来证明当初的选择没有失误,就要在特殊情况下变“异性相吸”为“异性相斥”,防范你的哪怕一丁点的非爱动向,不怕你不承认,不怕真的冤枉你。

她对我这个人,恨也切,爱也切,自认为因爱致恨,恨自爱出,爱远大于恨。她从不把我年长她十七岁作为年龄障碍拿我一手,她认为那样做简直就是无耻、缺德加残酷。既然朝朝暮暮,又何必计较胡须!但是,恨将起来,怒不可遏,猝不及防,暴风骤雨,恨不得扒了你的皮然后把你扔到狗屎堆里去。奇怪的是,没有一回突如其来的愤怒和势不两立的打击让我口服心服。可话又说回来,恨归恨,怨归怨,内务外勤两不误,问寒问暖两相知,该体贴照顾的还是体贴照顾。你要是病了,她甚至可以竭尽母爱,峨眉山上盗仙草;为了搭救她的丈夫,她敢血战金山寺,哪怕身怀六甲……噢,对了,怀个孩子该多好啊!

一天,她回到家里,非常兴奋同时十分懊丧。她遇见她大学的同窗密友杏喁,杏喁送给她一篇自己的新作《孩子:女人永远的退路与皈依》。母对子,恩重如山;子对母,有时起精神拯救的作用。身边有个孩子需要关照需要爱,女人的心就充实,就不会空空荡荡,就会好好地活下去。如果你一生都找不到爱情,或者找到了又失去了,那也不是惟一顶顶重要的事。要一个孩子,那便是另一种爱情——恒定的情与爱。爱情飘忽不定,亲情神圣永久。

她嫌我的皮鞋旧了整天催着买新鞋,而她脚上的皮鞋那才叫旧呢。为这档子小事,她不知唠叨了多少回,态度好极了,温柔敦厚,举案齐眉,倒是我一再蛮横地推挡。我终于被拽进国贸大厦,终于有一双新鞋登上脚面,她终于满意而露出大可慰悦之态。她把旧鞋提溜在手上,搀扶着穿新鞋、走老路、踉踉跄跄的我过马路上公共汽车。上车以后她仍然搀扶我,另一只手仍然提着那双旧鞋。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正是扶我的那只手的一边被人掏了兜,不多不少七百元,不多不少正好是鞋钱的四倍。她怒不可遏,大骂风气之坏,“缺德!”然后,一只手照样提着旧皮鞋,另一只手照样搀扶着我,温声和气地给我宽心:“只要没伤着人就算吉祥,千金散尽还复来。你终于穿上新鞋,这可是个不小的收获!”这件事使我非常感动,一辈子不能忘记。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本该过上比常人更为幸福的生活,是谁捣乱搅闹得恩爱夫妻吵嘴打架?是谁弄得她如此偏执和多疑?喜怒无常,说变脸就变脸,大太阳的连个闷雷也不给哗啦啦就是倾盆大雨、劈头盖脸的……神经病!

可不是神经病吗?瞧,一眨眼的功夫又睛转阴了。“老不死的!”哦,对了,她平时称呼我“老不死的”。“你好狠心,好狡猾!原来你会捅我的门,你干吗要捅我的门,你想干什么?难怪我觉着不对劲儿,东西好像翻过似的。我问你,七百块钱呢?我没有丢过钱,不是我上街丢的,肯定,有人翻了抽屉。老不死的,你好刁啊……”她没有扑打上来,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嘲弄她爪下的猎物。她这时是猫,我是她叼在嘴边的老鼠:“看你这回往哪儿躲!”

我什么话也没说,无谓的打击反而使人镇定。问题出在一把钥匙上。我想起来了,福利分房领钥匙时,的确,一间屋子两把钥匙,怎么搞的,这间屋子只有一把。是啊,不能说她的怀疑没有一点根据,但是,我敢对天盟誓,那间屋子的钥匙从来没有沾过我的手。

她一直那样冷笑着,倒在客厅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我也在墙角干坐着。室内静悄悄,只有墙上滴滴答答的挂钟在消磨时光。这时,只有这时,我这个一辈子好静的人,才感到孤独的可怕。

她要生个孩子多好!对,孩子,惟有孩子她不怀疑,惟有孩子消解疑虑,惟有孩子使她镇静,惟有孩子催绽她的笑脸,惟有孩子能激活家庭。好像就是这么个理儿,好像这才是我老大的贤惠又大不贤惠的妻做梦也在寻找的钥匙!我多么盼望一年之后,我太太给这座冰窟生出一把钥匙,赶走神经兮兮,打开紧锁的灵魂,复归人性的皎洁和女性的姣美。

得了,得了,想哪儿去了!她这个人本不该谈恋爱结婚,一尊天生的女神结什么婚!一结婚就染上少妇人的醋意和俗气。她并不是同学们称颂的“林姑娘”,也不是希腊神话中的绝代佳人“海伦”,而是“阿耳忒弥斯”——志行高洁的月亮神和保护少男少女的处女神……真的,不结婚就好了。唉,怪我发贱,神魂颠倒,可我……我哪儿对不起你,美人?

“说话呀,死人!装什么蒜!看你还有什么说的!赶快编词,来不及了吧?我早觉着你这人不对劲。我不是傻瓜。我到底抓住你了。哼,说话呀!两证倶全,水落石出,你看着办吧!”

我们谁也没吃晚饭。我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在《神经病》的题目下噼里啪啦地敲打起来。太太她,两眼发直,呆若木鸡,嘴一撇,又很开心,但更多的是痛苦,是无穷尽的自我折磨。

我这篇文字敲得非常顺溜。但是敲着敲着我改了主意,觉着《神经病》这个标题失之浅薄。凡人,都有毛病。凡毛病,都有因由,正像门锁总有怎么打也打它不开的时候。可见,寻找钥匙是人性的常态、人生的通例。当人性出现弱点,性格出现变异,那就是告急的信号,提醒你赶快寻找钥匙。不错,这里头有学问,我得琢磨琢磨。

我的双手在键盘上停了下来,陷于沉思。然后,抓起鼠标点击,猛击“剪切”,屏幕上白茫茫的一片。

但是没有关机。

现在的时间:23点10分。

上文写成后,很快收到传主的回函,称:“您写的都是实情,但我受不了。你我都一样,没有找着钥匙。美女的爱特殊,不全是‘残酷的。她的越洋电话一个接着一个,说是特别想家。千万不能用真名!”

系列二 血梦

噩耗传来,画家上官半天省不过神儿来,瘫倒在宽大的沙发上直喘气。

上官体格强健,身形高大,胖得不臃肿,胖得有精神,给人一种忠厚稳练的感觉,似乎他的粗壮的身躯能够包容别人万万不能包容的一切。他是个直肠子,但他的肠子严严实实被包藏在厚厚的皮囊之内。

上官怕老婆,老婆像老母一样爱着他。只要他想到的,她一定让他得到;他没有想到的,她全替他想到了。她把年轻时疼爱自己身上掉下的宝贝蛋儿的激动和无私,一股脑儿原汁原味地倾注在丈夫的身上。他一个眼神儿,她就心领神会,忙得个不亦乐乎。他是她心上的肉,谁都碰不得,即便是她身上掉下的那块肉;那块小肉,休想碰这块老肉,不然,她跟儿子拼。可是,她训起他来,就像训孙子一样不留面子,他在她手里是一只颤栗的小猫。她不但开口骂他,而且动手拧他;不但关起门严加呵斥,而且当着生人的面不依不饶。尽人皆知,上官的老婆是个母老虎,然而,对上官来说,老婆自是可爱,是他的摇篮,他的包衣,他的温柔乡。干脆一句话,在他的心目中,她是虎妈妈,护仔儿的母老虎。

她长得十二分的美貌,即使凶恶起来,那副面孔也非常动人。她是上官的总理大臣、外交部长,五十年一贯制的美人胚子,当地画苑当然的第一夫人。

上官是位寒梅圣手。毛主席激奋人心的诗句“梅花欢喜漫天雪”为亿万人传诵的时代,他画梅花出了名,成了抢手货,梅花使上官免于“专政”的皮肉之苦。人们到处拉他画梅花撑门面。有个厂家,经过革委会的批准,请他设计缎子被面,傲霜的红梅旁,是毛泽东的咏梅诗:“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成批生产,结果滞销——谁愿意拿钱买个苍蝇的臭名!厂家有苦说不出。

新时期以来,“岁寒三友”身价百倍,找上官画梅的人空前拥挤,官家商家,争相订货,一时门庭若市,应接不暇。上官像个作坊伙计似的,只有埋头干活的份儿,没有喘气的工夫。字画增值,送礼不带贿字,是走后门的首选。

说来,本地堪称梅花圣手的,还有一个干倍儿瘦的小个子老汉,可是痩老汉没有品貌兼优的压寨夫人,门庭相对有些冷落,然而,也应接不暇,求画的人不断线。人比人,气死人,瘦老头无法跟上官攀比。人家上官夫人,不说招呼应酬,就是点钱数票子,也让客户感受到美。

瘦老头是上官的老师。“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上官勤奋,红袖添香,真出息得像师父盼望的那样,长江后浪压前浪,出于蓝而胜于蓝。上官厚道,夫人精明,两口子四时八节不忘提上礼当给师傅叩拜请安。

瘦老头老两口昨天夜里被人捅了,血肉模糊。

“太可怕了!”上官死一样瘫在沙发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里不停地念叨:“没有老师,就没有我的一切……”

“没有你,老师借谁的名气?老两口存折上只有四万元,女儿、女婿的保险柜里光是美金就是这个数!”妻子说着将右手的食指高高举起。

“一万?”

“十万!”

上官耸耸肩,舌头一吐,作个鬼脸,顺势将身子放倒。

“女儿光胳膊光腿地死在床上,女婿更惨,肚子五个血窟窿,瘫倒在房门口,有搏斗迹象。”

“那么多美金?倒画?……造假画?……两个孩子可老实了!”

“不装老实点干不成不老实的事。女婿抽大烟你知道不?钱从哪儿来?那天一见面我就跟你咬耳朵,脸色好难看!”

“贼娃子猴精,什么都知道。……老两口可怜哟!”说罢仰头不动,活尸一般。

身子骨笨重和满肚子老实的上官,一步都离不开美妻的抚慰和扶助。

妻连忙凑上前去,抚摸着上官的花白头发,像哄小孩般软语细声地说道:“行了行了,咱也顾不了那么多,现在这世道,自顾自还来不及呢!”

“自顾自?说得轻巧。你就预备着哪一天贼娃子把你肠肠肚肚挖出来!”

上官何尝没有想到?从听到这个倒霉消息的头一秒钟起,他就没有停止过“自顾自”的噩梦。在这一敏感的问题上,他比妻的感觉灵敏。他在沙发上久卧不起,与其说是可怜老师,不如说是心疼自己。现今的社会,什么都好,就是治安工作成问题。让人先富起来,富起来以后,得叫人安安稳稳地活呀!纳税可以,上保险可以,赞助也不是不可以,但人死了巨额赔金顶得了命吗?当冥币使呀?妈的,派出所这帮家伙,三天两头敲门,求画倒是蛮积极的,怎么不想想法子把老子保护起来?

妻打断了他的思路:“起来起来,那几家早来了,去去去,给画去!”边说边将上官拽起来,然后,轻轻一推,上官懒洋洋地去了画室。

妻将刚才取画人支付的现款,从信封里掏出来,再数一遍,无误,然后掏出笔来,一摞一摞写好日子记好数儿,打开保险柜轻轻放了进去,锁好。然后朝着人声喧嚷的客厅急忙走去。

说起画画收费的事,你还得佩服这位老板娘。她最为得意的是掌握上官的钤章,掌握了钤章也就掌握了经济命脉,扼住了上官的喉咙。上官只管画画卖苦力,老婆只管收款点数;一手盖印,一手接钱,上官休想营造自个的小金库。后来,人熟了,规矩立起来了,上官指挥画笔、老婆指挥上官的秘密公开化,所以,只要口头成交,马上按某尺某千五到某千五的标准预付现金或支付定金,连收据也用不着打,彼此岂不落得体面大方!

公开场合,上官是知名画师,妻子是他只有在内室才有权享用的一块任由摆布的肉。但在家政体制内部,妻子是上官的老佛爷,上官是家奴,是以妻子为工头的手工作坊的长工。同手工作坊工人惟一不同的是,上官也是妻身上的一块肉,搂抱在怀,怕风吹,怕日晒,怕雨淋,为他祛邪滋补,盼他没灾没病,希望他沉入艺术创造的极乐世界常醉不醒。

晚上,照例地,妻将上官扶上专供肚大不便的人便于弯腰的沙发,濯足开始。一只袜子从肥胖的左脚困难地扽了下来。妻走上前去,帮他扽下右脚上的袜子,然后双脚轻轻投入冒热气的热水。“给我好好泡泡。脚肿成什么样子!以后,不画画时,给我好好坐着,脸上挂点高兴,像是谁欠你二百五!甭犯愁,有我你怕啥!”

上官老老实实地搓着脚心,一只脚搓三百六十下,一下不能少。二十五……三十……

九点不到,妻将上官送上床,塞好两个肩头的被角,照例地打开音响,定好反复播放的《梅花三弄》和《小夜曲》,将声音压放在最低档,然后,关掉辉煌的吊灯,打开五瓦的壁灯,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肉肉,自上而下地。

“妈的,人为财死,提心吊胆,何苦乃尔!”

“又来了不是?睡吧,天塌下来有我,你给我乖乖闭上眼睛!”上官闭上了眼睛?

看上官真的闭上眼睛,她这才蹑手蹑脚退出卧室,拉好房门,将录像机打开,摔掉拖鞋,沙发上一躺,顿时,西洋景出现在眼前,一个镜头不落地紧接着昨夜。

她最喜欢看的是侦破片和言情片,渴望肉体上的撞击和感情上的刺激。美国片对她的口胃。美国片是二合一,血肉横飞和神魂颠倒相得益彰。看侦破片有助于防盗,看言情片能学会捉奸。她对老头子的健康不放心;对老头子拈花惹草头号不放心。年轻时,上官做过些荒唐事,所谓的“风流罪错”,可人家那时没结婚嘛!人家和你对上以后,不是做了彻底的交代并且老实得像猫一样,你有啥不放心的?至于那些学画的女弟子……噢,对了,有几个眉来眼去的,我早就说过那不是个东西,狐狸精!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我都守在他身边,再馋,他敢!不,不,狗还有个打盹的时候,那些狐狸精鬼得很!一天,一个狐狸精用胳膊碰了下他,看他乐得那样儿,眼睛都没了,他什么时候对我这么乐过?当我是瞎子?辞掉这些妖精吧,又不能,方方面面的关系在里头,一个也得罪不起。北京的房子要是能买下,搬到北京住去,看她们还跟谁骚情!看来还得攒钱,名气还得再大点。瘦老头子这一死,画梅花我们老头子独一处,只要他肯卖力气,健康包在老娘身上,还愁钞票不滚滚来?这么一想,什么凶杀案,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什么师徒情谊,顷刻化为乌有,身子也觉舒坦多了。伸伸懒腰,打个哈欠,思维归于屏幕,“妈的,演哪儿啦?”

暴徒正在抢银行,枪战,击毙,天昏地转,子弹与血肉横飞,大包大包的票子扔进车屁股,银行被抢劫一空,毛骨悚然。

院子外面好像有响动。不错,是院子外面。再仔细一听,响声消失了,打开窗户,万籁俱寂,阒无一人。妈呀,真瘆!

她无心看录像,关机回房。没等梅花“弄”完,顺手关掉音响。上官鼾声大作,沉睡如泥。挂钟的指针:凌晨一时。被窝里完完全全回归到精神的自我,只要眼睛一闭,整个世界就属于她一个人了。她伸出莲藕一般粉嫩的胳膊,拉灭灯绳,落下眼帘。“刚才真瘆人!”心有余悸的她,又过了一个时辰,渐渐地进入忘我状态。

一夜无话。

比起瘦老头师傅来,上官两口子超然度日,平安无事,但是,惊魂未定,心里不踏实,总感到安全没有保障,想起来就骂派出所的片儿警,“妈的,实用主义,空手套白狼,白吃饭,不够朋友!”

晚上又难以入睡,夫妻双双,严重失眠。

深更半夜,辗转反侧,睡不着。安眠药的质量有问题?假药盛行,再服两片。

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梦中,上官把妻子杀了。

系列三 打针

二狗是我远房兄弟的二小子,牛总的狗腿子。

我的这个兄弟家境不好,卖馍糊口,生下二狗以后后悔了,不承想二狗之后还生了三狗四狗。五狗刚刚落地我兄弟在粪堆上刨个坑一锨给埋了,提起来怪瘆人的。

人家娃拾柴的拾柴,上学的上学,二狗却光屁股整天在车路渠里尿尿和泥捏人人,见啥吃啥,“板板土”(观音土)是他的美味佳肴。二狗体壮赛过牛犊,从来没听说他得病。直到改革开放仍然家徒四壁,穷得娶不起媳妇。本来有家女子他想娶,订婚帖子下了,上门宴席吃了,后来黄了,人家女子省过神儿不干了,谁情愿跟他―个穷得冒傻气的二杆子?二狗说:“算球拉倒!你嫌老子老子不嫌你?看你那对猴屁股粘眼,睁大还没有韭叶宽呢,恶心人!”

二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穿着牛总送他的纽扣不全的过时西装装蒜,捡牛总扔掉的“阿诗玛”烟盒装”大雁塔”撑门面。弯腰,陪笑,露牙,影子一样跟出跟进,围着牛总打转转。

一天,二狗来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住辗转送到我手里的《猫鱼》死活不放。“伯,你叫娃先看看嘛!娃出钱买都买不到嘛!……娃有用!”不等你拒绝,他一溜烟蹦出门外。我家大嫂最讨厌的人就是二狗。

“这玩艺……你想开发?”

二狗把牛总急如星火讨要的老厚老厚的这本《猫鱼》递到牛总手里以后,鬼灵鬼祟地说。

牛总顾不上说话。

一眨眼的功夫,二狗将三支“阿诗玛”装进自己的兜里。

牛总埋头于《猫鱼》,习惯性地说了声“吃烟!”

“唉,唉!”二狗名正言顺地抽出第四支“阿诗玛”,送入口中。

“噗哧”一声,牛总笑了。

二狗凑近牛总说:“怎么样,您也想?”见牛总不答话,又激了他一句:

“咦,编小说您也敢?”

“不就是被窝里瞎翻腾吗?”牛总非常自信,狠狠地在沙发上弹坐了一下。

“有人给印?”二狗又奚落又认真。

牛总拍了拍《猫鱼》,说:“人家不就印了吗?几万十几万地印。隔行如隔山,二狗,你小子肚里没墨水,文化市场你不懂。开放开放,就是要想方设法‘放出从前没有打‘开过的。谁不爱看西洋景?”牛总上劲了,松了松领带接着说:“哥给你娃打个比方。你小子在大马路上走,没人理视你,你跟人扭打起来,立马有人冲着你围上来。你穿一身新衣服,没人尾随你。你穿得怪模怪样,把领带拴在脑门上,就有人跟上来看热闹。假若你脱光衣服站到钟楼顶上,或者你精尻子在热闹处撵狗试试?小说就是那么回事。上帝给女人穿上裤子,咱们再把裤子从女人身上扒下来,就这么回事。这就是小说!明白了?市场经济嘛,瞄准市场,就是卖方的胜利。哥有办法,哥能发市。”

牛总对自己的回答非常满意。他用通俗文学的手法把商品意识套在小说创作的胴体上,这种套用貌似荒唐却不乏新意。

“牛总……”二狗一听也上劲了,想进一步把事情夯实,但此时的牛总已经入港、入味、入神,看着看着,又“噗哧”“噗哧”笑出声来,早已把二狗的存在撂在脑后。当他发现二狗还想纠缠时,头也没抬,话也没说,右手轻蔑一划拉,示意二狗赶快滚开。

“牛总”姓马,不姓牛,其貌不扬,除去一张嘴长得红口白牙外,脸上没有一处让人瞧着顺眼的。这人打小爱吹牛,说大话,傻大胆,二流子外加二杆子。可是人不可貌相,这小子福大命大,心想事成,天天走着上坡路,后来帮人办了个小公司,任经理,虽然没有干上几天,但村里人叫“牛总”叫顺了口,早把他的尊姓大名丢到九霄云外。他不介意,你叫“牛总”他听着高兴,但你不能叫“老牛”,他忌讳这个。

不知道运气好,还是真的跟政策对了路,牛总事事如意。“文革”时期家里难过,男大当婚,但没人跟他,要么嫌他浪,要么嫌他穷。他愁肠百结,干瞪两眼徒唤奈何。岁月不饶人,转眼间向“而立”之年逼近,他煎熬不过,便向邻村一对“鸡屎眼”的少女求婚,好赖找个暖脚的人,吹灯说话。

“鸡屎眼”的基因强,母亲眉眼生情,颇有几分姿色,她也是。你当她是谁?就是原来说给二狗后来嫌弃二狗退了婚的那个女子。不承想女子满眼鸡屎与日俱增,花朵儿由艳转蔫,主动变被动,嫁不出去。难得现在有人上门说媒,女婿娃比那个二狗有人样,所以,女子以及女子她爸她妈当然满意,一来二去,事情成了,不出一周,吹吹打打过了门。

不论男方女方,都是处理品,都捡了个便宜,皆大欢喜。拜了花堂,入了洞房,两颗心踏实了。小两口打得热火,一个跟着一个,一个拽着一个,不敢撒手。可是,一个月后,不热乎了,相互挑剔对方五官不正,丢人现眼是克星,言语不和就大打出手,炕头上举办比武大赛。家里人装着没听见,只要不出人命就成。“一会儿亲,一会儿嫌,两口子打架闹着玩儿”,小两口子打架,能有什么是非!果不其然,打着打着不打了,小两口过日子了,男忙外,女忙里,苹果园子里紧忙活。等过了腊八,夫妻恩爱,当着人面眉目传情,打闹调笑,弹嫌啥呀?疼还疼不够呢!

这小子运气好,刚上牌桌就大胜而归。点完票子、压好枕头以后,鸡屎眼笑得连眼睛珠子都寻不着了。醉眼矇胧中,鸡屎眼又从枕头底下把票子抽出来点了一遍,眉开眼笑。当天夜里,贵夫人网开一面,将她的青春热情奉献,如意郎君温柔乡里二度新婚。

兜里实在了,逛省城腰杆挺得倍儿硬。在大马路电线杆子上,牛总发现鸭子坑的一家私人诊所能治他女人的眼,花钱不多,果然给治好了。呀!浓眉大眼,水汪汪的。鸡屎眼一好,就像是泥地上捡起个红元帅,对着自来水管子美美地冲冼了一遍,甭提多俊、多嫩、多受看。从今往后,妻容夫贵,夫唱妇随,如胶似漆,惹得村里适龄、超龄的小伙子们心里像猫抓的一般。

这小子运气真好,县上种苹果他是头一份。那时谁敢栽种苹果?他敢。他一下子栽了二亩八分地的矮化苹果,整天求师、钻图书馆,硬是学会了施肥、剪枝、打药、人工授粉等一整套技术。二狗是他的廉价劳动力,半是长工,半是跟班,半是驽马,半是走狗,使得也骂得。第三年,挂了果,果实累累,看得全村人个个傻了眼。在财神爷的诱惑下,你找牛总看地,他找牛总验苗,眨眼之间,不用动员,全村范围爆发苹果大战,三年五载,该县成了苹果大县,全国驰名。

牛总发了,乡亲们也发了,二狗衣食有着落,紧跟不怠,越发地卖命。“瞎猫逮个死老鼠!”“歪门邪道,歪打正着!”“人鬼心鬼,鬼点子赚钱!”不管你怎么说,牛总为乡亲们办了好事,为县上争了光,大伙瞧不起他却感谢他,领导提防他却不得不树他。要不是栽种苹果征收“特产税”,这个自隋朝建县以来穷得连碗里吃剩下的面汤都要倒到锅里别人再舀着吃的旱塬上,有谁正眼看你马姓充牛的?有谁三天两头坐上小汽车满街上寻摸着穷转游?

小汽车的后备箱填满果子之前,小汽车的主人总要装样子听听汇报,见见功臣,煞有介事一番。自然而然,喜欢吹牛放大炮的带头人始作俑者牛总成了座上客。他以精于此道的娴熟技能,刹那间把日本美国最佳品种搬进首长的坐骑,使每一位首长感到并不是首长占了“万元户”的便宜,反倒是“万元户”占了首长的便宜。这一切的一切,牛总干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不露声色。牛总把大大小小的首长(到底是不是首长也难说,反正坐小车的都有来头)跟他的合影装进玻璃镜框里高高挂起,把各级带“长”字的题字(只要敢于舞笔弄墨,不带“长”字的也没有关系)不惜工本装裱起来挂将起来,顿时蓬荜生辉。这号人,没人瞧得上眼,也没人敢小看他。一点不假,牛总牛起来了!

再说玩牌打麻将。牛总打麻将的技巧平平,但是,手气出奇地好,连一些赌场上的老手拿他也没有办法。因为常赢,满不在乎,所以每次玩牌他都准备白送给人家千儿八百的,可是,看上去输定了,风云突变,局势好转,这边不上牌那边上牌,只要上家一碰一出牌,这边就和,最后一算,他还是赢家。一年三百六十天,打宽点,按季度平均计算,牛总的收获都是大把大把的。

有人研究其中的奥妙,研究来研究去,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牛总有个习惯——爱碰。他的牌一掀开就有不少对子,所以他见牌就碰,而且时常续上明杠,再加上暗杠,可不就断了人家和牌的后路?

然而,真正的奥妙只有天知地知了。

要不是得罪了一位大输家,而这位输家裙带通天,让他在公安局抓赌大围剿中栽了个大跟头,他牛总早挂上了全县的大班头牌。而事实是他最后倾其所有赎回一个满身暗伤但毕竟是个囫囵的大活人。

牛总绝不灰心丧气。这小子,把什么都看得挺容易。一年下来,又发了。不知道他到底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钱。他的钱来路不明肯定无疑,可是你抓不住他的把柄,他把上头买通了,无人追查。上头不管,就是合法,谁再管不是红眼病就是挟嫌报复。牛总平安无事,整宿整宿琢磨投资意向,不定有什么更大的举措。人一有钱,别人就找上家门求你了,提鞋扽袜子者趋之若鹜。有人私下里咬耳朵,说这家伙伤天害理贩卖人口;也有人说这家伙铤而走险贩白面;又有人说,都不是,是把医院的B超医生买通了,给孕妇作非法B超预测,一次收人家大肚子一百块不带找。这家伙到底咋发的,至今仍然是迷雾一团。

这小子打小喜欢看书,字写得好。他小时写大字,专学于右任。他说于右任并非三原县人,还说于右任和他同一个属相,都是某某动物变的。这两年他发了,备全文房四宝,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满屋子的墙上,挂满于体的临摹,自称“于派私淑弟子”,自以为可以乱真。由于他能划拉出像样的中堂条幅什么的,所以县上文化圈里他也算一个。他却不想以书法家出名,那玩艺儿易学难工,附庸风雅还凑合,指望发财怕要落空。他总算挤进文人圈,大摇大摆走在县城大马路上,不停地有人称“牛总”,向他打招呼。在他听来,“牛总”二字的背后就是“小县上的大文人”。他朝思暮想当一名作家,最好是小说家。小说家容易产生轰动效应,四海扬名。《猫鱼》的成功以巨大的铁锤敲击他,他寝食不安,跃跃欲试。至于小说怎样才能成为干柴烈火般挡不住的诱惑,他心里有数,无非是搂搂抱抱,打打闹闹,胆大不要脸,离奇古怪,死去活来,血溅鸳鸯楼。读者对象务必瞄准少男少女,多情的镜头寸步不离被窝里的罪恶。

但他心里毕竟不踏实。

一天,打听好我大嫂不在家,二狗又来了。二狗说:“伯,你还得帮个忙,人家给你好处。《肉蒲团》《游仙窟》能弄到吗?还有影印全图本的《金瓶梅》什么的,我不懂,人家牛总急用,伯,娃给你老人家磕头!你不答应娃不起来。”正要下跪,我大嫂回来了,二狗—溜烟将身隐去。

牛总心里当然不踏实,他缺少体验。他的化腐朽为神奇的花媳妇,虚有其表,太不开化,兴趣完全在枕头底下而不在被子下面。他本想借助兰陵笑笑生的开导,靠《猫鱼》那妇人的示范,图文并茂,让她心里痒痒,像是掏耳朵那么受活,怎奈她识字不多,也无耐心。图画倒是好看,可是不好意思,看见精赤条条就大呼“我的妈呀,羞死人了”,然后脖子往被子里一缩,蒙头装睡。没办法,牛总只能在晚上两个人钻进被窝以后冲着她像说书人那样绘声绘色地进行讲述,小娘子不停地骂“骚货”、“贱货”、“破鞋”、“狐狸精”。说来煞风景,每当牛总刚念得上瘾动手动脚的时候,对不起,潘金莲早已幻化入梦。

外国的不好找,本国的倒是读了几本。《猫鱼》不就是这么借鉴过来的吗?所以他叫二狗限期弄来正版的《猫鱼》和翻版的《肉蒲团》《游仙窟》以及全像《金瓶梅》。要是从他伯我这里搞不到,哪怕从黑市上也要搞到。他要细细地咂摸滋味,深深地琢磨玄妙,创造性地拿来和偷得。

认真研习一月之后,牛总服了,还是人家高明。除非自己当个文抄公,不过文抄公不能当,弄不好吃官司。看来,生活还是第一性的,必须跟着感觉走。他又回到花媳妇小娘子的身上,下决心破译自己老婆身上的花花秘密。连自己老婆的性密码都解它不开,谈何开通人性?

他死缠硬磨,小娘子金口难开。他生气了,真生气了,唾沫星子乱溅,蚯蚓一样的青筋暴露无遗,大喊大闹,数落小贱人不把他的事业放在心上,对自己的美妙追求无动于衷,嘴里越来越不干净:“大把钞票你嫌扎手?”“我这是为性解放、个性解放,为自家发财致富,懂吗?心理活动有没有?说!不说我要急了!”

媳妇见状,软了下来,知道今晚过不去,便实话实说:

“什么叫‘心理活动?我只想赶快完事。”

“不行!不行!说,快说!”像逼债似的。

问烦了,那妇人照直说了:“还有什么心里的活动?不就跟打针一样!”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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