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行远

2014-07-14 01:45邓跃东
延安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玉门关青海敦煌

邓跃东

青海长云

青藏铁路开通后,我有幸由拉萨乘火车到兰州一趟。从青藏高原一路下来,千里迢迢,看到的尽是青海长云。

我原以为青藏高原是奇峰林立的,走过才知道,它是整体上升、慢慢隆起的,铁路错开了几座险峻的大阪,高原上散落着山包断脉,地面其实比较坦阔,过了唐古拉山口,一路平缓直下。

窗外的天空,纯洁清新,蔚蓝一片,很难用我们平时看到的蓝色去比拟。辽阔的草原,穹庐笼罩,天地相连,空中飘着一团团洁白的云彩,高原阳光照射过来,云团更加亮丽。每一个细小的云层褶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在白色云团的缀映下,天空愈加碧蓝,目力能及的天空,竟是一种底色。也可能正是蔚蓝天空的衬托,那些云团才更显得白净,好像泛着银色的流泽。

流泻千里的青海长云,那么的孤冷寂静,美得令人心惜。大地上的绝景奇色,就这么白白费掉了。电视上播映的,图片上看到的,只是一个影子,那种云天之韵、穹庐之静、沉雄之势,就一落千丈了。

但是,你的善感是多余的。白云之下,青草之上,尽是一片生命啊。你看跳跃的黄羊,伶俐的灰兔,伫立远望的野牦牛,盘旋在空中的雄鹰;更远处彩条飘飘的敖包,牧人稀落的白毡房,自由撒蹄的马匹;袅袅牛粪燃起的青烟中,有卓玛呼唤牛羊的长调、新鲜酥油茶的美味、王洛宾和姑娘的歌声。他们是青海长云的放牧者,一群富足自在的主人,彼此相伴,长歌袖舞,这片云天又何曾寂寞过啊。从长方形的车窗望过去,那是一幅精美的油画,牛羊炊烟富有动感,蓝天白云蕴藉深远,少了哪一样,画面都不和美。

青海长云,自由飘荡,无拘无束。人若跟流云一样,想去哪里就可以浪到哪里,那多该放达啊。

我躺在铺上,想起一个豪放的边塞诗人来。一千年前,那个骑马的书生王昌龄,肯定为一天的流云所感染,要不下笔就是“青海长云暗雪山”,天地就明暗有别了。祁连山脉横亘青海东西,南面多晴,北面常阴,我猜想他是从北面的河西走廊,穿插敦煌的丝绸古道而来,看到了山上皑皑积雪。而且,一路不停地回望玉门关。此关位于敦煌西边,过去不远就是楼兰古国。

这样的战场辽阔无际。多么奢侈啊,一马长驱,从青海湖畔冲杀到昆仑山下,声啸长空,刀剑飞舞,荣辱度外,酣畅淋漓。杜甫《兵车行》中的战场就是黄河上头,他说“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在青草中,望着青海长云慢慢死去,那亦是鬼雄。

这样的战场怎不叫人心驰神往?我又想起王昌龄同时期王之涣,年轻时游历江山,随大军来到了青海。这里是黄河的源头,他是腾云驾雾过来的,要不怎能呼出“黄河远上白云间”?

“破楼兰”是一个泛称。那时的敌人有吐蕃王朝、匈奴后支、胡人羌族,彼此生生不息,一千年都鏖战不休,可能是飞将们的后代,都心恋这片云天吧。孤城后面,雪山万仞,羌笛声中,又现玉门雄关。你就能想到,这片战场的宽阔和驰骋的恣意了,而金戈铁马的原野上空,一片湛蓝,白云悠悠。古人的仗,打得太壮美了。

如此,唐朝王家诗人描绘的云天里,尽是一片壮阔,一片奔放,一片豪迈。尽管大敌当前,粮草久困,春风不度,生命依然诞生在自由洒脱中。《古诗源》记载,匈奴人在这里也留下了诗篇:“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匈奴不会欣赏身边的景色,寸光短浅,患得患失,焉知战场忌念胭脂色?所以他们败了,王廷家族倾塌湮灭。

这片云天怎会有寂寞?“战马萧萧声散去,雄魂犹落天地间。”

太阳渐渐落下,没有看到长河落日,却看到了一弯明月,而蓝天白云此刻一片清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千年以后,诗人已不现,而他们眼中的青海长云却流连未返啊。

我幸遇绝景,喟然自叹。风华正茂时,也曾单枪匹马从军行青海,可是我挥不出壮丽的诗句,只能挽起一片青海长云。

敦煌目测

秋天里去了一次敦煌,想写一篇行脚文字,从几个角度进行了认真的思考,但觉意未尽心。现在的散文有种程式,必须依托一个口子,以点带面,从侧面去表述,这样貌似标新立异,其实是为了便于驾驭。可这种方法在敦煌行不通,旁门左道都看不透彻。敦煌就是敦煌,什么都端露给你,有本事你就正面来,旁敲侧击说明你心虚。所以,敦煌把我逼上了台子中央。

我跟友人小黄是从长沙赶到兰州,再坐火车到的敦煌。中午一点到站,跟着旅游的人流徐徐走出。广场上人头攒动,接团的、提供车辆的、景点带路的、向你兜售异域器物的,各人抱着各人的想法,认真地交流着各自的意见。那些团队,好像搬家一样的行李,乘着舒适的大巴走了;有条件的,坐着出租车也走了。我们俩是散客,面对各种热情的服务,不知如何很经济地选择。干脆歇一会,抽支烟再说。可也就是一支烟的功夫,刚还满场的人群,像潮水般地退去了。除了车站警察,几乎看不到人,听不到说话的声音。身后是具有佛教台院风格的雄伟车站,上面是金色的“敦煌”二字。屋宇的高大瑰丽,映衬得站前广场更加空落和寥静。我就觉得,敦煌好安静啊。

后来发现,车站西侧往里有个散客接洽点,他们愿意以低廉的价格安排车辆,涵括几个主要景点。我觉得他们话少,息事宁人,便上了他们的车。

到达莫高窟是下午三点了,大批的游人正往外走,我们不用排队,就轻松地进到千佛洞下面。领队的讲解员说,下午人少很多,洞窟安宁下来了,她也能安心地讲解洞窟的佛像。莫高窟是千佛聚集之地,一片灵光,看来佛祖赐给了我们好运气。佛祖喜欢恬静。赶着热闹来,影响了佛祖的禅思,他们肯定不高兴,你就难以得到真佛的庇护,灵光就照不到你身上。

我们把每一层正在开放的洞窟挨个看过去,我发现一个显著的特征,佛像面带微笑,眼含善意,但嘴唇多是轻轻合上的,众口不言。这是佛像啊,千万佛教弟子顶礼膜拜的标准形象,莫不是叫人少说话,要安静思索。千佛洞有几百尊佛塑像、上千幅佛画像,他们不出声,只用眼睛说话,却也辐射出了惊人的感召力,引得四面八方的人赶来朝拜。莫高窟就告诉人,安静是一种力量。凡事保持安静,你就是得到了佛的真传。

游人如织,接踵而来,有几人能有一颗安静的心?蝉鸣山更幽,可佛仍是佛。洞外喧嚣,洞内是一片安详。观完莫高窟就往外走,我回望了一眼,下午的阳光照在洞窟顶上,好像撒上一层金粉,真是灵光显现啊。

我们又去了鸣沙山,好像这是到了敦煌必看的一个地方,让我感兴趣的是那处阳关故址。我们是晚七点许到的山脚下,这里时差比内地晚两个小时,太阳光线仍很强烈,沙地一片酷热。等待骑骆驼上山的游客排起了长龙,沙地上站满绑着红色防沙鞋的腿脚。我们不想凑热闹,步行进去看了月牙泉。月牙泉凹在两座沙山的脚下,山头挡住了阳光,泉边一片阴影。我们去时没有起风,听不到鸣沙的声音。泉边的一座佛塔倒映在水中,水面如镜,塔像清晰,四周一片寂静。

我们又爬上山顶追赶落日,夕阳刚刚还悬在天边,走几步便落下去了。敦煌西边是平坦的戈壁滩,太阳挂得久,一旦落下地平线,天色就急剧黑暗下来,让山上的摄影人措手不及,赶紧摸黑下山。我们踩着软沙,跌跌撞撞下了山,刚刚还热闹着的沙坪上,看不到人了,黑暗和寂静笼罩了这片沙山。

第二天凌晨六点天还未亮,我们就动身赶往玉门关和雅丹故址。街上还是一片寂静,寒霜扑落在脸上,冷悄悄的,就想起“人迹板桥霜”那种孤冷的早行人来。可是,敦煌人就不会这么感叹了。你不是敦煌人,自然消受不起这份孤寂。

这两处景点位于敦煌城西八十公里外。一路西去,全是戈壁荒滩。凌晨的太阳从身后冉冉升起,照射到无垠的前方,越发觉得寥廓寂寞。这种天荒地老的地方,你没点阅历积累就不容易看得懂,我们只能随车一观,然后就往回走,晚上要赶到嘉峪关。汽车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时间尚早,站台少人,寥寥无声,就跟昨天来的时候一样,一切是那么的安静。

这就是敦煌,一个安静的地方,尽管地面刚还肆意喧嚣,但它能让自己一下安宁下来,丝毫由不得你。想起火车站金色“敦煌”二字,我就觉目光一亮。敦即厚重结实,敦厚之物向来静守,那是一种定力,煌煌无尽。你就是望文生义,也能感触到几许敦煌的浑厚本相来。

玉门关前

玉门关并不在甘肃玉门市,很多人为寻玉门关走错了地方。这是不读书的教训。我也差点上了当。玉门关其实处在不相隶属的敦煌县城西八十公里外。从这里一路西去,满目的戈壁荒滩,太阳从身后冉冉升起,前方一望无垠,越发觉得寥廓寂寞。

玉门关是汉代由新疆和阗往长安进贡玉石的一道关口,朝廷又在此地筑城设防抵御异族的侵扰,城墙绵延,兵士云集,关城远望,狼烟突起。一次次的血战刀刃,成就了汉唐帝王的拓疆事业、骁骑将军的功勋英名,还有御史大夫的汗青长卷、青衿诗人的血性诗篇。

可是,我来到玉门关前,只有断壁残垣、拴马石桩、营垒薪烬、倒地胡杨,还有一座墙皮早已剥落的土坯方城,孤独地面向西域,似乎还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当年旌旗猎猎的雄风早已不再,唯土城前方竖立一通石碑,上面刻着王之涣的《凉州词》,被红漆醒目地描过:“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首诗早已熟知,默默读完,一缕贯穿千年的孤寂蓦然涌上心头。

一千多年前,王之涣来到这里,我想他没有感受到大唐的雄风,只感受到从汉代就开始的孤独,春风不度,羌笛悠悠,悲凉不尽啊。多年后,玉门关前呈现的功名兴誉、裘衣白马,都不复存在了。就是从这道关口流入内地富贵人家的那些玉石明珠,谁也说不清它们的前世今生。只有一首绝句,让万千后来人知道,这里是玉门旧关。

玉门关,怎不是一个人的关隘?迎着漠风,我不由得想起另外一个人来——汉代的班超。他年轻时拥书万卷,感叹大丈夫焉能久事笔墨间,遂投笔从戎,策马西域。一番驰骋打拼,平定了西域五十一国,被任为西域都护,官封定远侯,一守就是三十一年,也是功垂社稷啊。晚年他向皇帝上疏:“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他对功名已无念想了,他最盼望的是能够活着回到家乡。后来,词人张可久以“将军空老玉门关”一句感叹他的命运,让人感觉彻骨之寒。而班超的兄妹班固与班昭,传承父志,一生为史,撰就了煌煌史著《汉书》,光芒四射,温暖无限啊。

王之涣应是洞悉班门悲欣的。他做过小官,《全唐诗》只留下六首诗歌。我们熟悉的还有千古名篇《登鹳雀楼》。他一生笔墨如此稀少,人们却把他记念到现在,你能说他的份量轻过那些帝王贵族、赫赫战将吗?名以文传,玉门关记住的仅是一个人和一首诗,真是“功利一时荣,诗文千古光”啊!

记起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感慨: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兀立戈壁的玉门关,要向到来者诉说的就是这个用两千年时光所证实的简单道理。

我想,再过一千年,玉门连土城怕都要荡然无存了,但那首诗却能传诵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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