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堃
在拥挤不堪的兰州,阳光并不娇艳。过黄河桥车如甲壳虫一般进入不毛之地的红土山沟时,天的脸阴沉下来。想象这地方落雨,我的眼瞳也会被泥巴塞满。好在阴云有点稀薄,终没有落下几滴雨水。
还没有来得及遐想,就到了永登。几株笔挺的杨树,是永登的代言物。杨树的身后是泛着绿意的田地,地垄之间是茂盛的水草。山也是绿的,或深或浅的草绿披在山脊上,人的心境一下子温润明朗开来。
永登是兰州的一个县。如果说兰州城是一块浅灰色的金属盒子,那么眼前的永登乡村是一块翡翠。甘肃人争先恐后地往这块浅灰色盒子里钻,而对不远处的这块翡翠视而不见。
永登是全国闻名的百合第一县,然而我却没有见到百合花。在我原先的想象中,百合花应当开得遍地都是。
乌鞘岭
从古浪到武威,撇过了乌鞘岭,乌鞘岭就还是一个想象。
乌鞘岭名气很大,跟雁门关、剑门关名气相当。只要是西行,乌鞘岭好像就是一道横贯在心里的过不去的坎。从天水到兰州,秦安与通渭交界的华家岭就不好走。天水的河山已经柳树绽绿,华家岭上还是皑皑白雪,据说天津来甘肃的司机在这山梁不敢开动汽车。华家岭比不了乌鞘岭。乌鞘岭是鸟儿插翅难飞的崇山峻岭,险峻得想而生畏。
出了张掖向东飞驰,老赵就开始描绘乌鞘岭。我们每个人都充满了期待,过一段路程便问:到乌鞘岭了吗?老赵说:乌鞘岭在古浪境内,还早着呢。但我们不敢睡觉,生怕错过了这古丝绸之路、今霍连高速上的一道胜景。
晚六点钟,终于看见了乌鞘岭。整整半天时间,从山丹中午的骄阳似火,到乌鞘岭脚下的夕阳西下,六个小时穷尽所有心思的想象与眼前的乌鞘岭大相径庭。
这是可以栖息亿万只飞禽的铺着厚厚绿毯的巨大的漫弯,一路稀薄的绿色在这个巨大的漫弯中非常奢侈,行人有一种掉进绿色江湖中的感觉。东北和西南的大山相距数公里,正南面是犬牙交错的雪山,在隐隐的绿地的衬托下十分显眼。
我问老赵:乌鞘岭在哪儿?是远处白雪厚积的群山,还是眼前这舒缓如河流的山坡?
几个不大的弯道,至前面一个豁口,车队如同蚂蚁一样在相对平坦的公路上爬行。
清楚了,明白了。东边的不毛之地,西边的沉沉土山,南边屹立千仞不消融的雪山,共同呵护着一处水银泻地的缓坡地带,是上帝给河西人和所有东来西往的过客歇息心灵的地方,大美之至。说是难以翻越,想必是秋末至初春绵绵湿地使得路面湿滑,得小心翼翼方可安全走过。
乌鞘岭,因为车夫和驼队的心恸而声名远播。今见之,觉殊美,她是供给文学家、画家、音乐家的一道盛宴。
乌鞘,何意?曾经的乌孙人放置刀鞘的兵库?还是那座山像刀鞘?还是那道豁口就是西部少数民族插刀征伐的鞘筒呢?
不得而知。
武 威
武威,一个威风凛凛、不同凡响的地方。数千年来,它是中国西部政治文化的中心。大大小小,有数十个政权在这里立国。
武威古称凉州。这个“凉”字太让人心情不好,若干个政权是用血肉浇灌、白骨积累起来的。大凉州今天变成了虎虎生风的武威市。
从南部古浪灰绿的童话中走出,从缄默不语的沉沉的大山环抱中走出,走进一望无际的高原上的平原中。
有零星的树木出现,让人看到了挺立着的生命。这些白杨树精神抖擞,像扛抢的卫兵一样。心底的敬意油然而生。
由这些孤独的白杨我再次想起古浪的民房。没有瓦片遮挡,看上去不是滋味,很不舒服。我无法理解没有瓦片的房子在暴雨的浸泡下能挺立多久。他们说这里很少下雨,房顶就是一层土泥巴,没事;陇东南雨水多,房顶没有瓦是不行的。话题重新提及,老李说,古浪的屋顶上没瓦是几千年的事了。
这话好像触怒了上帝,一出小镇,泼水一般的暴雨使所有的车辆都停在了路上。天空由刚才的昏暗变成了浅黄,可以看到豆大的雨点密集成一道道幕墙,竖切着这茫茫四野。
现在飘然而至的难道不是雨吗?武威人说几年里没见过这么大的暴雨了。
暴雨穿过西边的夕阳,为武威高原增添了几分瑰丽。我像武威高原上的一株挺拔的杨树,迎着殷红的夕阳,淋着丰沛的雨水。而华北平原、江淮平原的水雾给人的只是迷茫和抑郁。
一场暴雨让黑夜提前到来。珠子大小的雨滴还在泼洒,插肩而过的毛乌素沙漠边没看清尊容。年幼的杨柳,密密匝匝的玉米秆,像哨兵一样矗立在沙漠边上,灰沉沉的沙漠更像是平静的湖水。
夜幕下的武威城并不漂亮,说不上剽悍,说不上宁静。孕育了李唐王朝的西凉国,一个战事频仍、政权交替如走马灯的要塞,在中国历史上书写了光辉篇章的古凉州,在骤雨初歇的夜晚,不是我等一眼就能够看穿的。
几天后,自西向东返回兰州途中,远观武威,明艳的阳光下武威城显露出几分雄壮和峥嵘,统摄河西四郡,扼中原、西域之咽喉要津,其臂力可窥一二。
雷台,马踏飞燕。马非凡畜,乃天驷,燕非燕子,乃风神。这是一位天水民间文化学者的解释,我们姑且信之。
没有见到石羊河——这条给武威以亘古生命力的母亲河。
张 掖
哪来这么多离地百十米的洁白的云朵!
云朵遮挡了阳光,北边的山坡上大块大块的浅蓝的阴影构成了摄人心魄的水墨画。
天蓝得像一片丝绸。
戈壁滩上觅食的羊只像陇东人家的碌碡,圆溜溜地滚动着。十六峰骆驼排成一个方阵,向如鱼穿梭的车辆行注目礼。
沙枣的红迎接着东来的客人。
金张掖,原来的想象中是个空洞的名词,现在懂了,这“金”便是满目堆积着的粮食和秸秆、柴。河西粮仓,让初到的江南人见识了什么叫富庶。
一位不识字的一九七一年出生的河南人在临泽创业,憨厚得让人不得不亲近。谁说“苏修美帝河南人”?这河南人已经是挺立在张掖粮仓门口的西部汉子。
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养了两只狼为他的一个肉食品加工厂守门。他用羊血饭招待客人,他的石葱花浆水面让兰州人、新疆人手不释碗。
茂密的树林,北京没有,广州、西安也没有。张掖城是蓝格莹莹的水和巨大的树木围成的。
大佛寺、马蹄寺,木塔、砖塔,至今诉说着黑水国的兴盛与辉煌。
一夜昏睡,金张掖给我一个半天回不过神的错觉:太阳从西边升起,嘉峪关在张掖的东边。
回眸黑河,它像京剧须生的三绺胡须,在并不宽阔的河道里飘逸着。
嘉峪关
嘉峪关真美,可能是中国最美的工业城市。
三个乡镇一个酒钢公司的嘉峪关在我的想象中就是一个地大人稀的小城镇,宽阔的马路上没有几个人,行道树无精打采,弱不禁风,城区主干道的南边是厂房林立、黑烟升腾的酒钢集团。现实正好相反,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下面是翠绿的树群,白色的楼房只是这绿色河流中的几处鹅卵石。
我所走过的城市没有哪个比嘉峪关更干净整洁。没有清洁工人,也没有清扫城市杂物的秋风吹拂,我们的脚步和目光所到之处是翠绿的树木,或者洁净的街道。高过绿色的建筑是嘉峪关宾馆,掩映在绿色中的是住宅。
柳树的枝条轻拂着紫轩酒业的路面,明明灭灭的阳光在柳叶间轻盈地舞蹈。
没有见到酒钢的厂房和烟囱。像云朵一般堆积着的绿地和无处不在的水让我们对西部工业城市有了新的认识。
古老的嘉峪关城楼还在。雄关有些沧桑,血腥的历史在关外的沙土中沉积,茫茫的西域在目光以西。
玉 门
一座城,一个门,一个人。
城是玉门关,门是玉门,人叫王进喜。
自兰州始,城即是关。兰州叫金城关,黄河为金汤。玉门尽管在肃州和敦煌两郡之间,但也是一个扼守要冲的关隘。只是今日之玉门关,我们看不到它的震慑人心的规模,新旧城皆氤氲在山岚之中亦梦亦幻。
漫漫黄沙之中的一座城,为何叫玉门?太柔弱了吧!
玉门出了一位人物,他叫王进喜。王进喜把石油开采做成了一条无坚不摧的战线,舍生忘死地拼命最终导致他英年早逝。马背上的铁人走过长安街,石油工业部长为他牵马,是一代伟人对底层劳动者的奖掖和尊崇。而令我的心更沉重的是铁人不幸的童年,是六岁的放羊娃牵引着双目失明的父亲,在不毛之地的玉门关讨饭的场景。
玉门为王进喜建立了一个纪念馆,这个纪念馆是玉门人的一座丰碑。
酒 泉
一座普通的城市,统摄十多万平方公里的疆域。甘肃人口最少而版图最大的地级市,坐镇河西缄默不语。
没有名酒,没有名泉。毗邻的张掖有滨河粮液,养活了一千万甘肃醉汉。嘉峪关建一亚洲最大的酒窖,紫轩干红让河西女人平添汗血宝马的风采。有关酒的泉的故事停留在西汉初年霍去病西征的马蹄上。
一百万人口,甘肃最富有的地方。没有多少绿意的土地,衰草下面皆是乌金?
与任何一个城市一样,酒泉也有一条母亲河——疏勒河。很遗憾,我们没有看到她的尊容。
一位从戎的天水男子转业留在了酒泉,他比我还黑——高原上的太阳如此之毒吗?
祁连山
绵延两千公里的雪山,当地人叫天山。李白诗说:“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是诗仙的真实所见,还是虚构想象,不得而知。知道的是这天山真的壮美,真的壮观;美在湛蓝之下的洁白,洁白之下的湛蓝。
湛蓝的天空,洁白的积雪,浅蓝的如刀削斧刻的峰峦。天色无比柔媚,雪光晶莹剔透,山峰摄人魂魄。
天命驻扎河西的山系,是数千里江山所有生物的生命线。如果没有荒漠,这里绿树成荫,定是一派繁荣。平庸的繁荣在江南江北,这里更需要这么一条白蓝相间的巨龙,挺起华夏的脊梁。
蓝色的梦境,白色的花瓣——祁连山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