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志宏
第一次看见大海,是在老龙头。大海的神秘,让人向往,又让人畏惧。
正是中国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北方春寒料峭时节,游客寥落。轻松地到处走走,倒也从容,有鸥鸟的自在。
山海关城楼左挽燕山,右控沧海,一孔高大的券形门洞把关里关外束如瓮牖。长城北向筑上莽苍山峦,南凸入海俯瞰万顷碧波。雄关虎踞,挡住过关外多少剽悍的萧萧马队,正所谓“城上危楼控朔庭,百蛮朝贡往来经”。
老龙头上遇到宝岛来的旅游团队。他们跨海而来,或许不仅仅是为了看海吧?江山留胜迹,各有登临意。站在老龙头,迎风而立,我并没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老龙头仿佛一艘冲进碧波的巡洋舰的舰首,雄伟的澄海楼就是舵楼。“雄襟万里”,明代大学士孙承宗手书的匾额高悬着老龙头的尊荣。澄海楼是山海关无言的记事碑,风平则楼兴,浪急则楼敝,因而屡经修葺。清康熙年间通判陈天植曾重修此楼。陈大人籍隶南方,却多在北边任职。我之所以对这位陈大人有兴趣,是因为他还做过我家乡的父母官。澄海楼竣工后数年,陈大人右迁延安,建楼兴学,革弊恤民,循声种种。他登临延安府城纵声长吟:“凤翼联城势,乌延古郡名。画疆而御侮,设险以防兵”;“怀古遥遥追范老,甲兵曾以奠岩疆”。可以想象,满腹经纶的知府大人肯定心潮澎湃,不仅追慕范文正公的出将入相,也不乏军事韬略和功业志向。但此刻整个天朝大国正陶醉在禁海的片刻安逸中,即使这些为官一方、戍边守土的循吏,也只是向往着踏破阴山、逐虏塞外,建立马背功业。忿忿感怀自己生不逢时的天国官吏们绝不会料到,这宁静的海面会在两百年后,恶浪翻滚,一代名楼,毁于一旦。而兴风作浪的竟是一群红毛绿眼、坐着轮船的外夷,却不是来自他们日守夜防的西北大漠或东北莽原。
“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1900年9月30日中午,大不列颠的一支小分队,乘坐“倭人号”军舰在老龙头登陆。一名海军少校带领区区18名士兵,一枪未发便占领火车站和五座炮台。成惊弓之鸟的守关清军,对空鸣枪三排,按照“溜之大吉”的计划逃之夭夭,价值几十万两白银的炮位和大批弹药为英军唾手而得。10月2日凌晨,各国组成的联合舰队在老龙头登陆,时人所著的《榆关纪事》记叙当时的“盛况”:“白浪滔天,直至秦皇岛,兵船无数,行者止者,黑烟逼空,海面为之改观。”联军将城门上的新式大炮全部运走,并疯狂拆毁了澄海楼。如今的澄海楼是20世纪80年代仿旧制重修起来的。
登斯楼也,则老照片中老龙头岬角乱石嶙峋、黄沙裸露之荒败景象历历可见。老龙头上立有石碑一块,镌刻“天开海岳”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据说是唐代人的手迹。后来的抗倭名将戚继光可曾料到他耗费九牛二虎之力建起的金汤之城,竟在外寇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
康乾盛世,每逢去东北祭祖或省亲,大清国皇帝都要驻跸山海关,登楼观海,仅乾隆一人就四次到此。老龙头上的风可谓皇恩浩荡。康乾二帝写下气大如牛、踌躇满志的诗句。康熙云:“吞吐百川归领袖,往来万国奉梯航。”乾隆曰:“我有一勺水,泻为东沧溟。至今亦无古,不减亦不盈。”睨视天下、唯我独尊的“吾皇万岁”,站在中国封建统治的峰巅,怎能知道封建王朝即将在他们的后裔手上走上不归路呢?
原老龙头端头的部分巨大花岗岩,现在作为陈列品供游人观赏。它三面凿有燕尾状凹槽,槽内浇铸铁水,为相邻石块互相接榫所用,人们都赞颂它凝聚着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为何这充满智慧结晶的海防工事,竟那般不堪一击?能阻挡铁骑金戈的老龙头为何没再能挡住铁甲利舰呢?为什么岛国的倭寇可以渡海袭扰中国,而中国人却只能守在脚脖子深的海边?在澄海楼下,几块碑刻为何硬硬被倭寇凿去汉字,生生刻上爬虫似的字母?石碑有伤,斯为国殇。
老龙头的风,是远洋来的风,咸涩的海风……
中国古代军事的博大思想和漫长实践,基本上是以“北方”、以“陆地”为核心,国防工程都是陆防体系,包括这号称世界奇迹的长城。这老龙头入海的石城,其主要功能就是防止女真、蒙古族骑兵沿浅海滩涂袭扰关内。海防思想的阙如,使海洋总是作为天然屏障,而很少把它视作疆土。由此导致中国历史上另一种为人所忽视的“偏安”状态:海禁。
元明清三代对禁止海上和边境贸易屡试不爽,得心应手,一声“皇帝诏曰”便“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整个王朝庞大的政治体系对内陆文明有着根深蒂固的偏执情结,认为只要海浪冲不上堤岸就不会伤及王朝的乐土。一旦海上风吹草动,“海禁”的基本国策就成了偏安内陆的最简单选择。大明开国伊始,即频频颁令:“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乃至禁造二桅以上大船。清世祖福临下令沿海地区“无许片帆下海”,出界以违旨立杀。历代“海禁”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而最终酿成的却是一汪翻江倒海的“苦水”。
禁航令不但阻滞了日益兴旺的海上贸易,更为严重的是无形中滋生和助长了固关锁国的政治主张。“守成之帝”明仁宗朱高炽即位当天即颁诏停止造船、召回人马。偏激而短视的兵部官员甚至焚烧了郑和扬国威于海外的船舰,苦心经营多年的造船厂以及造船图纸、航海日志、航海资料。中国实现海洋国家的尝试昙花一现,一个民族拓展海疆的蓝色梦想就此触礁搁浅!只知道海内升平的王朝,无视海外的风起云涌,王朝的“大掌柜”没有多少人睁大细眯的肿泡眼,好好看一眼对未来世界影响重大的辽阔海域。英吉利使臣远涉重洋叩岸通商的试探,被骄矜的乾隆爷视为“倾心向化”,“敕谕”这个“僻居荒远”的外番:“天朝抚有四海”、“万国来王”,一副夜郎自大的嘴脸,并遗传给下一代又下一代爱新觉罗。航海业的凋敝彻底断送了垂暮王朝最后的回春之路,丧失了与世界共同推进全球化的先机。美国人博克塞一针见血地指出:“要感谢中国皇帝孤立的海禁政策所造成刻意的缺席,使得葡萄牙人能在毫无东方海权的抗衡下,以惊人的速度成为印度洋上的主宰者。”
清冽的海风锥心刺骨。
或许长城遮护下的内陆已生成一种基因,让哪怕天之骄子的君王也无法摆脱对“土”的迷恋。寡人们享用着海味的鲜美,还没有品尝到海水的苦涩。祖上传下来的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说过“王水”呀。能一日三餐煮几锅羊棒骨,喝几杯鹿血酒,便饱食终日。也有想起海洋的时候,那就是从山珍想到了海味,沿海州县给朕弄些黄花鱼大龙虾来钦此,但有的朕沾不得海腥,觉得王土“五湖”里的大闸蟹也蛮美的嘛。“鲸波接天,浩浩无涯”的大海只被作为吟风弄月的潋滟“瑶池”或求仙问道的飘渺“蓬莱”;“倭寇”“海盗”的侵掠犯边只被视为皮毛之痒,看不到或不想看到海洋时代汹涌而来的挑战。最终,在一波高过一波的海风海浪中,“王土”之上的千年金銮宝殿便风雨飘摇了。
世界文明近代化的进程中,大国的崛起都是由内地走向海洋的过程,我们有理由认为全球化的触角始于浩瀚的大海。应该说,历史为守在陆地上的中国掀起过海洋神秘的面纱,海洋也给予过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度崛起的机遇。蓝瞳孔被一望无际的海水映得湛蓝时,东方的黑眼珠也从陆地看到了碧波的诱惑。在15世纪人类走向海洋的大转折中,历史选择了中国去揭开世界大航海时代的帷幕,郑和下西洋的如林帆樯开启了中国开拓海疆的传奇,但中国却没能紧紧抓住这个“老龙头”,仅仅激起一阵泡沫似的波纹,与“直挂云帆济沧海”失之交臂。
如出一辙,《海国图志》在它的祖国被认为大逆不道,弃如草芥,而我们的邻国日本却如获至宝,翻印十多版,视若救国稻草。《海国图志》的命运,同样再次表明封建王朝对海洋的无知和畏惧,迷途而不知返的“病夫”已经无可救药。代表东方文明的古老大国由神游八极的龙腾之族,开始沦为目光短浅的井底之蛙,正如马克思所言,“天朝上国”实际已如同小心保存在密闭棺木里的木乃伊,一旦接触新鲜空气就必然解体。
风从海上来。据考证,首次进入国人报刊的军事消息,是上海《申报》刊登的,它所报道内容竟是1886年法国军舰侵入宁波。近代以来制海权一直是各国争夺的焦点,为资源、为疆域而战,浩渺深邃的大海从来就是无风三尺浪,有风则海浪滔天,海风呼啸。
老龙头上的风和煦过,此刻却凛冽地吹打着我的胸膛。惊涛怒雪在拍打着中国海岸,拍打着万里海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