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常培杰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1969年8月6日,在瑞士度假的阿多诺,突然心脏病发作,与世长辞。他的去世十分突然,以致他手头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美学理论》尚未杀青,而且他还有许多重要的论著尚在规划之中,只能成为不会到来的“尚未”。此前,他虽然像艺术家力求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一样,与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保持着距离,但是他与学生运动还是产生了诸多龃龉。他曾让警察清理了擅自闯入自己研究所的学生,为此,他的1969年4月的“辩证思想导论”课程遭到几个年轻女学生的扰乱,甚至可以说羞辱。一个一直强调实践的“马克思主义者”,却因为自己的“拒绝介入”遭到了实践中“造反派”的羞辱,不可谓不讽刺。阿多诺心脏病的突然发作与离世,也与这一事件有着密切的联系。时移势迁,我们再来回顾阿多诺的立场,却能够看到一番不同的景象。
就思想史的发展来说,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概念的发生,与左拉等介入的“德雷福斯案”密切相关。正是以左拉为首的知识分子群体的振臂高呼,才改变了德雷福斯案的走向,维护了公平正义,也使得知识分子获得了社会良心的美誉。可以说,“知识分子”概念本身,就是一个带有“公共性”因素的概念。当代社会,知识界不断学院化和体制化,“知识分子”也不得不在自己的名号前加上“公共”二字,来标榜自己的“公共性”。所谓“公共知识分子”这样一个同义反复的概念,恰恰表征了知识分子“公共性”的丧失和危机。但是,这一概念对“专业知识”和“公共性”的强调,却可以成为我们思考知识分子在大众媒介时代如何言说,以及重新定位阿多诺的知识立场的重要参照。阿多诺的智识实践,是否真的就是一无可取的政治消极主义?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是否只有介入到具体的社会事件之中才是可取的?一直批判大众媒介的阿多诺,又是如何批判性地利用大众媒介来进行自己的思想启蒙的?这些都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
近年来,关于阿多诺的智识生活中的公共性维度的讨论逐渐增多,改变了1968年以来人们关于他在世界变革面前消极无为的形象。人们发现他的很多论说文都有着一定的公共关怀,在以一种理论的方式迂回地回应时代问题。在大众媒介问题上,阿多诺对流行音乐的批判,尤其是他在《启蒙辩证法》中对大众文化的激烈批判,留给了我们一个刻板的印象,似乎阿多诺一直对大众媒体敬而远之。实际上,阿多诺除了20世纪40年代在纽约参与了拉扎斯菲尔德以经验研究为导向的对大众广播的研究外,他在1949年10月回到德国后,还一直不定期地在电台作公共演讲。这些演讲的文稿大多收集在《文学笔记》和《批判模型》中。他的这些论说文看似是一些纯粹的理论研究,但其题旨大多未离开对战后的德国社会状况、奥斯维辛问题和“二战”前后犹太人的处境等问题的反思和探讨。他一直试图从文化和哲学的角度发掘和反思“反犹主义”的根源,以期通过对公众思想的干预来避免灾难的重演。他比一般的哲学家更关注“奥斯维辛之后”生活意味着什么这样一个问题。他在《奥斯维辛之后的教育》一文的开篇即明确谈到,“二战”后德国的“所有教育的首要任务即避免奥斯维辛悲剧的重演”①。他的流亡者和幸存者经验,形塑了他的大部分作品。与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差别在于,他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转移到了持续不断地关注西方文明的损坏及其后果这样一个问题上来,而其核心即奥斯维辛问题,虽然这仍是他的潜在批判主题。
阿多诺的哲学写作和文学、艺术批评,并非简单的学院式问题论说,而是有其“价值关涉”,具有明显的批判色彩和伦理之维。他试图通过研究“专业知识”问题,在意识层面回答和清理具体的社会历史问题,指出并批判这些问题的哲学或思想依据。他的思想力量和反思结果,集中体现在他的论说文形式上,我们可以以阿多诺对论说文的思考为例,来说明阿多诺的这种介入模式。作为一种文体,论说文是阿多诺发展出的“否定辩证法”哲学的最佳表征,和他素来强调“客体优先性”和批判“总体性”“系统性”的“非同一性”哲学一致。他并不试图在一个普遍层面解决冲突和问题,而是在论说文中,在一些小型问题上做实验,关注源自特定美学、历史、政治语境或对象的具体问题,试图在社会和文化领域提供对这一问题的一些可能解答。作为批评形式,阿多诺的论说文并不仅仅是对文学或其他艺术作品的批判性阐释,还是对社会生活毫不动摇的一种介入:开展与反思“奥斯维辛之后的教育”问题。阿多诺赋予论说文一种批判性的教育功能,并将论说文受到压抑的状况类比于犹太人在现代德国的悲惨遭遇。在阿多诺看来,德国或欧洲传统中根深蒂固的“反犹主义”以及论说文在德国受贬抑的状况,与西方哲学(如柏拉图、海德格尔等)尊崇本质、本源、理式等永恒和不变之物,压抑离散、短暂和非本源的事物有关。阿多诺在《作为形式的论说文》(1958)中多次提到带有犹太特性的标志,如象征犹太人身份的“黄色星标”,以及传统的指称被放逐的犹太人的诨号“无根之人”:“阐释事物而非接受给定之物以及对事物的分类的人,被打上了黄色星星的标记,他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挥霍智力,解读那些无可阐释的事物。做一个双脚立于大地之上的人或一个脑袋在云霄之上的人(无根之人)——这就是选择。”②
实际上,阿多诺将论说文视为一种典型的“离散文体”,意在强调论说文无论在形式上还是题材上都不具有独创性和原始性。这与为了自由而四处漂泊的犹太人的处境很相似。论说文是一种追求自由的文体,“在德国,论说文激发起抵抗,因为它唤起思想自由”③。它接续了启蒙时代以来对思想自由的追求,虽然这种追求在现实的压力之下处于式微之境。论说文不屈从于外在权威,不认同任何的第一原理,也不意在成为任何终极真理,更不依循什么科学模型完成某物或艺术地创造某物,但是它也“不是在无拘无束的工作伦理模式下,将思维呈现为无中生有的创造物”④,而是在既有文本上耕作,毫无顾忌地谈论他人谈论过的事物,并以此为乐,这是一种德勒兹所谓的游牧式思想。但是,因为论说文的行文不依从典则且带有“嬉戏”色彩,在传统哲学的审视下,它的阐释就显得没有根据,“不具有哲学意义上的权威性和谨慎性”,被学院哲学视为“无足轻重的努力”⑤。而且,作为一种对现实的“阐释”,论说文与官方哲学存在龃龉。维护既有秩序的官方哲学,总是希望民众非反思地接受现实,停留在社会的表象之上,因为它们恐惧于“穿透潜藏于表面之下的事物的努力”及其对社会现实的否定性的阐释,因而往往将论说文判定为“过度阐释”或“不相关的”⑥。然而,与犹太人四处漂泊寻求自由一样,论说文从未放弃过对自由的追寻。它不惮于所谓缺乏原创性的指责,否弃将表象视为真实、将现状视为永恒的物化意识,坚持穿透世界表象、说出被遮蔽的真实。因为在论说文那里,“使自己因受到禁令的恐吓而不能说出在彼时彼地更多意味的行为,意味着屈从于人或物包藏的、与这些人或物的自身利益有关的错误观念”⑦。阿多诺对论说文的“非起源性”的强调,意在回应他认为颇成问题的海德格尔(虽然他一直未提到这个名字)祈求于“起源”和“原始性”的做法。阿多诺认为,在人类价值领域已经分化,科学和艺术处于对立状态的物化时代,“原始性”不过是一种虚假的想象,起源更是不可追索,但是对它们的尊崇却导致了对非本源、衍生物、离散物的压迫,这种思想在人类社会的表现即对流散的犹太人的压迫。为了反对这种认为起源、本源高于衍生物的哲学成见,他强调论说文的“转化”力量,即论说文倾向于深入发展既存事物而非追溯这些事物的起源。⑧
阿多诺的这些论说文虽然是面向公众的演讲,但是他并不会为了投合公众的喜好而在批判姿态上作出妥协。他认为公共知识分子没有任何义务去简化和明晰自己的思想,反对那种易于阅读、供人消遣的文体。他在大众媒体(电台)对公众作演讲时,素来是根据手稿,照本宣科,不会作自发推断和简化概述。他只有在大学课堂做讲座时,才会完全自由地演讲,间或即兴演说。在他看来,那些易于阅读的文章,大多是无意义的同义反复,并不能更新世人的认知结构和对事件的判断,在认识论上没有什么意义。市场(无论是商业市场还是学术市场)简化了思想,为公众提供易于消化的文化快餐。在一个物化的世界里,语言也成为了商品逻辑和工具理性的俘虏,越来越没落为交际工具,丧失了其诗性想象和反思批判之维,认同与重复成为了语言挥之不去的阴影,“唯有那些(人们)并不需要首先去理解的,他们才认为是可理解的;只有商业创造的,且确实是异化的词汇,才会以熟悉的姿态触动他们”⑨。阿多诺强调批评具有的公共意义,将批评理解为一种德国思想传统中的“批判”,即批判性干预。但是,阿多诺的干预绝非一种直接“介入”,他更强调文学、文化和美学批评的政治意义的间接性和潜在性,就艺术问题而言,他认为最具有社会因素的艺术要素,并非艺术主题而是艺术形式,因而不难理解他为何在艺术(文体)形式上煞费苦心。他的文章体式自然与文化工业所喜好的那种标准化、非个性化的样式存在龃龉,因为后者素来边缘化那些不能为公众迅速消费、接纳的样式。直言之,日常语言是异化语言,哲学和诗学语言是对异化的回应。“阿多诺希望通过提供不同的语体形式,与日常的习惯模式和日常用语的典型拉开距离。在他看来,虚假的熟悉,是一种意识形态,这种语言只是遵循和重复保守用法的语言提供的舒适感和安全感,它需要被一种新的语体挑战。”⑩这正是阿多诺接续卢卡奇批判20世纪的文化“物化”的表现之一。
可以说,阿多诺的干预方式并非走上街头去抗议,而是试图通过写作和在公共电台演讲,分析和批判时代的错误意识,改变人们的认知方式和行为方式。“专业知识”是他的出发点和用力之处,对时代问题的回答和回应则是他的价值关涉(而非价值判断),至于直接的政治介入和实践,则是他拒绝的。因为在他看来,知识人所要做的工作,更重要的不是走上街头,迎合时代的非理性情绪,而是对时代在理论层面作出反思和批判;若是实践的思想前提是错的,那么即便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也只能是跳蚤。他的这些思考,一方面呈现为他在具体的政治实践面前的不安和退缩,另一方面则是他在哲学、思想、文学和文化方面,不遗余力地批判保守的和压制性的力量。鉴于他对大众的失望和批判,自然不难理解,他为何希望通过自己的具有反思和批判力量的理论书写、演说和文章,作用于日益觉醒的议会外的反对派,而非尚不具备足够的反思能力和思想能力的学生的非理性热情。
①Theodorw. Adorno, “Education After Auschwitz”, see Criticalmodels: interventions and catchwords, trans. Henryw. Pickford, New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8, p191.
②③④⑤⑥⑦Theodorw. Adorno, Notes to literature (Volume 1),ed. Rolf Tiedemann, trans. Shierryweber Nicholsen, NewYork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1, p4.
⑧Katja Garlaoff: “Essay, Exile, Efficacy: Adorno’s Literary Criticism”, seemonatshefte, Vol. 94, No. 1, Rereading Adorno (Spring,2002), p82-83.
⑨Theodorw. Adorno,minimamoralia: Refl ections fromDamaged Life, trans. E. F. N. Jephcott, London: Verso; NewYork: Schocken Books,1978, p101.
⑩Ulrich Plass, Language and History in Adorno's Notes to Literature,NewYork: Routledge, 2007, p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