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 王彬彬
铁凝的《哦,香雪》与《孕妇和牛》
江苏 王彬彬
1982年6 月,铁凝完成了短篇小说《哦,香雪》。《哦,香雪》问世之初,似乎没有引发值得一说的争议。这并非是因为批评家和长期培养出来的趣味褊狭的读者不忍心对这样纯美的作品吐口水。两年前,当汪曾祺的《受戒》在1980年第10期的《北京文学》刊出时,是颇受一些人的质疑、非议的。长期秉持的文学观念、长期养成的文学趣味,使这些人不能接受《受戒》这样的小说。没有一个坏人,没有阶级斗争,没有什么矛盾冲突,甚至没有像样的故事情节,这怎么能称作“小说”?把人世间写成桃花源,那么温馨、那么安宁、那么祥和,难道不是危险的倾向?难道不意味着文学走上了邪路?好在时代毕竟不同了。没有了非文学的力量做后盾,那些质疑、非议,只能仅仅作为一种“文学意见”而存在。汪曾祺有惊无险。有了《受戒》作铺垫,两年后,当《哦,香雪》以其清新、纯净和温馨出现在《青年文学》上时,质疑和非议的声音即便仍有,也没那么响亮了。不过,《哦,香雪》也并未立即引起广泛的赞誉。那时候,即便是善良的人,身上也还或多或少地带些火药味。那时候,文学还有“轰动效应”,而引起轰动的,总是那种写了重大题材、揭示了重大社会问题的作品。当整个社会在文学上的审美兴奋只被伤痕、反思、改革所引发时,《哦,香雪》这样的作品不被特别重视自在情理之中。
首先对《哦,香雪》作出热情肯定的,是孙犁。孙犁的称颂,让许多人对《哦,香雪》刮目相看。1982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授予了二十篇作品,《哦,香雪》名列其中,不过,是名列第五。这意味着,在评委们看来,《哦,香雪》并非这一年最好的短篇小说,至少有四篇小说比《哦,香雪》更有价值。随着时间的流逝,《哦,香雪》越来越为人们喜爱,越来越散发出醉人的馨香。而当初那些引发了轰动、远比《哦,香雪》更受人推崇赞美的作品,大多早已沉落时间的河底。如果把荣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二十篇作品都列在这里,人们会发现,其中绝大多数,早已是陈年旧迹,即便是专门研究当代文学的人,也对它们很陌生了。不是说这些作品已经没有价值,它们仍有着“文学史价值”,只不过已很难说有多大的“文学价值”。它们已然成为“文学史资料”,成为文学史研究者研究的对象,至于一般读者,不会对它们有什么兴趣。
人们认可了《哦,香雪》的清新、纯净、温馨,同时希望铁凝一路清新、纯净、温馨下去,一直清新、纯净、温馨下去。但铁凝却很快改弦更张。1983年的中篇小说《没有钮扣的红衬衫》、1986年的中篇小说《麦秸垛》,都与《哦,香雪》有了很大不同,清新、纯净、温馨不再是小说的基调。1988年,三十一岁的铁凝推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玫瑰门》,更让人惊异于她对丑恶的洞察和揭示能力。细读《玫瑰门》,是需要有不错的“心理素质”的。我在读《玫瑰门》的过程中,不时感到铁凝在揭示丑恶时有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就在人们以为写《哦,香雪》的铁凝一去不返时,1992年,与《哦,香雪》时隔十年,铁凝又写出了短篇小说《孕妇和牛》,于是人们发现,写《哦,香雪》的铁凝又回来了。
《孕妇和牛》当然不是《哦,香雪》的简单复归,但那种浓郁的诗意、那种纯然的美好、那种散文化的写法,的确让人们有充分的理由将其视作《哦,香雪》的姊妹篇。在某种意义上,《孕妇和牛》比《哦,香雪》更生不逢时。《哦,香雪》毕竟很快获得普遍的认可,终于成为知名度很高的当代小说之一。而《孕妇和牛》,尽管比《哦,香雪》更圆熟、更精美,尽管问世后也有汪曾祺这般文坛重量级人物撰文推许,却终究不能有《哦,香雪》同样的影响。究其原因,就在于《孕妇和牛》问世的20世纪90年代,已是长篇小说崇拜的年代。《孕妇和牛》发表于《中国作家》1992年第2期,而1993年,陈忠实的《白鹿原》和贾平凹的《废都》几乎同时问世,几乎所有关心文学者的目光,都聚焦于这几部长篇小说,没有人再对一个小小的、数千字的短篇小说感兴趣。自长篇小说崇拜兴起后,自长篇小说创作形成热潮后,一个短篇小说,一个哪怕是再棒的短篇小说,也难以引起普遍的关注了。在80年代,尤其是在80年代前期,一个作家完全可能凭借一个短篇而一夜成名,进入90年代后,这种现象已不可能发生了。
我对长篇小说崇拜和长篇小说创作热潮,一直有着腹诽,偶尔也有口诽和笔诽。我是喜爱短篇小说者之一。我以为,一个优秀的短篇,其价值远高于一部平庸的长篇,这与一个鲜桃的价值高于一筐烂杏,道理相同。我一直想依自己的趣味和标准,编选一套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选,作品后面附上读后感,但一直没有付诸行动。书不知什么时候能编选出来,反正先把读后感零零星星地写起来。现在就从铁凝的《哦,香雪》与《孕妇和牛》写起。
重读《哦,香雪》,我首先要提及小说表现出的欢快。《哦,香雪》通篇洋溢着一种欢快。小说的叙述者在叙述台儿沟那几个姑娘的故事时,让人感到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一种有了某种奇妙发现后的欣喜。叙述者十分急迫地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读者,于是在叙述过程中时时让人感到有点匆忙。《哦,香雪》的叙述,是欢快而略显匆忙的。“匆忙”在这里并不成为一种缺陷,相反,它与“欢快”一起,共同构成小说的美学风格。即便在叙述香雪因没能及时下车而必须独自面对三十里黑夜时,小说的语调仍然欢快不减。《哦,香雪》洋溢着的欢快,无疑与写作时期社会整体的精神状态有关。1982年,中国社会正处于一个欢快的时期。最广大的中国人,心情有着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舒畅。农村的改革已经有了明显的成效,城市的改革也势在必行。虽然还有许多困难,虽然生活中还有种种不尽如人意处,但人们相信前途是光明的。欢快,是那时期社会的情感基调;欢快,是那时期社会的“主旋律”。在这个意义上,《哦,香雪》完全可以称作那时期的“主旋律作品”。
“思想解放”是这时期的政治关键词、经济关键词、文化关键词。从“文革”中走过来的最广大的中国人,精神上有着巨大的解放感。文学揭示伤痕、反思历史、呼唤改革,既是“思想解放”的产物,同时自身也是“思想解放”的一种表现。何士光的《乡场上》于1980年问世后,立即受到热烈的赞美。《乡场上》正面写了冯幺爸与曹支书、罗二娘这类“文革”时期乡村“权贵”的冲突。长期受曹支书、罗二娘这类人欺凌的冯幺爸,终于勃然大怒了,终于耸动双肩把长期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曹支书、罗二娘掀翻在地了,因为时代不同了,他不需要看这类人的脸色了,不必在这类人的颐指气使下苟且偷生了。《乡场上》正面描写了冯幺爸与曹支书、罗二娘的较量,正面歌颂了冯幺爸这样的贫苦农民在新的历史时期的扬眉吐气,所以一问世便赢得广泛的好评。在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作品中,《乡场上》名列第二。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哦,香雪》表达了与《乡场上》相同的意旨。《哦,香雪》没有正面描写冯幺爸这样的农民,只是写了几个山村姑娘。然而,山村姑娘的言行举止,分明折射着她们的父亲们的精神面貌。毫无疑问,她们的父亲,都是冯幺爸这样的底层农民,在“文革”时期,也如冯幺爸一样的卑微、低贱,在乡村权贵的欺凌下苟延残喘。而现在,他们也如冯幺爸一样挺直了腰板,也如冯幺爸一样获得了做人的尊严。如何得知?从他们女儿的身上得知。他们的女儿是那样无忧无虑,是那样轻松快乐,她们的父亲母亲怎么可能是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呢?《哦,香雪》没有写这个叫作“台儿沟”的小山村的情形,只写了几个台儿沟姑娘在车窗下、火车厢中和铁道上的活动,但是,我们却能从这几个姑娘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看见她们身后的小山村,看到小山村在新时期焕发出的新面貌。小说中,那群姑娘挎着的柳条篮子装满了核桃、鸡蛋、大枣,她们用这些土产从乘客手里换回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皂。有时,有人还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换回花色繁多的纱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而这,无疑是间接地歌颂了小山村今日的相对富足。所以,《哦,香雪》并非脱离时代之作,而是一曲改革的赞歌。
《哦,香雪》洋溢着的欢快,也与作者写作时的年龄有关。那时候,铁凝才二十几岁,自身的青春气息与时代的青春气息相碰撞,于是碰撞出了《哦,香雪》这篇欢快的小说。完全可以说,铁凝是在一种欢快的精神状态中获得写作的灵感的。没有时代的欢快与作者自身的欢快相激荡,便不可能产生《哦,香雪》这样的作品。在这个意义上,应该说《哦,香雪》正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哦,香雪》没有正面写新时期的乡村冲突,没有正面切入时代,但却用很多笔墨描写了几个山村姑娘的内心活动,这使得小说没有获得“时代”的热烈认可,同时也使小说具有了不依赖于时代的魅力。那个被姑娘们称作“北京话”的年轻乘务员,在小说中担负着拨动姑娘们情愫的功能。这群山村姑娘对这个“白白净净”的北京青年人感兴趣,是很自然的事情,凤娇与“北京话”接触最多,并非因为凤娇对“北京话”最感兴趣,只是因为凤娇最勇敢、最直率。姑娘们围绕“北京话”的“白”有一场争论。有人说“北京话”的“白”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更有人把“北京话”的“白”与香雪的“白”相比较,强调香雪的“白”才是真正的“白”。这时,小说这样写凤娇的内心活动: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在贬低她什么人一样,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黑暗中,凤娇与香雪本是边走边拉着手的。听到有人以香雪的“白”贬“北京话”的“白”,凤娇松开了香雪的手。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凤娇不知不觉间把“北京话”当作了自己的人。当伙伴们贬低“北京话”时,她有点生气。她坚信伙伴们是在瞎说,但她又无由公开地为“北京话”辩护。伙伴们是拿香雪与“北京话”比较。既然香雪被用作贬低“北京话”的武器,凤娇就不能再拉着香雪的手了——于是,凤娇“松开了香雪的手”。香雪立即领会了凤娇的“手语”。“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为什么要送到“手心里”呢?因为香雪虽然又伸过了手,但凤娇并没有立即响应。凤娇的手僵硬着,香雪的手便一直向凤娇的手心伸去。既然自己成了贬低“北京话”的工具,香雪认为凤娇有理由生自己的气,有理由怪罪自己,有理由抽回手去。而自己,则应该以某种方式向凤娇表示歉意和请求凤娇宽恕。凤娇松开香雪的手,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香雪又把手伸过去,半是无意半是有意。在黑暗的山路上,两个山村姑娘以这种方式经历了一场友情的波折,完成了一次心灵的交流。其他的伙伴无人注意到凤娇和香雪在黑暗中的“手语”。山不知道,树不知道,夜游的鸟儿不知道,天上的星星不知道,但铁凝让我们知道了,让我们玩味着山村姑娘微妙的内心律动并体验到醇美的享受。
姑娘们是在看过火车往村里走的路上议论起“北京话”的,这本来就是闲话。她们还议论起“北京话”是否已有“相好的”。伙伴们对“北京话”的议论,凤娇既在意又不在意: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找他。她和他做买卖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篮的鸡蛋塞给他。要是他先把鸡蛋拿走,下次见面时再付钱,那就更够意思了。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两条纱巾,凤娇就一定抽出一斤挂面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做买卖有所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是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大山深处的凤娇,的确对“北京话”有了爱慕。但大山深处的凤娇又十分清楚这份爱慕是不能指向某种目的的。凤娇让自己有点“非分之情”,却不让自己有“非分之想”。她以自己的方式“对他好”,从这种“对他好”中她感受到别样的幸福。凤娇并不在意“北京话”是否已有“相好的”,但香雪却在意。香雪来不及下车,被夜行的火车拉到了西山口:
车上,旅客们曾劝她在西山口住一夜再回台儿沟。热情的“北京话”还告诉她,他爱人有个亲戚就住在站上。香雪没有住,更不打算去找“北京话”的什么亲戚,他的话倒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凤娇委屈,替台儿沟委屈。
原来“北京话”果然有了“爱人”,这让香雪的心灵受到了刺激。凤娇对“北京话”的“好”,香雪看在眼里。她们本来就担心“北京话”已经有了“相好的”,当担心被“北京话”亲口证实时,香雪当然有理由替凤娇“委屈”。既然“北京话”已经有了“爱人”,凤娇对他的“好”就受到了亵渎。在那列火车面前,凤娇代表着台儿沟。凤娇的感情受到了亵渎,也就是台儿沟的感情受到了亵渎,因此香雪在替凤娇“委屈”的同时,也替台儿沟“委屈”。凤娇与香雪的友情波折、凤娇对“北京话”的没有目的的“好”、香雪因为“北京话”有了爱人而替凤娇和台儿沟委屈,凡此种种,都是些没有来由、没有道理、没有逻辑的感情起伏、心灵波动。但唯其没有来由、没有道理、没有逻辑,就特别富有文学意味。文学可以表现有来由、有道理、有逻辑的感情起伏、心灵波动,更可以表现没有来由、没有道理、没有逻辑的感情起伏、心灵波动。前者易,后者难,因为,思维从小受来由、道理和逻辑所规范。但是,人的感情起伏、心灵波动,往往在来由之外、在道理之外、在逻辑之外。能够体察、领悟、捕捉没来由、没道理、没逻辑的感情起伏、心灵波动,正是优秀作家的一种标志。
《哦,香雪》的叙述语言也是很值得一说的。清新、灵动,用词准确、比喻精彩,稍微有点匆忙,这样的语言很适合叙述香雪、凤娇们的故事。小说一开始,说台儿沟“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说两根钢轨“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一心一意”“勇敢”“试探”都是常用词,但用在这里却尖新而又准确。火车终于在台儿沟停一分钟了,是谁的主意呢?叙述者说:“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驶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猜测是哪位说话算数的乘客提出过要求,还算合理,但猜测是那个男乘务员的主意,又十分荒唐了。叙述者何尝不知道这猜测的荒唐,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睁眼说瞎话?但唯其荒唐,唯其把瞎话说得一本正经,才别有意味。这应该是写作过程中突发的奇思妙想。“车头那么雄壮地喷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这都是很精彩的叙述,比喻都新颖而妥帖。香雪在月光下独自回家了:
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唱歌。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成人的山谷……
在夜晚置身于熟悉的环境,本来熟悉的一切都会变得陌生,尤其是独自一人时,这种陌生感就会更强烈,如果心中有一点点害怕,那周遭的一切就显得很新奇。这既有客观的原因,也有心理因素起作用。香雪怀揣铅笔盒,独自一人走着夜路,兴奋而又有些害怕,所以原本熟悉的一切都像是第一次看见似的。这种心理感觉的捕捉,也体现了作者缘情体物的敏锐。
作为短篇小说,《哦,香雪》的结构的确是很散文化的。前面一大半的篇幅,其实是概述。姑娘们匆匆吃罢晚饭来到路边看火车,姑娘们在车窗下与乘客做生意,姑娘们在回去的路上议论着火车、议论着“北京话”,都是一种常态。即便那种很具体的细节,也并未说明具体发生在哪一天。在概述中把某种情境、某些细节描写得很真切、精微,让读者觉得这样的情境、这样的细节可以发生在任何一天。《哦,香雪》后面小半篇幅,写的才是发生在具体日子的事情。这一天,香雪登上火车换铅笔盒,却没能及时下车。如果说小说的主体是香雪登上火车却没有及时下车,那这主体部分所占的篇幅却只有一小半,而小说的大半篇幅是在“说闲话”。这样的短篇结构,并非前无古人。鲁迅的《孔乙己》其实也是这种结构方式。《孔乙己》前面近四分之三的篇幅,都是在概述孔乙己的行状,但在概述中有极其真切、精微的情境和细节描写。孔乙己遭人嘲笑而狼狈不堪,孔乙己只得与孩子说话并分给他们茴香豆,都并非某一天发生的“个案”,而是咸亨酒店里常见的景象。只是在最后的四分之一部分,写了孔乙己因腿被打断而用双手“走来”的故事。沈从文的短篇小说《丈夫》,前面也有很长的概述,也是在概述中有细致入微的情境描写和细节刻画。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也是这种结构方式。当然不能断言《哦,香雪》是模仿了鲁迅、沈从文或汪曾祺,只是说,这种结构方式,是使得这篇小说具有长久魅力的关键。如果《哦,香雪》没有前面那大半篇幅的“闲话”,没有姑娘们在夜路上对“北京话”的议论,没有凤娇与香雪之间的友情波折,如果小说主要篇幅写香雪的上车换铅笔盒和走夜路回家,很可能在发表之初,能更快和更大地产生反响,但时过境迁,小说的艺术光彩也会黯淡许多。香雪的上车换铅笔盒,时代色彩太强烈,而姑娘们的情感涟漪,却与“时代”无关,它具有永恒的美。
仅仅强调《哦,香雪》表达了特定时期的“欢快”也许还不够。在《哦,香雪》中,我们还能读出一种酸涩。凤娇对“北京话”的无望的爱慕、香雪用四十个鸡蛋和走三十里夜路的代价换回一个铅笔盒,都显示了台儿沟与北京、乡村与都市的巨大不平等。这种不平等,给读者以酸涩感。尽管欢快是小说的基调,但这种酸涩也不难让读者品味到。不过,三十多年后重读《哦,香雪》,这种酸涩似乎变得不必提及了。
1992年,铁凝发表了《孕妇和牛》。尽管《孕妇和牛》与《哦,香雪》有种种不相同之处,但把二者视作同一类小说,把《孕妇和牛》看成《哦,香雪》的姊妹篇,还是能够成立的。《孕妇和牛》篇幅更为短小,故事性更为淡薄,但诗意却更为浓郁。如果说《哦,香雪》像一首优美的叙事诗,《孕妇和牛》则如一首散文诗。从1982年到1992年,十年时间过去了。十年的时间不算短。而这十年,却又不是平常的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十年间,政治、经济、文化领域都发生了许多震撼人心的事,不少事件注定要载入史册。十年间,政治、经济、文化领域,都可谓波诡云谲。十年下来,社会情绪发生了很大变化。80年代初的那种兴奋、憧憬,那种信心、希冀,到了90年代初,就显得有些肤浅和天真了。十年间,人们有一个从骚动到沉静、从亢奋到虚脱、从抬头看天到低头看路的过程,也在某种意义上,有一个从幼稚到成熟的过程。铁凝当然也不例外。1992年的铁凝,不可能写出十年前那种欢快的作品。《孕妇和牛》,基调仍然是健朗的,但这是一种内敛的、不张扬的健朗。《孕妇和牛》中的孕妇,内心充满了幸福,但这是一种平静的幸福,是一种平静的好心情。如果说《哦,香雪》像春天的一条小溪,喧嚣着欢腾着向前,那么,《孕妇和牛》则如秋天的一方池塘。“潦水尽而寒潭清”,秋天的池塘是清澄的,而且,是经过沉淀后的清澄。
《孕妇和牛》写了一个孕妇和一头“孕牛”。孕妇没有名字,孕牛却有一个名字叫“黑”。这个平原上的孕妇,与这头平原上的孕牛,逛完集市回来。孕妇放开了缰绳,一人一牛,加上一个胎儿和一头胎牛,四个生物、四条生命,在午后的平原上缓缓移动着。走到那横在地上的石碑前,孕妇决定让自己和胎儿歇歇,也让孕牛和胎牛歇歇。石碑是见惯了的。平素就径直往碑上坐,往那些字上坐。可这一回,孕妇自然而然地避开了那些字。不但避开了这些字,她还对这些字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从来没有识过字的孕妇,决心认识这些字,为的是以后能够教给孩子。等腹中的孩子出生,长到能提问时,如果问母亲这石碑上写的是什么,母亲不能说自己不知道。恰好有放学回家的孩子路过,孕妇向他们要了一张白纸一支铅笔,她要把这些字描下来,回去请教别人。从来没有写过字的人,一支笔有千斤重。孕妇要把这碑上的十七个字依样描下来,那比她平生做过的所有事都难。等到她终于完成了这件大事,倦鸟已经归林,暮色已经四合了。终于,在暮色中,孕妇和孕牛,满足地、幸福地、安详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孕妇和牛》到底写了什么?说《孕妇和牛》写了向往、写了憧憬,写了对文化和文明的向往和憧憬,固然说得通,但我更愿意认为,《孕妇和牛》写的是生命的庄严和母性的神圣。生命的庄严和母性的神圣是通过孕育来表现的。人的孕育和牛的孕育,在小说中形成对照,但却并没有高下之分、贵贱之别。人的生命和牛的生命、人的孕育和牛的孕育,都是庄严而神圣的。
《孕妇和牛》的叙述者,没有了《哦,香雪》的叙述者的那份欢快,也没有《哦,香雪》的叙述者的那点匆忙。《孕妇和牛》的叙述者,表现出的是一份内敛的愉悦,一种静穆的快慰。叙述者从容地、徐缓地讲述着一人一牛在平原上的活动。语言的富有意味、细节的传神刻画、孕妇与孕牛的相互怜惜、诸多细小之处的精心经营,是小说成功的关键。
小说开头,写孕妇和牛在回村的土路上走着:“节气已过霜降,午后的太阳照耀着平坦的原野,干净又暖和。”“干净”本是常用词,但用“干净”形容阳光,却十分新奇。霜降后的平原,成熟的庄稼都收割了,因而是坦荡的,霜降后的阳光,也的确如秋水一般是澄澈的。用“干净”来形容照在霜降后的平原上的阳光,新奇而准确。常用词新奇而准确的使用,总让人眼睛一亮。
婆婆让孕妇牵上家中的“黑”赶集,是让孕妇骑的。但孕妇从不骑这孕牛。她愿意牵着牛,仅仅是为了途中有个伴,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对这怀孕了的牛,孕妇满怀怜惜,而牛也同样怜惜着孕妇。当孕妇在吃力地描摹着石碑上的字时,本来溜进麦地偷吃麦苗的牛悄悄地回到孕妇身边:“不知什么时候,黑已从麦地返了回来,卧在了孕妇的身边。它静静地凝视着孕妇,它那憔悴的脸上满是安然的驯顺,像是守候,像是助威,像是鼓励。”黑仿佛知道孕妇是在做一件平生最吃力的事,贪吃的它,也不能只顾自己的吃了,它停住嘴,回到孕妇身边。它不能给孕妇实际的帮助,只能默默地陪伴着她。孕妇终于完成了这神圣的劳作,呼唤黑启程,但“黑却执意不肯起身,它换了跪的姿势,要它的主人骑上去”。于是:
“黑——呀!”孕妇怜悯地叫着,强令黑站起来。她的手禁不住去抚摸黑那沉笨的肚子。想到黑的临产期也快到了,黑的孩子说不定会和她的孩子同一天出生。黑站了起来。
怀孕的人和怀孕的牛,就这样相互怜悯着。一路上,孕妇与牛,也不只是相互怜悯,也还闹些“别扭”。黑总是趁孕妇不注意拐进麦地啃麦苗:
黑迟迟不肯离开麦地,孕妇就恼了:“黑!”她喝道。她的吆喝在寂静的旷野显得悠长,传得很远,好似正和远处的熟人打着亲热的招呼:“嘿!”
远处没有别人,黑只好独自响应孕妇这恼,它忙着又啃两口,才溜出麦地,拐上了正道。
黑的淘气,与其说让孕妇气恼,毋宁说给孕妇带来了快乐。一牛一人在空旷辽阔的平原上走着,难免有些寂寞,有些单调无聊,黑的淘气,给了孕妇高声吆喝的机会。也许,善解人意的牛,正是以自己的方式逗主人开心吧。孕妇也“报复”黑:
孕妇从不骑黑……当她走得实在沉闷才冷不丁叫一声:“黑——呀!”她夸张地拖着长声,把专心走路的黑弄得挺惊愕。黑停下来,拿无比温顺的大眼睛瞪着孕妇,而孕妇早已走到它前头去了,四周空无一人。黑直着脖子笨拙而又急忙地往前赶,却发现孕妇又落在了它的身后。于是孕妇无声地乐了,“黑——呀!”她轻轻地叹着,平原顿时热闹起来。孕妇给自己造出来一点儿热闹,觉得太阳底下就不仅是她和黑闲散地走,还有她的叫嚷,她的肚子响亮的蠕动,还有黑的笨手笨脚。
孕妇对黑的小小的“捉弄”,不仅是为了给自己造出一点热闹,也是为了给黑制造一点趣味。黑的淘气、孕妇的捉弄,也还是怜惜的一种方式。不过,有了这种以淘气和捉弄表现出的怜惜,小说的意味就丰富多了。
《孕妇和牛》字字句句都韵味十足。小说这样叙述孕妇开始对碑文的描摹:“当她打算落笔,才发现这劳作于她是多么不易。孕妇的手很巧,描龙绣凤、扎花纳底子都不怵,却支配不了手中这杆笔。她努力端详着那于她来说十分陌生的大字。越看那些字就越不像字,好比一团叫不出名称的东西。于是她把眼睛挪开,去看远处的天空和大山,去看辽阔的平原上偶尔的一棵小树,去看奔腾在空中的云彩,去看围绕着牌楼盘旋的寒鸦。它们分散着她的注意,又集中着她的精力,使她终于收回眼光,定住了神。她再次端详碑上的大字,然后胆怯而又坚决地在白纸上落下了第一笔。”孕妇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长久地看过字。字对于她的眼睛是十分陌生的东西。她从未认过字的眼睛对字有着强烈的排斥。或者说,她的眼睛和碑上的字,在相互排斥着。她越看,越感到字的陌生、怪异,于是,她把眼睛挪开,看天空和大山,看小树和乌鸦,这是在让眼睛休息,更是在磨砺眼光,是在聚集力量。铁凝让我们看到,孕妇是以一种义无反顾的精神开始描摹碑文的。她在奋力一搏,又像是在赴汤蹈火。这样的细节刻画,对于小说艺术魅力的生成,至关重要。而能够精心刻画这样的细节,却又与作者懂得不识字者初次握笔异常艰难有关。读到这里,我联想到鲁迅在《阿Q正传》中对阿Q初次握笔的描写(阿Q与铁凝笔下的孕妇毫无可比之处,仅仅是在对初次握笔的描写上,体现了两位作家的某种相同)。阿Q被判处死刑了,需要画花押,有人把纸和笔送到阿Q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初次接触到笔,阿Q惊惧、恐慌。阿Q无法用这笔画出花押,于是被允许画圈替代:“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握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量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目不识丁者初次拿起笔,会有惊惧、惶恐,会感到极其艰难,这也是一种常态。鲁迅如果没有这种知识,就不能把阿Q的画圈写得这样精彩。这一细节,对于表现“阿Q精神”,对于塑造阿Q性格,绝非可有可无。同样,铁凝如果没有这种知识,就不能把孕妇握笔时的义无反顾写得这样动人,而这对于表现孕妇的母性,同样是十分有益的。所以,对于小说创作者来说,知识始终是很重要的。
《孕妇和牛》是一曲母性的颂歌。怀孕,让女性身上的母性苏醒,母性的苏醒意味着性情的改变,意味着整个世界在眼中都有了不同。《孕妇和牛》中的孕妇,就正是如此。一向把那石碑当凳坐,一向一屁股坐在那些碑文上,但这一次,“她的屁股压住了其中一个。这次她挪开了,小心地坐住碑的边沿。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挪这一挪,从前她歇脚,总是一屁股就坐上去,没想过是否坐在了字上。那么,缘故还是出自胸膛下面的这个肚子吧”。因为腹中怀着新的生命,孕妇不能再用屁股压住字,自己虽与这些字无关,但腹中的孩子将来一定与这些字有关。
《孕妇和牛》的故事发生在深秋时节。当孕妇和牛在深秋的平原上鼓腹而行时,我眼前出现两株成熟的庄稼。读《孕妇和牛》,我很没来由地想起郑敏的名诗《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收获日的满月在/高耸的树巅上/暮色里,远山/围着我们的心边/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深思/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而你们,站在那儿/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
我并没有把铁凝的小说《孕妇和牛》与郑敏的诗歌《金黄的稻束》在艺术上进行比较之意。是因为觉得深秋的平原上鼓腹而行的孕妇和牛,像两棵成熟的庄稼,才联想到郑敏的这首诗。不过,郑敏诗歌的最后几句,却可以移来用在铁凝的孕妇和牛身上: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孕妇和牛,走在那儿
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
现在谈谈《哦,香雪》《孕妇和牛》这两篇诗一般的小说与铁凝长篇小说《玫瑰门》的关系。《哦,香雪》问世于1982年,《玫瑰门》问世于1988年,《孕妇和牛》问世于1992年。乍一看,《哦,香雪》和《孕妇和牛》这样“美好”的小说,与《玫瑰门》这样深切地揭示丑恶的小说,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细细读来,三部作品中仍有着相同的东西。铁凝说过,《玫瑰门》里也有《哦,香雪》,实际上,《玫瑰门》里也有《孕妇和牛》,或者说,《孕妇和牛》里也有《玫瑰门》。《玫瑰门》中的司猗纹,是小说着力塑造的人物。司猗纹的邪恶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即便在司猗纹身上,也有着香雪的影子。司猗纹这个人物的邪恶是多方面的。例如,出卖亲友似乎是她的一种习性,连亲妹妹她都可以出卖,连外孙女她都能够出卖。然而,司猗纹也有她毕生守护的东西,她毕生守护自己的初恋;司猗纹也有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出卖的人,那就是初恋情人华致远。“文革”中,华致远落难,组织上派人向司猗纹了解华致远当年的“变节行为”,司猗纹坚决地、毫不犹豫地为华致远辩护、开脱,在这样做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灾难:“面对外调者那尖刻的、带有审讯色彩和诱供意味的提问,司猗纹表现了连自己也奇怪的勇敢、果断。她就像又回到了追随华致远的年代,原来只有想到那个年代想到华致远,她的灵魂才能纯净如洗。”当司猗纹快走到生命的尽头时,想再远远地看一眼也已是垂暮之年的华致远。外孙女苏眉雇了出租车,带着司猗纹向华致远住宅驶去。华致远是离休高官,住在大红门里。载着苏眉和司猗纹的出租车停在胡同里,等待着华致远的出现。司猗纹已经病入膏肓,她已经无力直起头,只得把头靠在外孙女的肩上,闭目等待。载着华致远的“奔驰”驶来了,在朱门前缓缓停下。尽管苏眉轻摇着司猗纹的肩膀,但司猗纹还是直不起头,但她睁开了眼睛,“眼睛异常明亮”。华致远下车了,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而“车内,司猗纹显然认出了他,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讶,然后是瞬间的羞涩”。邪恶至极的司猗纹,在濒临死亡时脸上竟然出现了“羞涩”,如枯朽已久的树上绽出了嫩芽。司猗纹对初恋的守护,司猗纹濒临死亡时的羞涩,不都可以让我们想到香雪吗?
《玫瑰门》中,当司猗纹的生命快结束时,外孙女苏眉怀孕了。怀孕了的苏眉,性情发生了变化。她变得更宽容也更博大了。苏眉目睹过司猗纹的种种邪恶,自身也遭受过司猗纹残酷的伤害。对外婆司猗纹,苏眉本来只有厌恶、憎恨。然而,怀孕令苏眉改变了对外婆的态度。她开始对外婆多了些理解,多了些原谅。她甚至有了对外婆的爱。《玫瑰门》中,当濒死的司猗纹裸露在苏眉面前时,有这样一段叙述:
苏眉望见婆婆那荒芜的宛若一带寸草不生的老荒地般的下部,却受着无名的感动。她不知这感动是源于自己肚里正在孕育的小生命,还是通过眼前这块老荒地她理解了司猗纹。也许世上真正的理解必先源于莫名其妙的感动之中。她想,也许丑不是一个女人直面过世界的这块老荒地,而是你认为这荒地丑。
苏眉肚子里正孕育着生命,她土地肥沃……
《孕妇和牛》,也写了孕妇的感动:
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孕妇的心里涌现,弥漫着她的心房。她很想把这突然的热乎乎说给什么人听,她很想对人形容一下她心中这突然的发热,她永远也形容不出,心中的这一股情绪就叫作感动。
“黑——呀!”孕妇只在黑暗中小声儿地嘟囔,声音有点儿颤,宛若幸福的呓语。
小说就这样结束了。生命是庄严的,生命的延续是神圣的,《玫瑰门》中表达的这种意旨,在《孕妇和牛》中得到了延续。也可以说,《孕妇和牛》中的孕妇,就是十年前的香雪。香雪从深山嫁到了平原,香雪二十七岁了,开始了生命的孕育。1982年的《哦,香雪》被视作铁凝的成名作。此后,铁凝写了各式各样的小说,写了《麦秸垛》《棉花垛》《青草垛》《永远有多远》,写了《玫瑰门》《大浴女》《无雨之城》《笨花》,题材不同、意旨有别,但香雪始终在场。
2014年3月18 日夜初稿,3月23日改定
作 者:王彬彬,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