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莎
2009年11月,《南都周刊》推出了《公民韩寒》的特别报道。那时的韩寒风头正健,而出现在封面上的韩寒照片也颇能说明问题——脖子上围系着一条宽大的打过结的大红丝带,举着右手向人们敬礼。照片设计成如此形象,可能是为了切题,也可能是要借此传递出某种意味深长的“公民”信息。然而,两年多之后(2012年1月16日),当《南都周刊》(2012年第3期)又一次推出关于韩寒的访谈时,内容与风格等却有了极大变化:封面上依然是韩寒的大幅照片,但他已不再正面敬礼,而是侧向而立。照片所依托的那个黑色背景也增加了许多凝重。当然,更重要的是封面标题相对于先前那期的一字改动——“公敌”韩寒。这篇访谈聚焦于2011年底“韩三篇”在知识界所引发的众声喧哗和韩寒的立场转变,并对其写作幕后是否存在枪手旧事重提。而就在此文刊发的前后几天,麦田、方舟子已分别在博客、微博上直指韩寒作假。于是,围绕着代笔与否、追究代笔是否具有意义,知识界和韩寒的百万粉丝在网络新媒体上引爆了一场浩大而纠缠不清的公共论辩。时至今日,无论韩寒造假这一论断是否被最终认定,这一事件的意义已远远超过孤立的代笔现象本身。而在公共舆论喧哗的浪潮退去之后,媒体和知识界那些韩寒神话的打造者也浮现了出来。于是有必要追问:媒体如何与知识界合谋打造出了韩寒这个神话?意见领袖、公民、公知等符号的土崩瓦解又暴露出了合谋中的哪些薄弱根基?而从“公民”到“公敌” 的标签变化,韩寒代笔门也成为透视当代中国知识界思想变迁和政治经济状况之间重重纠葛的一次契机。
从“作家”到“公民”“公共知识分子”,符号韩寒的打造并非一蹴而就,这需要从他自身的特质与中国知识界的状况说开去。韩寒先是以反教育体制的天才作家面目进入公众视野。从2005年起,博客写作又让当年这位中国教育制度的反叛者、少年畅销书作家再度备受瞩目。博客生涯伊始,韩寒的“骂范式”转变为从“骂教育”到“骂文化”。博客上他与文化大佬们的不时论战不仅引来更多纸媒的转载,更获得了极具号召力的网络人气,成为从反教育到反体制的意见领袖。针对韩寒在论争中频频缺失理性和逻辑,学者肖鹰把这位吹嘘不读书的意见领袖称为“反智主义”,并将他置于20世纪90年代中国开放市场的社会历史运行之中追根溯源。肖鹰认为,经济发展催生出的无边界的功利主义抑制了“启蒙精神”,使“社会动力失控于精神上的犬儒主义和实践中的投机主义”①。这一阐释无疑为韩寒现象提供了历史深度,却忽略了韩寒所反叛的教育体制本身的复杂状况,也无法解释韩寒为何“在支持者眼中非但不具备这些社会弊病,反而被视为对抗这些社会弊病的强有力的思想者”②。
那么,“反智”的韩寒是如何与思想者挂钩的呢?实际上,在对“反教育体制”的“差生韩寒”与后来反体制的“公民韩寒”的塑造上,两者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剖析其内里不仅要回到90年代,更要上溯到中国80年代以来知识界的命运走向和思想变迁。这是因为对于理解中国社会和文化变革,“80年代构成了一个连接当下与历史、‘新时期’与50至70年代、当代与20世纪的枢纽时段”③。具体说来,在思想界,80年代中后期的新启蒙运动上接思想解放运动,下连90年代,成为“告别革命”之后续接“五四”启蒙的新时期。④许纪霖从1949年以后中国社会发展变迁和西方启蒙现代性的话语资源,概括了这一时期思想界的诉求:“80年代的启蒙者对现代化目标的诠释和追求是高度一致的,即那个整体意义上的西方所代表的,以民主政治、市场经济和个人主义为核心价值的普世化的现代化。”⑤
由此看来,80年代的知识分子担当着中国现代性进程中启蒙者、立法者的角色。然而80年代之后,大批知识分子退回书斋,不再参与社会实践;到了90年代中国社会市场开放、经济成为中心议题以后,知识分子的社会意义更加边缘化。从知识群体的失落境遇来看,韩寒的独特意义正在于他填补了知识分子社会批判的这一缺位。韩寒真正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始于2008年以后的博客写作,这时他逐渐转向关注社会公共事件,针砭时弊、批判并参与公共实践,一时成为时局重要的批评角色。从这个角度讲,韩寒以反体制的立场介入政治,与1980年代知识分子反思50年代至70年代的新启蒙精神遥相呼应,而他所拥有的广泛的民意基础,也为知识分子重返政治注入了某种强心剂。尽管从各自的启蒙诉求来看,韩寒与1980年代知识分子在中国社会转型的具体境遇不尽相同,但是公民韩寒的叙事与新启蒙精神之间的关联却是不言而喻的。于是,南方系媒体、Times、《亚洲周刊》等“媒体专家”对韩寒认可热捧,自由派知识分子也开始围绕在极具民意基础的韩寒周围。与这些精英们对谈唱和,显然也成为韩寒被确认为公知、公民身份的辅助媒介。《南方都市报》为韩寒参选Times全球最具影响力的人物时,一段拉票文字颇能彰显韩寒与这类知识分子群体之间的“共谋”关系:“让我们都来投韩寒一票。这一票不是投给公共知识分子韩寒,也不是投给舆论领袖韩寒,而是投给一名清晰界定体制距离的探测者,投给一名启发人们寻找真实自己的敏感青年。这时,韩寒的身份一点都不重要,因为给他投票不是投给别人,就像是投给我们自己,也就是给所有称得上是‘人类’的人投票。”(《热闹的韩寒,寂寞的韩寒》,《南方都市报》2010年4月11日)
不难看出,从“韩寒”到“我们自己”再到“人类”,通过这一番概念的交替转换,韩寒已经成为代表抵抗体制、带上了普世价值色彩的符号。这时候,韩寒是谁也许已不重要,重要的很可能是彼此之间在公共事务观念上的契合程度。此后“代笔门”中一些挺韩派力挺韩寒,完全规避文本自身的真伪判断还能获得相当广泛的共鸣和支持,亦是此理。在这个思想关联下,韩寒的符号意义已超越其真实的个人面目。在中国现代性进程中,知识分子群体曾扮演过启蒙者的角色,如今,他们已把期许的目光投向了韩寒。
如果说新启蒙思想脉络为理解韩寒神话的打造提供了一种合乎逻辑的解释,那么另一批公开质疑(甚至声讨)韩寒的知识分子则针锋相对,他们认为,“韩寒的存在及巨大的社会影响伤害/背离了这一思想脉络”⑥。究其原因,先不论韩寒写作幕后是否存在枪手,即便作为公知符号,韩寒也并非单纯的启蒙者形象。因为除了投合知识界的启蒙设计(想象),韩寒符号的形成背后还有一套追求市场利益的商业运作。书商路金波为韩寒设计的树“知识分子的牌坊”路线,透露出韩寒政治写作背后存在着“商业建构”⑦的可能。正如韩寒自身道破一般:“我是说真话的既得利益者。”这一商业逻辑不免偏离了他所标榜的独立的精神个体,这也意味着,公共言说和正义姿态与其说本于知识分子的道义关怀,不如说日益成为换取名利的资本积累。那么反体制的政治言论如何赢得如此广大的市场,甚至成为一支愈战愈勇的绩优股呢?石力月指出,作为政治的商业主义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正在于韩寒与支持韩寒的媒体与“市场扩张的意识形态具有内在同一性”,这一同一性结构就建立在20世纪80年代国家经济转轨、市场体制改革的背景之中,其实质是90年代以后主张自由市场、反对国家干预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这一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到90年代逐渐将市场从国家的纠缠中分离出来,并使国家成为“过错的唯一承担者”,“自由市场既成了解决过错的方式也成为目的本身”(汪晖)。这种认知一方面为市场扩张奠定了意识根基,但从另一方面抹杀了国家与市场相互缠绕的现实,对国家这一政治实践主体造成压力,在其反压力的抵抗方式中又加深了国家绝对权力和意识形态专制的形象⑧。当下社会经济转型的脉络中,知识界一旦认同新自由主义思想,市场与国家二元对立就成为一切批判社会的基本意识形态。由此,商业韩寒反体制的真实目的才得以彰显。在商业韩寒以市场为导向的追逐之中,韩寒开始抛出“不读书”的言论。也许始料不及的是,知识界为韩寒穿上了启蒙的新装,韩寒过河之后却拆了这座知识的桥。如此看来,这种“消费政治”的方式与上文所述的续接“五四”知识分子新启蒙观念的价值诉求,显然已大相径庭。韩寒最终走向“公敌”,实在是商业运作的宿命。
知识界从“公民”到“公敌”的叙述,使得韩寒像一个精于变脸的演员,显示着某种不稳定性。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操纵这一符号意义的导演其实是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诸种意识形态的杂糅冲撞,而其脉络之一就是启蒙观念的沉浮命运。在《启蒙的自我瓦解》一书中,学者许纪霖从利益分化、知识结构断裂和现代性目标诉求的不同,对比了80年代和90年代思想界的内在分歧,从而追溯了新启蒙运动如何产生和瓦解的过程。而韩寒神话的打造和崩溃过程,虽然与思想界新启蒙运动的生灭存在着明显的时间错位,然而究其实质,它也正是这一思想与中国社会现实互动的恰切而鲜活的个案,显示着知识分子立法者理想与市场驱动的商业社会的一场混战。那些被韩寒反体制形象的广泛号召力所激励的知识界人士,大都来自经历过80年代新启蒙运动的知识分子阵营。也正是他们与媒体合谋为韩寒造势,才把他推上了公共舆论的风口浪尖,让他变成了争取异见表达的公知形象。然而,正如鲍曼所言,在文化与市场整合的社会文化形态——消费文化中,市场制度是社会得以运转的枢纽,文化则是市场逻辑的从属,消费者以市场的逻辑来理解艺术和政治。如果说公民韩寒是追求现代启蒙理性的知识分子所创造出来的,那么这一创造在商业运作的逻辑下只能日渐与之分道扬镳。以韩寒的形象分野来说,若说韩寒的反体制言行未经商业包装之前还带有几分独立姿态,属于启蒙知识分子的真理、判断和趣味话语范围,那么这一话语被商业力量接管之后,政治批判色彩就摇身变成了商业投机的武器。这样一来,其批判力度虽然不能说完全消失,但至少大打折扣。而游走在政治与商业的钢丝之间,韩寒的话语习惯、批判立场乃至他对自我的认知,也会随着商业利益的引导而失去其自主性,这一点仅从韩寒一贯指责政府行政失效而从未反思过关乎其个人利益的市场和网络机制就可见一斑。
在当今这个消费主义的时代,那个启蒙意义上的偶像韩寒已然面孔模糊,而真正的知识分子注定是齐美尔所谓的文化的异乡人。仅仅对韩寒的反体制话语形象一味认同,所见只是新启蒙观念之下一厢情愿的幻象,无法看清现象背后复杂的结构关系。返回80年代知识分子的政治遭遇现场,有助于理解韩寒神话背后知识分子的关怀和焦虑,而借助经济转型这种思想脉络之外的视野,或许才能拭去掩盖我们认知的灰尘。
①肖鹰:《韩寒神话与当代反智主义》,《贵州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
②⑥⑦⑧石力月:《作为政治的商业主义与政治的消解及重构——议“韩寒事件”的微博论战》,《开放时代》2012年第5期。
③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
④⑤许纪霖:《启蒙的自我瓦解》,吉林出版集团2007年版,第3页,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