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女神”的灵魂呼喊
——梅卓小说研究论

2014-07-13 17:36郑洪娜兰州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所兰州730020
名作欣赏 2014年8期

⊙郑洪娜[兰州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所, 兰州 730020]

藏地“女神”的灵魂呼喊
——梅卓小说研究论

⊙郑洪娜[兰州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所, 兰州 730020]

1990年代中期以来,藏族文学迎来了以格央、唯色、央珍、梅卓为代表的“女神时代”。“双重边缘”的尴尬身份促使她们成为弘扬藏族文化、为藏地女性发声的代言人。本文以“女神时代”的佼佼者梅卓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她小说中关于民族历史叙述、转世轮回爱情、新时代下民族信仰危机等内容的梳理与研究,多角度地阐释了她对藏民族历史、文化、现实及未来的思虑。

女神时代 民族历史叙述 转世轮回爱情 民族隐忧

1990年代中期以来,当代中国藏族文学队伍中出现了一个以格央、唯色、央珍和梅卓为代表的女性作家群体,由此开启了藏族文学所谓的“女神时代”。①当代中国藏族女性作家群体的出现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其独特的双重边缘的地位与身份,即:与中国内地主流文学相比较,包括藏族在内的民族文学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与男性中心的历史文化传统和文学现状相比较,女性作家亦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因而可以说藏族女性作家群体处于一种“边缘的边缘”的位置。

然而这种“双重边缘”的地位,不但没有成为藏族女作家的创作阻碍,反而成为鞭策她们创作的不竭动力。“双重边缘”的尴尬身份使她们清醒地意识到自身肩负的文学使命,她们不仅通过文学书写藏族的历史文化传统、藏区独特的自然人文景观、藏族民众的现实人生,使世人得以通过文学这一保存和交流人类经验最为有效的手段了解藏区、藏族、藏文化与藏族民众的生活,还为千百年来处于失语状态的藏地女性发出了生命的呼喊。梅卓作为“女神”中的佼佼者,她的文学作品鲜明地体现出藏族女作家的共有倾向,同时又表现出自身的特点。她的小说以女性视角下的民族历史、转世轮回中的都市爱情、新时代背景下民族信仰的隐忧为基本内容,从多方面、多角度表现了她对藏民族历史、文化、现实及未来的思虑。

一、女性视角下的民族历史

作为藏族女作家,梅卓首先从自己的性别身份入手,以女性的视角观察生活,审视历史。在书写藏民族隐秘的历史时,将目光从对外部世界的探寻收回到对藏地女性生命本体的关注与叩问,深层次地审视复杂的民族、人性精神内核,依托自身的女性经验,在民族体认的基础上,梳理女性与民族之间的天然联结,并从中发现深层次的历史与现实的秘密,成为她民族叙事的意义所在。她对于民族记忆的表现同样有一套独特的方式,以女性作为民族延续的扛鼎,把女性的坚忍与付出作为支撑民族走向光明的力量,是她叙述民族历史的独特之处。

“按照詹姆逊的说法,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都应被当作民族寓言去阅读,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趋力的文本,也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中总是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②梅卓的民族历史叙述便是如此。她的小说并不时常与“民族”“历史”“英雄”等主题词相连,而常常与“女性命运”“爱情”等关键词联系在一起。她笔下的民族历史,没有腥风血雨的战争场面,没有沙场征战的残酷杀戮,有的只是一段段绽放在雪域高原上的原始情爱欲望之花。在梅卓追溯藏民族历史、审视部落传奇的长篇小说中,爱恨情仇往往成为结构故事、塑造人物、还原历史的推动力。梅卓将部落历史置于一个个藏地爱恨情仇的故事中,让沉迷于其中的男男女女在爱恨情欲的痴缠下,展开关于民族与部落出路的思考。在作者的笔下,每当灭顶的民族危机来临之际,首先觉醒的都是藏地女性,她们用自己的方式唤醒沉溺在权力争斗中的部落民族,唤起他们的危机意识。因此,表面看,梅卓是在讲述雪域高原藏民族带有原始淳朴意味的爱恨情仇,实际上,她是在借此表达关于民族生存的过往、现状及可能的出路。

梅卓用绽放在雪域高原上的爱情构成民族叙事的主体,把生命的激情欲望融入对历史黑暗的批判中,从而使苦难的民族部落历史变得充满人性的活力与弹性。同时,她极力渲染藏地女性爱情的力量,以之唤醒尚处于麻木混沌状态中的民族勇士,让他们在民族解放斗争中升华生死爱欲的生命本能,使生命在民族历史的洪流中找到意义,实现人生价值。“藏地男女间的爱恨情欲与藏民族部落历史的相互阐释、相互升华,赋予藏族女作家关于民族历史叙事以浑厚的生命感,避免了理性化历史叙述的理念化、概念化之流弊,而增强了小说的浪漫色彩。”③

《月亮营地》充分展现了梅卓民族历史叙述的基本创作特征。小说在交代部落的灭族背景下展开,此时相隔不远的月亮营地头人阿格旺一心只为自己谋私利,置部落安危于不顾;部落里最年轻优秀的青年贾桑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而意志消沉,把一身的骠勇耗费在无谓的械斗中,误杀妹妹的悲剧更使他一蹶不振;部落中的其他人也大多是庸碌之辈,在酒精与个人情仇中懒散度日,整日浑浑噩噩,看不到危机的临近,也无法拯救部落于水火之中。

此时的月亮营地一片昏暗,似乎灭族的灾难已经无法避免。生死存亡的关头,只有阿吉挺身而出。阿吉把部落民族大义当作信仰,在故事开始,她便扮演了一个先知先觉的角色,对营地的未来、可能面临的危机都有所洞察,如果说男主角贾桑尚是个正在成长中的英雄,那阿吉则从一开始便显现出“众人皆醉我独醒”般的明晰。可以说她扮演了一个通常由男性扮演的“启蒙者“的形象,而她所要去启蒙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贾桑——营地唯一的男性英雄。她用女性伟大的爱情来唤醒沉浸在消沉意志里的贾桑,使部落有了人人信服的头人。

阿吉作为部落贵族家的小姐,却是最早觉醒的人,她意识到唇亡齿寒的紧迫,意识到部落危机的临近,她用自己的力量使情人振作,她宣讲的民族大义为大家所信服,在她的努力下,亲人间的爱恨情仇得到化解,转向团结一致共同抗敌,最终使部落得到拯救。在《月亮营地》里,女性成为部落的救赎,充当起“启蒙者”的角色,它打破了传统文本中男性应履行的“义务”,向众人展示出了女性特有的力量,消解了民族历史叙事的“硬汉”性,使女性也走上了拯救民族大义的舞台。

二、转世轮回中的都市爱情

都市爱情的书写,早已成为文学创作不可或缺的部分。从文学发展的各个时期看爱情书写的发展脉络,我们可以看到:十七年时期,爱情让位于革命激情;新时期初期,爱情成为女性生命意识觉醒的标志;90年代中后期,爱情又沦落为都市男女的鸡肋游戏,除了两性交往之间的底线越破越大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新意。然而,梅卓却给我们带来了惊喜,民族身份赋予了她看待爱情的新视角,深厚的藏文化成为其创作的不竭源泉。梅卓在小说中将爱情与藏传佛教思想相结合,把藏地女性的爱情理想和生活实质安置在六道轮回的宗教背景中加以考量与审视,把爱情书写引入一个全新的领域,扩展了爱情的张力,赋予了其深厚的文化内涵,带我们走进异质文化的空间,领略藏地女子爱的决绝,爱的无奈,爱的宽容。

“藏族人相信轮回,相信因果带来的前世今生。佛教认为,人的生死是轮回的,如果作恶,下世必投胎于三恶趣中,如果作善,下世才能投胎于三善趣中去,但转生三善趣并没有完全脱离苦恼,超越轮回。”④收录在《麝香之爱》里的短篇小说《出家人》即是这样一个将爱情安置在六道轮回中的故事:前世,草原男孩曲桑与草原女孩洛洛青梅竹马,互相爱慕,可因为曲桑父母执意送曲桑出家,这段感情无疾而终。临行前,洛洛赠送给曲桑木质念珠作为信物,约定来世再续前缘。今生,城市女孩曲桑偶遇草原男子洛洛,二人一见如故,一夜欢愉,天明之际分手。数月后,曲桑写信给洛洛一诉衷肠,并附上念珠,但这份承载着爱情的信却因邮递员的失误而永远无法到达洛洛手中。

马丽华在其著作《雪域文化与西藏文学》中评价道:“小说主旨大约是讲缘分,那种爱而不能之缘。前定的命运安排了这一对必然相爱的灵魂在每一世相遇,相爱,然后去备受佛教所言人生八苦之一的‘爱别离’之苦。并让他俩在每一现世里都寄托于来世,重复地说‘来世再相见’。而来世无论时代和个人身份有何种不同,结局都是一样。”⑤

一世一世的相遇,一世一世的分离,两个命中注定有缘无分的情人无论轮回到什么时代,有何种身份,做出怎样的挣扎,都逃不出宿命的安排。也许这就是梅卓对爱情的阐释,特殊的文化身份使其描写的爱情神秘悱恻,笼罩上一层不可知的神秘面纱,脱离了一味庸俗的“多情女子负心汉”的爱情模式,而把爱情中的是是非非推向那不可知的宿命。“在轮回的命运中,爱情的永恒悲剧性得以充分显现,具有一种撼动人心的美感冲击力,这无疑是对落入窠臼、日趋疲软的现代都市爱情的宗教拯救。”⑥

《麝香》也同样将故事设置在轮回的背景之中。故事采用了一种双线平行叙事的结构。作者叙述生活在20世纪城市中的吉美与甘多的爱情时,穿插叙述了伊扎部落的夏玛与灵人的故事。夏玛没能与桑终成眷属,而是被送到尼姑庵中成了尼姑。她把自己关在禅房中八年,八年中常常有一位年轻的女子陪伴她,夏玛把她称为灵人。然而灵人却要第七次自尽,寻求永远的解脱。灵人是没有超生的,她在第一次自尽之后,必得经过七次同样的自尽才能同凡人一样转生为人。在灵人自杀之时,“我的长发从脑后松落下来,黑发的质地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是落过发的,从何时又有了这么长、这么黑、犹如灵人的头发呢?”⑦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夏玛就是灵人的化身。都市中的吉美为了爱情放弃自己心爱的画画,背井离乡只身一人在一间小屋里苦等十年,终于甘多出现了,然而当睡梦中的甘多说出自己已有妻儿时,吉美的爱情理想破灭,只能绝望地自杀。

夏玛作为灵人的化身,在被迫选中成为尼姑时,把自己关进禅房,选择第七次自杀,完成超生。吉美在爱情理想破灭之后,选择以自杀的方式完成爱的解脱。如此相似的经历,难道不能说吉美其实也是灵人的化身吗?抑或说灵人是所有爱而不能的藏族女子的化身。梅卓在叙述中,渗透着转世轮回的思想,她安排两个不同时空的藏族女子,同样为爱而不能,最终选择自杀。在梅卓的笔下,藏族女子不论经过多少世的轮回转生,当经历爱而不能的苦痛时,都会做出惊人的相似举动。梅卓借此表达了藏族女性对于爱情的决绝和为爱牺牲的勇气。

三、新时代背景下对民族信仰的隐忧

随着经济全球化程度的逐步加深,中西方思想文化的融合与碰撞也逐步加大。没有哪一处的文化领域还可以固守自我,不被浸染。面对趋同性的文化变迁,藏民族文化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藏族农牧文化与都市商业文化的撞击,民族文化与外来文化的融合,都日益影响着生活在藏地的人们的思想与生活。人文知识分子是民族文化的创造者、继承者与传播者。作为作家的梅卓,身上有着渗到骨子里的对藏族文化命运的责任感与使命感。这种责任感与使命感使她在面对现代文明对传统藏文化的冲击与消解时,开始思索这种冲击对于生活在当下的藏地青年所造成的影响与危机。

梅卓的小说紧跟时代步伐,把目光敏锐地对准了那些生活于当下的藏族青年,对准了那些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徘徊、在城市与草原之间游离的现代藏族人。她的小说集《麝香之爱》便给我们呈现了一个新奇而又陌生的藏族社会。小说里的藏族青年生活在灯红酒绿的现代化城市中,远离了骏马和草原,脱掉了传统的藏式服装,衣着时尚,思想前卫;藏区城镇的大街小巷开满了藏式酒吧、藏式ktv、藏式饭店;已然成长起来的藏族青年告别了传统的生活方式,“他们从事着画家、作家、编辑、教师、商人、工人、导游等现代职业,其谋生方式、思想意识、行为举止已与生活在草原上的父辈们大相径庭。他们是处在传统与现代变迁之中的青年人,身上既有传统文化的影子,又沾染了新的时代印记”⑧。梅卓通过对他们行为方式、生活轨迹的描述,表达了自己对于当代藏地青年在现代与传统的夹缝中该何去何从的隐忧。

《佛子》就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主人公才让在县里民族中学读书,他先是拒不向寺院布施,又自作聪明地卖毛羊,结果被骗。在弟弟因意外死亡后,他内心伤痛无法排遣,便决定和奶奶一起去转海。“真实的信仰之旅带给才让的冲击是丰富的:丈量大地的动作由生涩变得舒畅,名寺瑞气四溢、清心明目的面貌令他心魂激荡,隽永飘逸而且引人向善、向真、向美的画像让他静静落泪……同时,转海途中热闹喧嚣的城市让他好奇也让他畏惧,寺院某些现代化的面貌吸引他也令他困惑。转海归来后,奶奶因过度疲劳而去世,使才让深感生之苦痛,于是在静静地观想他生命中最挚爱的亲人之后,才让出家了,而且成为一名颇具传奇色彩的受神晓谕和特殊恩赐的佛教徒。”⑨然而,才让出家几年之后,却又毅然带着布施所得去外乡兴办起了一座学校,并且兴味十足地教授学生……

在才让身上鲜明地体现了当代藏地青年的精神困惑与矛盾。一开始拒绝布施,在遭受亲人离世的苦痛之后无法排遣内心痛苦,逃遁到宗教里寻求救赎。但是传统的宗教文化并不能使才让了却世俗的纷扰。多年后,才让没有选择将布施所得用于建造寺庙,大兴佛业,而是选择建立一座新式学校,开始教书育人。才让在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间的摇摆和选择体现了当代藏族青年在面对新旧文化冲击时的迷茫与无奈。置身于多元文化碰撞与融合空前强烈的当下,梅卓创作出这样一个成长于传统藏区但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当代藏族青年形象,让他在传统与现代中不断挣扎,不断疑惑,不断思索。这一代青年已经无法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对传统文化深信不疑,但又不能坚定地投入到现代文明的怀抱。就像主人公才让这样,不停摇摆,不停否定,无法找到自己的道路。

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藏民族传统文化对人们的影响正在逐步消退,新一代青年人已经对古老的文明提出质疑,他们无法像自己的父辈那样坚守民族的精神信仰,然而又无法摆脱传统文化在他们身上打下的烙印,这种进退两难的精神困惑也许正是梅卓的隐忧。在当今时代背景下,传统文化不可避免地遭到冲击与挑战,作为藏民族新一代青年,应该怎样将传统文明与外来文化结合起来,寻找到自己的精神信仰,已成为当下的一个新问题。

① 西藏学者马丽华在《雪域文化与西藏文学》中首次提出“女神时代”。详见马丽华主编:《雪域文化与西藏文学》,湖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44页。

②③⑥ 张懿红:《梅卓小说的民族想象》,《民族文学研究》2007年第2期。

④ 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⑤ 马丽华:《雪域文化与西藏文学》,湖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87页。

⑦ 梅卓:《麝香之爱》,西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页。

⑧⑨ 王文婷:《梅卓小说研究》,陕西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8年。

作 者:郑洪娜,兰州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