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农民先锋——评《麦河》中的曹双羊

2014-07-13 17:36:25孙小棠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14年8期
关键词:加林乡土权力

⊙孙小棠[中央民族大学, 北京 100081]

作 者:孙小棠,中央民族大学2012级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思潮、中国当代小说。

关仁山是书写乡土大地的“能人”,他的每一部作品都饱含着对乡土文化的眷恋。《麦河》是一部关于土地与农民、迷失与救赎的书。在乡土文学中,乡土社会能否得到真实的表达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浮世绘一样的文学为人们提供了理解这个时代的媒介,但倘若关乎精神与现实生活的矛盾,这样的文学就没有足够的力量。这就要求作家有更高的文学眼光和直面现实的能力。关仁山做到了这一点。《麦河》不是一部单纯批判工业文明入侵乡土大地的作品,它更侧重的是当一个未被经验过的事物发生在这片土地上时,乡土大地会发生怎样的震动,农民的生活与精神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小说围绕着“土地流转”来展开,土地流转意味着承包权和使用权的分离,农业用地在土地承包期限内可以通过转包、转让、入股、合作、租赁、互换等方式出让承包权。无论政策带来的福利有多么诱人,土地改革带给农民的震动都是无法被替代的。土地流转是一个新兴事物,在当今中国,任何一种探索都是有价值的,但是任何一种新的探索都无法给予人们确切的承诺,这是其不确定性所在。小说在这种不确定性中展开,主人公曹双羊是鹦鹉村走出来的农民企业家,是人们眼中的商业英雄。这是一个有野心、有胆识、有创造力的人物,优缺点都极其分明,善与恶、正义与狡诈在他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源于现实生活的繁复驳杂。与《人生》中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的高加林们不同,曹双羊身上少了高加林式的优柔,多了股“狠”劲,他看到农民种田越种越穷,连温饱都成了问题,盖不起房子,治不起病,更要不起理想,于是决然地出去寻找出路。他抛下了土地去开矿,利用刚出狱的黑锁去对付抢煤矿的流氓丁汉一伙,用以暴治暴的方式震慑住对手,赢得了与赵蒙合股开矿的机会。但曹双羊并非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于连式人物,他更加讲义气、讲诚信。煤矿爆炸的时候,他不顾危险去救民工大跳,背着大跳昏倒在煤堆上,最后被救援工人当成尸体拉出来。他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是老板,我是农民。麦河的河堤被洪水冲开口子的时候,曹双羊跳进自己的奔驰车,猛踩油门向豁口冲去,把车卡在口子上,他的行为打动了乡亲们,在乡亲们的眼中曹双羊不仅是个商人,他还是个英雄。这也是乡亲们愿意跟随他搞土地流转的原因之一。

作者用老鹰虎子的蜕变来陪伴曹双羊的成长,每一次迷失方向后,他都被乡土的力量救赎,两次蜕变让他意识到“离开土地的人,永远是瞎子”,曹双羊骨子里是个农民,性格里也有农民的质朴和忠义,但他不同于父辈,他依恋土地,但又不完全依赖土地,对现代农业没有拒斥心理和想要改变家乡贫困状况的想法使他把土地流转这一充满着不确定性的新生事物落实在鹦鹉村,土地流转因此变得确切。这类人物之于这个时代是不可或缺的,曹双羊在商业上的成功是说服农民参与土地流转的一个重要因素,农民对土地的焦虑实际就是对自身的焦虑,他们担心承包费难以兑现、担心无家可归,而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们舍不得土地,土地是他们的精神寄托。现代农业带来的难题在于,自己种地,粮食产量不高,进入市场困难,可是,接受土地流转等于把一半的身家性命交到了他人手里。因此土地流转需要有良心的土地经营者以及相关的法律来保障,只有这样,农民才能放心,现代农业才有可能推广下去。现代化固然带来了文化的震动和人心的不安,但是文化并不能脱离文化行动者的行为获得独立的存在或发生,因此文化行动者决定了文化的弹性。曹双羊就是一个成功的文化行动者,他是土地改革中的“弄潮儿”,他在鹦鹉村建立小麦图腾,建了“寻根铸魂碑”,放慢企业发展速度去养护土地,他用自己的行动去改变现有制度的缺陷,这是关仁山告诉我们的“可以期待的方向”。乡村需要曹双羊这样的文化行动者和有良心的土地经营者。

同是城市的“他者”,曹双羊和《人生》中的高加林有着相似的起点,贫穷是他们共同的文化记忆,他们追求成功的方式映衬了各自时代的阴影,当他们遇到命运的不公时,采取的行为并不是与“不公”坦荡地对抗。曹双羊在开煤矿的时候巴结赵蒙,甚至出卖了自己的爱人桃儿,他对赵猛说:“只要你答应跟我合股,桃儿就让给你啦!”之后,他对桃儿这样解释:“我爱你,我们有钱了,就再来收拾赵蒙!”小说《人生》中,高加林被高明楼“下”了教师职位时,对其产生了强烈的报复情绪,“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思想:假若没有高明楼,命运如果让他当农民,他也许会死心塌地在土地上生活一辈子!可是现在,只要高家村有高明楼,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高加林采取的行为是给副师政委的叔父写信“走后门”;换言之,他们对抗命运不公的方式都是“巴结权力,从而获得权力”。曹双羊们无意解决事件背后的根本冲突,无意争取公平,他们默认了这种“不公正”,而他们想获得的权力是压迫性质的权力,也叫“横暴权力”①。“在上的是握有权力的,他们利用权力去支配在下的,发号施令,以他们的意志去驱使被支配者的行动。权力,依这种观点说,是冲突过程的持续,是一种休战状态中的临时平衡。”②曹双羊们渴求的不过是从“奴才”变成“主子”,这不由得让人想到了鲁迅先生笔下那个嚷着要革命的阿Q,阿Q的终极梦想是取代赵太爷统治未庄,让小D、赵太爷、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统统臣服于他,跪下冲他喊:“阿Q,饶命!”如此看来,这种对于权力的“倾慕”是由来已久的,我们深恶痛绝的民族劣根性一直噩梦一般的挥散不去。曹双羊、高加林、阿Q尽管处于三个不同的历史阶段,但是“精神谱系”却是一脉相承的。他们为何如此痴迷这种权力?因为这种“横暴权力”的背后是巨大的利益:经济利益,有了权力就意味着坐在了“食物链”的最高端。曹双羊是个商人,比起高加林们、阿Q们他要更大胆、更凶狠,为了生意上的成功,他怂恿黑锁杀死了赵蒙、用乡亲们的土地抵押贷款,不可否认曹双羊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商人,他有着自身的性格弱点。关仁山写出了原始资本累积的血腥和人在资本累积中的异化,这显示了一个作家直面现实的气度。

曹双羊是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他试图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架起桥梁,以避免传统乡村在面对现代化时单方面的妥协。尽管他自己也处在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的尴尬缝隙中,像所有的奋斗在路上的高加林们一样,曹双羊也在城乡的缝隙中间彷徨张望,那种怕被淹没的恐惧始终跟随着他,他对白立国说:“你说为啥我一回到城市,灵魂就走丢了呢?如果将来,我们鹦鹉村也变成了城市了,我该咋办呢?”这是一种对乡土文化的隐忧,乡土社会的文化是一种好古的文化,它的秩序是世代相传的经验构建的,而都市与乡村完全不同,它是新鲜的、驳杂的、充满欲望的。20世纪80年代的高加林走进都市的时候被拒绝,无论他是否愿意做都市忠诚的儿子,他都失败了,回到乡土大地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和高加林不同的是,曹双羊是一个成功者,他从挣脱土地到回归土地,走了很漫长艰辛的路,他的每一次蜕变都是依托着土地,每一次痛苦的蜕变都是精神上的浴火重生。当麦河的土地上出现因煤矿开采不当而造成的天坑时,曹双羊清醒了,这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天坑,更是乡土文化的“天坑”:

工业化进程,是一个远离土地的过程,同时也是糟蹋土地的过程。我们刚刚走了几步,就把土地糟蹋的够戗啦!不能再糟蹋土地了!将来,我到哪里去?城市,那是我的根儿吗?国外,那是我的家吗?

曹双羊选择回到乡土大地,与野心勃勃的高加林不同的是,他是作为一个成功者归来的,是自愿回到乡土大地的,似乎他这种精神上的满足感是因为回归了土地才获得的,但通过分析可知:他精神上的满足感源于他自觉担当了乡村文化行动者的职能。当旧的社会结构无法适应新环境的时候,对新方法的尝试和输入就成为了解决问题的必由之路,“在新旧交替之际,不免有一个惶惑、无所适从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心理上充满着紧张、犹豫和不安。这里产生了‘文化英雄’,他提得出办法,有能力组织新的试验,能获得别人的信任”③。很显然,曹双羊就是这样的“文化英雄”,他被时代铸造,被时代需要,同时也构建着这个时代的文化,为这个时代、为乡村寻找着出路。曹双羊兑现了自己一定会反哺土地的诺言,这个人物形象是农民先锋,他不仅在行为上落实了“先锋”二字,自己本身也有成为先锋的觉悟,他说:“我是农民,我想当一个农民先锋!先锋是啥?先锋就是探索,就是自由,就是冲在前面拼杀!”当传统乡村在现代化的冲击波下变得羸弱时,乡村需要曹双羊这样的农民先锋来保护。

关仁山通过《麦河》,通过曹双羊这个人物完成了自己的探索。从农业社会过渡到现代社会的过程中充满了不确定性,土地问题始终是最大的问题,关仁山对乡土社会复杂性的理解很深刻,他看到了症结所在:一个鹦鹉村,就是中国乡土大地上所有村落的表征;鹦鹉村农民们面临的问题,就是中国广大农民面临的问题。曹双羊探索出的路是否可行,尽管还是个未知数,但是,这样的探索者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①②③ 费孝通:《乡土中国》,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版,第65页,第64页,第84—85页。

[1] 关仁山.麦河[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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