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韦应物歌行体诗歌

2014-07-13 17:36:25周京艳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名作欣赏 2014年8期
关键词:歌行韦应物诗题

⊙周京艳[北京大学中文系, 北京 100871]

作 者:周京艳,北京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

韦应物成长于开天盛世,经历了“安史之乱”,乱后多任地方中下级官员,对社会的盛衰巨变和民生疾苦有深刻体认。他在中国诗歌史上以平淡自然的山水田园诗著称,被视为田园诗人陶渊明和山水诗人谢灵运的继承者,如明代何良俊说:“唐人中五言古诗有陶、谢遗韵者,独韦左司一人。”①

韦应物描写山水田园的五言古诗的确取得了很大成功,以致淹没了他在其他诗体、其他题材上的成就。其中,歌行体诗歌就是这样一类作品。从这些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关心现实、忧国忧民的韦应物。这正是一个经历战乱、有思想的士大夫更应该具备的品质。而他在歌行“气骨顿衰”的时期选择含有兴讽意味的歌行体诗歌来反映现实,更见出其精神的可贵。这种精神被稍后的白居易发现,他在《与元九书》中指出:“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②

《与元九书》是白居易系统阐述其诗歌理论的文章,其中重要的一点是强调诗歌的讽喻功能。关于唐代的讽喻诗,白居易认为连杜甫这样伟大的诗人所留的作品也屈指可数,可见他对讽喻诗的标准之高。但他却认为韦应物的歌行“颇近兴讽”。

陶敏先生等校注的《韦应物集校注》收“歌行”两卷,共四十二首(本文韦应物诗歌均引自《韦应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本文即以该书所收作品为对象,对韦应物的歌行体诗歌进行探讨。从诗题来看,韦应物的歌行体诗歌可分为两类:一是乐府古题及由古乐府衍生出来的新题歌行体诗歌,我们简称为乐府古题歌行体;二是自拟歌辞性诗题歌行体诗歌。

韦应物的乐府古题歌行体诗歌有《长安道》《行路难》《相逢行》;由古乐府衍生出来的新题歌行体诗歌有《横塘行》《贵游行》《酒肆行》,《贵游行》与《酒肆行》类似于古乐府《少年行》。《横塘行》出自古乐府《长干行》,横塘在古乐府中常用来指女性的居住地,如崔颢的《长干曲》中有“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③。这类诗歌重在社会风情的描写,通过总结社会现象,对老百姓提出教化。对民风的重视,正是汉乐府“观风俗,知薄厚”目的的实践。如《酒肆行》:

豪家沽酒长安陌,一旦起楼高百尺。碧疏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邀上客。回瞻丹凤阙,直视乐游苑。四方称赏名已高,五陵车马无近远。晴景悠扬三月天,桃花飘俎柳垂筵。繁丝急管一时合,他垆邻肆何寂然。主人无厌且专利,百斛须臾一壶费。初 后薄为大偷,饮者知名不知味。深门潜酝客来稀,终岁醇 味不移。长安酒徒空扰扰,路旁过去那得知。

豪家酒商的酒楼占据了有利地势“,回瞻丹凤阙,直视乐游苑”,这是一个显贵之人聚集的地方。但他们的酒却是“初 后薄为大偷”,这是一个贪婪奸诈的酒商。酒徒们从四方聚集于此,不为酒,只为名。而那些诚信卖酒之家却来客稀少。通过两类酒商不同境遇的对比,诗人刻画了一个奸诈狡猾的酒商,也刻画了一群贪慕虚名的酒徒。《行路难》通过描写双连环变为 的遭遇,表现了人情淡薄的世风“,人情厚薄苦须臾,昔似连环今似 ”。《长安道》《贵游行》描绘了社会奢靡的风气。

除重在社会风情的描写外,这类歌行体诗歌的字法、句式、章法等也与汉魏乐府非常相似。《横塘行》是一首闺怨诗,以妾与夫两者相对立,三次分述妾与夫。第一次是“妾家住横塘,夫婿郗家郎”,从家庭住址分言夫妇。第二次是妾愿与夫长相厮守,而夫婿却有他心“,象床可寝鱼可食,不知郎意何南北”。第三次是夫离开,妾独守“,丈夫一去花落树,妾独夜长心未平”。三次将夫与妇对比,从内容上形成篇章的复沓“。湘簟玲珑透象床。象床可寝鱼可食”顶针句“、岸上种莲岂得生,池中种槿岂得成”排比句的运用则形成了句式的复沓,很好地配合了章法的复沓。再如《行路难》中“昔似连环今似 ”与“连环可碎不可离”两句中不避重复字“,旁人见环环可怜”中在相邻的两个音步中重用“环”字。这样重复的句式,既形成了回环往复的语言节奏,又与“双连环”紧密相连的特征相联系。《相逢行》是乐府相和歌辞,诗中大量利用虚词连接句意,如“适从“”又欲“”犹酣“”尚带”。另有“宁知白日晚,暂向花间语“”忽闻长乐钟”中的“宁知“”暂向“”忽闻”。整首十二句,有七句用虚词来连接句意,而且这些词语都是含有短暂的意思,表明了游侠行动迅捷的特征。

在四十二首歌行体诗歌中,此类诗歌只有六首,数量比较少,这符合了中唐早期歌行体诗歌的创作风气,即乐府古题及由古乐府衍生的新题歌行体诗歌减少,自拟歌辞性诗题歌行体诗歌增多。中唐早期歌行的发展上承盛唐歌行。盛唐歌行大家辈出,其中李、杜盛极一时。李白的歌行抒发的是个人理想,主要采用乐府古题。如《梁甫吟》,诗人开篇疾呼“: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接下来以两个“君不见”领起“朝歌屠叟”和“高阳酒徒”两个历史故事,表明自己非凡的政治理想。诗人此时仕途虽不顺利“: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但仍然满怀信心“: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 当安之。”④全诗透露出一股奋发昂扬的气势。杜甫的歌行抒发的多为社会情感,以自拟歌辞性诗题歌行为主。如名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⑤诗人由个人感受延伸到天下寒士,抒发了关注社会、关心天下苍生的情怀。也就是说,李白充分发挥了乐府古题歌行抒发自我理想的功能,杜甫则充分发挥了自拟歌辞性诗题歌行抒发社会情感的功能。⑥而经“安史之乱”后,面对社会的残败不堪和朝廷的一蹶不振,中唐士人的人生理想逐渐消失,而转向对社会现象的冷静观察和尖锐批判;诗人们少了李白式的自我理想,多了杜甫式的关注现实。这些变化反映在歌行体创作上即李白自我抒情式的乐府古题歌行减少,杜甫式兴讽歌行增多。

总的来说,韦应物的乐府古题歌行体诗歌继承了汉乐府的“观风俗,知薄厚”的写作目的,重在民风民情的描写,多运用问答、排比、虚词连接句意等汉魏乐府常用的手法,风格近似汉魏乐府。

自创诗题歌行体诗歌占韦应物歌行体诗歌的绝大部分。这类歌行体诗歌因事制题,诗题虽然学习古乐府,以三字题为主,但多以诗题概括篇意。由于是因事制题,内容从现实出发,摆脱了古乐府主题的限制,讽刺的对象也随之发生改变,即由普通老百姓转向封建统治者。

韦应物的新题歌行体诗歌多以“行”“歌”“词”命题。其中三字题有《鼙鼓行》《古剑行》《温泉行》等十七首。三字题是韦应物歌行体诗歌的一大特色,此处十七首再加上述十首,共二十七首。这种取题方式来自汉乐府,如汉乐府《铙歌》十八首中多为三字诗题,且多取自篇首。韦应物的取题方式虽学习了汉乐府,但他并不是取自篇首,而是以题目来概括篇意。如《乌引雏》描写乌鸦引雏鸟练习飞行之事,《鼙鼓行》写听鼙鼓奏乐之事。另外一些非三字题的自拟歌辞性诗题,也基本能够概括篇意。如《金谷园歌》描写石崇金谷园的兴衰过程,《马明生遇神女歌》描写马明生因学仙专一感动神女而成仙之事。

以三字题为主,并以题目概括篇意,在韦应物之前运用此种方式最多的是杜甫,如《哀王孙》《哀江头》《悲陈陶》等。在韦应物之后则是创作新乐府的元稹、白居易等人。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首有四十一首为三字题。与韦应物相异的是,《新乐府》五十首的诗题取自篇首,是“首句标其目”。虽然取自篇首,但也是以诗题概括篇意。元稹三十七首《新乐府》中有二十四首为三字题(据冀勤点校的《元稹集》) 。这些三字题有的取自篇首,如《山枇杷》《紫踯躅》《树上鸟》《琵琶歌》等。也有的不是取自篇首,如《村花晚》。不管是否取自篇首,诗题都与诗歌内容相关。元、白的《新乐府》在取题上结合了汉乐府、杜甫与韦应物的取题方式,韦应物的取题方式既继承了杜甫,也启发了元、白等人。

此类歌行体诗歌题目是新拟的,内容不再依傍古乐府,多从现实社会问题出发,主要包括以下几方面。

一是直接反映社会问题。如《夏冰歌》:

出自玄泉杳杳之深井,汲在朱明赫赫之炎辰。九天含露未销铄,阊阖初开赐贵人。碎如坠琼方截璐,粉壁生寒象筵布。玉壶纨扇亦玲珑,座有丽人色俱素。咫尺炎凉变四时,出门焦灼君讵知。肥羊甘醴心闷闷,饮此莹然何所思。当念阑干凿者苦,蓝月伸进汗如雨。

老百姓挥着汗水在寒冷的深井中凿冰只为了让宫中丽人消暑。通过凿冰人的辛苦与用冰人的享乐二者的鲜明对比,诗人暴露了社会贫富分化的问题,对统治阶级只知自己享受不顾百姓死活的行为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他告诫统治者在享受井冰带来的清凉时“,当念阑干凿者苦,蓝月伸进汗如雨”。《采玉行》通过描绘采玉人家的悲惨生活,暴露了统治阶级为满足自己私欲而强征白丁的暴力行为。《骊山行》《温泉行》通过昔盛今衰的强烈对比,批判了玄宗等统治阶级腐败奢靡的行为。

二是采用寓言的方式,以鸟类社会影射人类社会,有三首寓言诗《乌引雏》《鸢夺巢》《燕衔泥》。如《鸢夺巢》:

野鹊野鹊巢林梢,鸱鸢恃力夺鹊巢。吞鹊之肝啄鹊脑,窃食偷居还自保。凤凰五色百鸟尊,知鸢为害何不言?霜 野鹞得残肉,同啄膻腥不肯逐。可怜百鸟生纵横,虽有深林何处宿。

诗人描写了鸟类社会的混乱,鸱、鸢夺取了野雀的巢,并将之吃掉。对于这种现象,作为百鸟之王的凤凰却一言不发。同时,又有霜颤、野鹞等与鸱、鸢狼狈为奸。这种混乱现象正是当时统治阶层共同剥削民众的真实写照,如宝应年间(762) 有所谓的“白著”,就是朝廷勾结地方豪强对百姓赤裸裸的掠夺。《燕衔泥》赞美了衔泥燕的聪明,“燕衔泥,百鸟之智莫与齐”,但衔泥燕放弃“决绝高飞碧云里”,筑巢华屋,只为获得生存。而其他鸟没有这种聪明则只能“翻遭网罗俎其肉”。由此可见当时社会生存条件的险恶。

三是求仙诗。有《学仙二首》《萼绿华歌》《王母歌》《马明生遇神女歌》等。这些歌行体诗歌以求仙为内容,但韦应物却从求仙中对统治者进行讽刺。如《学仙二首》其一:

昔有道士求神仙,灵真下试心确然。千钧巨石一发悬,卧之石下十三年。存道忘身一试过,名奏玉皇乃升天。云气冉冉渐不见,留语弟子但精坚。

诗歌内容虽是求仙,但韦应物能从中得出“留语弟子但精坚”的结论,告诫人们求仙贵在持之以恒。第二首写周君三兄弟求仙之事,周君始终专一而二弟则有不专之心,最后周君得以成仙,二弟则只能是“可怜二弟仰天泣”。由周君兄弟三人的不同结局,诗人认为“为子精心得神仙”。沈德潜评二首曰“:二章总言求道贵专。”⑦《马明生遇神女歌》开篇指出“学仙贵功亦贵精”。求仙成道贵专一,做其他事也应该求精求专。这是对当时安史之徒背叛朝廷、四方藩镇拥兵自重等不忠行为的讽刺。

《汉武帝杂歌三首》其一写汉武帝求长生不老之事,但“由来在道岂在药,徒劳方士海上行”,无道是不能成仙的,结局只能“如烟非烟不知处”。其二写汉武帝千方百计寻求长生不老服食所谓的仙药,但事实却是“乃知甘 皆是腐肠物,独有淡泊之水能益人”。通过汉武帝求仙失败之事,韦应物告诫统治阶层不要劳民伤财以妄求长生不老。另外《王母歌》中“玉颜眇眇何处寻,世上茫茫人自死”,人间是不可能有长生不老之人的,否定了神仙之事。这些诗歌虽是以求仙为内容,但却不是教人如何成仙,而是否定成仙之事,其目的则是讽刺统治者求仙的愚昧行为。

总的来说,自拟歌辞性诗题歌行体诗歌从现实出发,继承了汉乐府反映现实的精神,体现了诗人关注现实、关心民生疾苦的精神。与乐府古题及由古乐府衍生出来的新题歌行体诗歌相比,这类歌行体诗歌以社会问题为主要内容,多以统治阶级为讽刺对象。如果说乐府古题及由古乐府衍生出来的新题歌行体诗歌是按照汉乐府“观风俗,知薄厚”的目的创作出来的,教化的对象是普通老百姓,那么此类歌行体诗歌则将民风与讽刺朝政结合起来,讽刺的对象是封建统治者。

白居易在强调韦应物歌行的“兴讽”之前,指出了韦应物歌行具有“才丽”;从语气来看“,才丽”之绩并不亚于“兴讽”。韦应物的歌行体诗歌中的“才丽”主要表现为景物描写细致鲜明。他人歌行中少有细致的景物描写,但韦应物则会在其中穿插一些细致的景物描写。如《贵游行》中有“垂杨拂白马,晓日上青楼”,诗人用鲜亮的颜色词描写贵族出游的环境,表现出他们高调的出游姿态。《金谷园歌》中“东风吹花雪满川,紫气凝阁朝景妍”,写出了金谷园花开的盛况,表现了石崇奢侈的生活。这些细微的景物描写有助于主题的表达。《长安道》也被袁宏道评为“清词丽句,灼灼动人”。除景物描写细致鲜明外,韦应物的歌行体诗歌另有以下特色:

第一,长篇歌行体诗歌以铺叙为主。长篇歌行长于抒情和叙事,盛唐高适、岑参、李白等人的歌行多具有强烈的主观情感,常常是直抒胸臆。杜甫的歌行以叙事见长。歌行的叙事与抒情功能在盛唐已经发挥到极致,要想超越实属难事。在这种情况下,韦应物采用铺叙的手法对事物加以描写,以赋物工致见长,而不再以情感跌宕、叙事婉转为专。如他的《听莺曲》:

东方欲曙花冥冥,啼莺相唤亦可听。乍去乍来时近远,才闻南陌又东城。忽似上林翻下苑,绵绵蛮蛮如有情。欲啭不啭意自娇,羌儿弄笛曲未调。前声后声不相及,秦女学筝指犹涩。须臾风暖朝日暾,流音变作百鸟喧。谁家懒妇惊残梦?何处愁人忆故园?伯劳飞过声促,戴胜下时桑田绿。不及流莺日日啼花间,能使万家春意闲。有时断续听不了,飞去花枝犹袅袅。还栖碧树锁千门,春漏方残一声晓。

诗人描写春日早晨的莺声,首先从莺声的大小入手,莺四处飞走,莺声亦时远时近“,乍去乍来“”才闻”“忽似”等,表现了莺声的一种流动之美。“羌儿弄笛“”秦女学筝”两个比喻将看不见、摸不着的莺声具体化、形象化。“伯劳飞过声 促,戴胜下时桑田绿”,以对比的手法使莺声更明晰。“懒妇惊残梦“”愁人忆故园“”万家春意闲”等,从听者的感受描写莺声,使得莺声有了情感。诗人以比喻、对比手法多角度描写莺声的美妙。此外,《长安道》的贵游之盛、《温泉行》玄宗游幸温泉之盛、《汉武帝杂歌三首》其三汉武帝射杀蛟龙之勇等均采用了铺叙的手法。与铺叙手法的运用相一致,韦应物的歌行多直入主题,少有比兴的手法。通观韦应物歌行,只有《学仙二首》其二“石上凿井欲到水,惰心一起中路止”中用到了比兴,其他作品多采用直入主题的方式。

铺陈的手法在初唐歌行中即大量运用,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骆宾王的《帝京篇》《畴昔篇》均为赋化的歌行。韦应物的《长安道》在铺陈的手法和内容的安排上与之极为相似,但句式更为自由,他用“贵游谁最贵?卫霍世难比。何能蒙主恩?幸遇边尘起”与“中有流苏合欢之宝帐,一百二十凤凰罗列含明珠。下有锦铺翠被之粲烂”等非七言句式打破初唐歌行整齐的七言句式。

第二,注重对所描写的事物加以理性总结。韦应物的歌行体诗歌虽以铺叙的手法见长,但他并没有停留在对事物描绘上,而是注重加以理性的总结,从中得出深刻的人生道理。如《乐燕行》:

良辰且燕乐,乐往不再来。赵瑟正高张,音响清尘埃。一弹和妙讴,吹去绕瑶台。艳雪凌空散,舞罗起徘徊。辉辉发众颜,灼灼叹令才。当喧既无寂,中饮亦停杯。华灯何遽升,驰景忽西颓。高节亦云立,安能滞不回。

“良辰且燕乐,乐往不再来”,开篇即有劝人及时行乐的意思,接下来诗人花了大量的笔墨描写宴会上饮酒赏乐。“华灯何遽升,驰景忽西颓”,对于即将结束的宴会恋恋不舍。但诗人没有止于此,他突破了及时行乐的局限,认为“高节亦云立,安能滞不回”,要想立节立名,就不能耽于游宴。再如《棕榈蝇拂歌》从棕榈蝇拂的功能得出人事的是非分明之理“:安能点还为黑。”

第三,语言平淡简洁。韦应物诗歌的语言以平淡自然著称,如方回说:“淡而有味。”⑧这首先表现为很少用典故,基本以平常语来表述。如《采玉行》:

官府征白丁,言采蓝溪玉。绝岭夜无家,深榛雨中宿。独妇饷粮还,哀哀舍南哭。

诗歌描写官府征丁给人民造成的苦难。“白丁”指不在兵籍的男子。白丁被强征去采玉,夜晚在深山中不能归家。送饭的妇女在目睹了丈夫的辛苦后,只能回家哭泣。不在兵籍的男子尚且过着如此凄惨的生活,那些在兵籍的男子的悲惨更不用说。诗人以“白丁”一词即控诉了统治者的自私、暴虐,极具表现力。对于这样一种悲惨生活,韦应物采用平常语,只以简洁的语言将事实呈现出来。沈德潜评曰:“苦语却以简出之。”⑨其次是少用难字,韦应物的歌行虽采用了赋化的手法,但其中很少见难字,如上引多处都没有用到难字。

平淡简洁的语言是韦应物的歌行体诗歌的一大特色。它在内容的兴讽上继承了杜甫,但在语言的简洁上则超过杜甫。杜甫的歌行有向汉魏乐府回归的一面。⑩如用对话、问答、叙事的表现手法,也有打破汉魏至初唐歌行语言简洁晓畅的一面,其突出表现就是用难字和堆砌双声叠韵词语,如《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中有“镌错碧婴鹅鹤膏”“鬼物撇挟辞坑壕”“魅魅翅魁徒为耳,妖腰乱领敢欣喜”⑪。韦应物则将平淡简洁的语言用于全部歌行体诗歌。

总的来说,韦应物的歌行在情感跌宕上可能比不上李白,在叙事容量上也比不上杜甫。但他以铺叙的手法、简洁的语言表现对象,并注意加以理性的总结,再加上概括篇意的诗题,这些使得他的歌行体诗歌能够集中地表现主题,其批判的力度也增加了。

①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25页。

② 白居易著、朱金城笺:《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795页。

③ 彭定求:《全唐诗》,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39页。

④ 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69—174页。

⑤⑪ 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32—833页,第1582—1583页。

⑥ 薛天伟:《李杜歌行论》,《文学遗产》1999年第6期。

⑦⑨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37页,第103页。

⑧ 方回选评,李庆甲校:《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64页。

⑩ 葛晓音:《论杜甫的新题乐府》,《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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