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 诗人何为——海子诗歌《麦地与诗人》主题阐释

⊙刘广涛［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天地之间 诗人何为
——海子诗歌《麦地与诗人》主题阐释

⊙刘广涛［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在诗人海子心中，麦地既是诗人生存的根基和归宿之地，又是其精神家园。站在麦地里的诗人，不但聆听到大地神秘的质问，而且感受到难以回报的麦地情义；被太阳光芒“灼伤”的诗人，其“丰富的痛苦”主要在于对“诗人职责”的自省和对“大地沉沦”的精神担当。深刻的主题意蕴和宏大的诗歌空间，加之文本的隐秘性和启悟性，使得《麦地与诗人》堪称海子“麦地诗歌”的代表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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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的《麦地》《熟了麦子》《五月的麦地》《地或遥远》以及《麦地与诗人》，这五首写于1985—1987年间的“麦地诗歌”在读者中广为流传①；虽然为数不多，却因意蕴深刻和风格独特，为其赢得“麦地之子”②雅号。其中《麦地与诗人》一诗极富哲理意蕴和启悟色彩，情感炽烈而深沉，实为海子“麦地诗歌”代表之作，但由于诗歌主题的博大深奥，往往给读者造成一定的阅读障碍。鉴于此，通过文本分析和文化阐释探讨该诗的主题内蕴，相信对读者不无裨益。

一

《麦地与诗人》③在结构上别具一格，由《询问》和《答复》两部分构成，每个部分又可各自独立。先看《询问》部分诗：

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你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

“询问”一词的现代汉语词义为“征求意见或打听”，在海子文本语境里即“探问、打听”之意。读者不禁要问，这神秘之声源自何处？是谁发出“询问”之声？这是解读《询问》不可回避的问题，对理解整首诗歌也至关重要。

“询问”之声仿佛源自麦地深处，属于天地之间的神秘之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在孔子看来，天地本不言语，却能通过万物生长或四季变化，向人类言说。在古代，唯“通灵者”或“先知”能够聆听并向民众传达所谓“神意”或“天意”；在现代，“通灵者”或“先知”已经消隐，由谁来倾听那神秘之声呢？——荷尔德林等先哲给出的答案是：诗人！海子承认天地之间存在秘密，他认为诗人的职责是神圣的，应该代表大地“立言”。对于海子和大地之间的联系，西川评论道：“每一个接近他的人，每一个诵读过他的诗篇的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到四季的轮转、风吹的方向和麦子的成长。泥土的光明与黑暗，温情与严酷化作他生命的本质，化作他出类拔萃、简约、流畅又铿锵的诗歌语言，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变成了大地的嗓子。”④神秘的大地本不能言说，诗人海子自觉充当了大地的“歌喉”。《麦地与诗人》中的海子，仿佛化身为“麦子”，以大地之子的身份与麦地“对话”，代麦地“立言”；而实际上，诗歌中的“询问”与“答复”，不过是诗人海子的“自问”与“自答”。

《询问》中，诗人对大地的感恩首先起自对“麦地”的感恩，对“麦地”的感恩又从对“雪”和“太阳”的感恩写起。“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诗人置身于“麦地”，化身为一棵“麦子”，亲身感受到“雪和太阳”的光芒。其中的“青麦地”，既不是刚播种的“麦地”，也不是等待收割的“麦地”；“青麦地”和“雪”同时出现，让人联想起遍地青苗时的“麦地”。小麦属越冬作物，积雪之于小麦如同棉被一般保暖，融化后又可解麦地之旱。海子出生于农村，对麦子习性十分熟悉，才写出这样的诗句。诗人写“雪和太阳”的“光芒”时，选用一个“跑”字，诗句的活力就来了。试想，此句若写成“阳光下，积雪覆盖麦田”，岂不落入俗套？

“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这是《询问》中的关键诗句。

“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也即天地养育之恩。宋代大儒张载的《西铭》有言：“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⑤这段文字的大意是：乾即是天，好比父亲，坤即是地，好比母亲；弱小的我，处在天地之间……万民皆由天地所生，为我同胞弟兄；万物皆由天地化育，与我同属一类，是我朋友。张载赋予人的存在以温情，作为人子，要理解天地养育之恩，与万物和谐相处。

“一种愿望/一种善良”是诗人对天地养育之恩的具体感受，是对天地“情义”进一步体认。《易传》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生养万物，人为大地之子，特别蒙受眷顾。天地对人类似有某种愿望，且有善良的期许。这一点，敏感的诗人首先领悟到了，所以才萌生出“无力偿还”天地情义的愧疚感。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这个诗句内蕴丰富，耐人寻味。“光芒”一词在《询问》文本中三次出现，且一直延伸到《答复》。在诗人头顶上放射“光芒”的那颗“星辰”，正是伟大的太阳！阳光照射大地，本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可是，在诗人海子这里，却能引发对太阳的重新认识，“艺术能够更新人们对生活的感觉”，这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在一个早上来到太阳跟前，对着太阳说：“你伟大的星辰啊！倘若你不拥有你所照耀的一切，你的幸福何在？”太阳如是作答：“我愿意赠与和奉献，除非人群中的智者仍旧欣悦于他们的愚蠢，而穷人安乐于他们的丰足。”⑥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出了太阳的“心事”：唯有在“赠与和奉献”中才能找到幸福，燃烧才有意义。这便是太阳作为一个伟大星辰的“强力意志”。海子深受尼采影响，他写太阳“寂寞燃烧”，颇有意味。“寂寞”本是形容人的，用之于太阳，则是拟人化，那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就具有了“意志”。太阳在诗人的头顶“寂寞燃烧”，太阳底下的诗人，如何放射并奉献自己的“光芒”和“能量”？此乃下面《答复》所要解决的问题。

二

《答复》诗歌文本如下：

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

《答复》可以看作是诗人对源自麦地的神秘之声的回答。“询问”是从发问者角度而言，由于向“众生”发问，故用“询问”一词；“质问”则是从回答者角度而言，在诗人看来，源自麦地的神秘之声，是麦地对“吃麦子长大的”人的发问，实质上是对其“良心”的“拷问”，故用“质问”代替了“询问”。《答复》中，诗人置身于天地之间，向麦地倾诉自己的衷肠。“痛苦”一词四次出现，决定了诗歌的情感基调，注定这是一场“痛苦”的答复。

作为诗人的“我”，对麦地的感受不同于别人。在别人眼里，麦地往往是一道温暖而美丽的风景，充满诗情画意；而“我”所感受到的却是来自麦地的“质问”！诗人站在质问的“中心”，如同置身于大地“审判台”；不但如此，“质问”简直成了伴有火刑的“拷问”，诗人甚至已被“灼伤”！海子的诗歌语言极富张力，他不说诗人有多么“痛苦”，只说已被“灼伤”；他不说“质问”有多么尖锐，只说“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芒”，既是麦芒的“芒”，又是太阳的“光芒”；既隐喻痛苦的“芒刺”，又象征燃烧的“光芒”。一个“芒”字承上启下，堪称“诗眼”。诗句“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飞动着诗人天才般的想象力，令人在震撼之余，掩卷沉思。

面对麦地，诗人为何痛苦？这是理解该诗主题的一个难点。

首先，海子出身于农村，亲历过麦地劳作的辛苦。种麦的时候，父亲连夜耕种，汗流浃背；麦收时节，“月亮知道我/有时比泥土还要累”（海子《麦地》）。在中国，每一个经历过手工麦收的人，都会对单调而沉重的劳动留下深刻的记忆。海子有一首《五月的麦地》，其中描写诗人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又写“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海子如此描写家乡的河滩和天空，想要表达什么呢？“卵石滚满了河滩”，说明家乡的河流已干涸多日，由于干旱的威胁，麦子的收成注定减产，这是家乡农民哀伤的原因之一。“弧形的天空”是彩虹的写照，“常存”彩虹，则暗示风雨又要降临。麦收时节最怕的就是风和雨，但无奈的风雨却偏偏要来，这是令乡民们哀伤的原因之二。海子说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意味着村庄的“哀伤”，不再是哪个人或哪个家庭的哀伤，而是家乡人民普遍的哀伤。

其次，诗人感恩于麦地的馈赠，却无法回报其恩德。麦地是诗人赖以生存的根基和最终的归宿之地，作为故乡“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麦地又具有精神家园的意义。麦地出产“养我性命的”麦子，“吃麦子长大的”诗人，如何回馈大地？用什么回馈大地？这些问题困扰着诗人痛苦的灵魂。诗人认为，在大地面前，人类要保持诚实和谦卑的姿态：“放弃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带来麦粒/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海子《重建家园》）。“幽暗的本性”是指人性中黑暗和冷酷的一面，海子的诗句警示世人：不要在大地面前妄自尊大，故作聪明；要迷途知返，在大地上重建精神家园。当然，诗人在麦地前的痛苦，还有诸多原因，这里不再一一分析。

面对故乡麦地的“质问”，诗人海子义无返顾地站到大地面前，接受并回答“质问”。“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诗人为何声称自己并非“一无所有”、并非“两手空空”呢？这是理解《答复》的关键所在。读者不妨从两个方面去理解：一方面，作为诗人的海子，所从事的是精神劳动，其成果虽不像物质成果那样历历在目，但精神产品尤其是诗歌，也是人类生命的另一种食粮，这种精神食粮的作用绝不能忽视；另一方面，作为诗人，“我”在“痛苦”中思索，在“痛苦”中创造，“我”既然有这么多的“痛苦”，“你”就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就不能说“我”两手空空！最后，诗人把“痛苦”上升到精神创造的层面并敬告麦地：“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孤独的诗人向大地表白——“痛苦”并非一无所用：诗歌，是人类“痛苦”的结晶；闪耀着光芒的思想，也是人类“痛苦”的结晶！既然诗人拥有如此丰富的“痛苦”，就要让它升华为人类的诗歌，让它放射出光辉的思想！总之，在“痛苦”中完成创造，馈赠麦地，回报太阳，这便是诗人掷地有声的答复！

三

尽管《麦地与诗人》是一首短诗，但从诗歌空间上看，却处于“天地人”大框架之中。如果说“麦地”代表大地，“太阳”代表苍天，那么，立于天地之间的“诗人”，则是人类精英的代表。中国古人早在《易经》中就提出“天地人”宇宙模式，“天地人”并称“三才”；中医经典《黄帝内经》如此给人下定义：“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⑦中国古人倾向于把“天地人”看作一个整体，“人与天地相参”成为传统文化的共识。《麦地与诗人》的诗歌空间与“天地人”宇宙模式具有同构性，天地之间的“诗人”，显得格外突兀。在如此宏大的空间中，时间却相对模糊，似乎不与现实关联，因此《麦地与诗人》仿佛具有神话或童话一般的品质。

尽管如此，海子创作《麦地与诗人》依然离不开他生活的20世纪80年代的现实背景。海子是大地之子，他迷恋泥土，对于伴随时代发展而消亡的某些有价值的东西，他自然伤感于心。海子创作于1987年的长诗《土地》有一个简短的题记：土地死去了，用欲望能够代替它么？海子说：“由于丧失了土地，这些现代的漂泊无依的灵魂必须寻找一种替代品，那就是欲望，肤浅的欲望。大地本身恢弘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来代替和指称，可见我们已经丧失了多少东西。”⑧两年后，海子在春节期间回到故乡安庆，他感慨道：“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乡完全变成了个陌生人！”在长诗《土地》中，原本代表着健康、圣洁和美好人性的土地，却被贪婪堕落的人类欲望破坏殆尽。由于对“大地沉沦”的无限焦虑，海子在诗中发出“是谁剥夺了我们的大地和玉米/何方有一位拯救大地的人？”这样的呼唤。

《麦地与诗人》实质上是“诗人”与“麦地”之间的一场心灵对话。这场对话的背景是，无论在生存层面还是在精神层面，“麦地”都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于是，天地之间，诗人何为？这个问题就成为诗人思考的重心所在，“询问”与“答复”实际上都与这个问题相关。海子所背负的问题，不仅是中国难题，也是个世界难题。在试图解决“大地”危机、探讨现代人“安身立命”这样的时代难题时，“诗人”被悲壮地置于巨大的光环之下。托马斯·卡莱尔指出，诗人和先知一样，是被派来向我们揭示宇宙秘密的人——因此，诗人被当作为世界带来希望之光“英雄”人物。荷尔多林把诸神和上帝消隐的时代称作“黑夜”，在这样的“贫困的时代”，诗人的使命就是呼唤远逝的诸神的名字，把它们召唤回来，所以，诗人的职责无疑是神圣的。诗人海子对自己的期许是：“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你必须热爱时间的秘密。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必须歌唱的。”⑨在《不幸——给荷尔德林》一诗中，海子忧伤地写道：“土地和村庄/他们终究要被黑暗淹没/告诉我，荷尔德林——我的诗歌为谁而写”。海子笔下的诗人如此痛苦，他对自己的期许如此之高，是有其精神资源和思想根据的。就中国本土文化而言，海子笔下的诗人，则类似于“为天地立心”的“圣人”。对于“立心”，虽然历来有不同的解释，但其要义不外乎：赋予生之为人者以精神良知，使个体获得安身立命的存在感，与自然、社会和谐一体。诗人若能发挥“立心”的作用，所谓“神性”不就充塞于天地之间了吗？

在回答“诗人何为”这类问题时，尽管海子受到中西先贤大师们的影响，但这首《麦地与诗人》并非是对他人的简单模仿，更不是对某些哲学概念的形象化图解。海子的诗歌充满诗性活力和独特个性，任何理论都不可能将其限定在既往窠臼之中。较之于海子其他关于“麦地”的诗歌文本，《麦地与诗人》的主题具有相当的深刻性和隐秘性，其诗歌境界远远高出一般的所谓“田园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首发人深省的哲理启悟诗，堪称海子“麦地诗歌”的代表之作。

① 2003年，《麦地》入选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大学语文》，《五月的麦地》入选中学语文自读课本（九年级下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② 燎原先生最早撰文使用这一称呼，见燎原《孪生的麦地之子——论海子、骆一禾麦地诗歌》，《诗歌报》1990年1-2期合刊。

③ 选自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12页。

④ 西川：《怀念》，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序言部分第11页。

⑤ 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62页。

⑥ [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序言》，陈鼓应：《悲剧哲学家尼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325页。

⑦ 姚春鹏译注：《黄帝内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31页。⑧ 海子：《诗学：一份提纲》，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8页。

⑨ 海子：《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8页。

作 者：刘广涛，文学博士，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