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志

2014-07-13 12:50◎许
短篇小说 2014年5期
关键词:庖丁

◎许 侃

女同志

◎许 侃

1

在咖啡馆目送嘉雨离去之后,胡小蓝又坐了一会儿。这是生意清淡的午后,咖啡馆里几乎没有顾客,只有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躲在白色天花板的蜂巢状壁窝里轻轻地哼着。窗外若有若无的雨丝,浸湿了巨幅广告布,布面粘贴在商厦的玻璃幕墙上,被风翻起一角,有点凄楚无奈的意思。

胡小蓝神情恍惚地想:嘉雨出去时没带雨伞呢……

服务生走过来,问胡小蓝还要点什么?胡小蓝的思绪好像贝类的触角柔软地向外延伸,受到干扰,连忙把自己的情绪蜷缩进贝壳里,抬起一双狐狸般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名男子:哦——服务生穿得很干净,个头不高,皮肤是那种时髦的麦粒色,双眼皮,牙齿洁白,蛮耐看的样子。胡小蓝暗暗拿他与嘉雨比较,觉得嘉雨要是男的,差不多就该是这个样子。服务生感觉到胡小蓝目光中的热量,对她抱以讨好的媚笑。这一笑使胡小蓝骄傲起来,她怎么会在乎一个服务生的讨好呢?再说,假如嘉雨是男的,她还会对嘉雨有感觉吗?于是,她在服务生的茶托里放下一张百元钞票,傲慢地说:

“不要什么了。埋单,剩下的不用找了。”

服务生此时的笑容才是发自心底的灿烂。他迈着弹簧的步子离开,灵活的眼珠子转动着,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疑惑:这位美眉为什么一个人落单了,没有与前一个女子一道离去呢?

雨停了。胡小蓝走在人行便道上,地砖没有铺平,底下蓄积的雨水冒上来,溅湿了胡小蓝白色的皮靴。这双软牛皮的靴子是胡小蓝颇为珍爱的,看见受了污染,她不由得生气地一跺脚,没料到旁边的一块地砖也松动了,猛然受到挤压,一股污水更强劲地喷溅到她的花格子呢围裙上。胡小蓝气愤得眼眶都有点发红了。

“Hi,这不是胡小蓝嘛?跟谁发火呢?”

胡小蓝回头看见一位个子高高,肩膀宽宽的男性,正站在她的身后,温和地微笑着。胡小蓝认出他是网上论坛“BT一族”板块的板主庖丁。上次网友们在百岁餐厅聚会,彼此见过一面。庖丁善于调侃搞笑,胡小蓝发上论坛的贴子经他一批,味道就变了,变得令人忍俊不禁。胡小蓝对他既恼火又无奈,此时懊恼不减地说:

“庖丁,你跟着我干吗?”

“哈哈,准备解妞呀!”

“你无聊吧你!”胡小蓝想起庖丁发在“BT一族”里的贴子:画面上是一个丰腴女子的裸背,不知穿了一件什么新式胸衣,细绳般的黑带子勒进背部的肌肉里,缠了好几道。庖丁为该图题词道:“五花大绑的女人”。胡小蓝看了不以为然,女性在现实社会里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已经够惨的了,还要拿这样的贴图来嘲笑,真不知道楼主是何居心。胡小蓝想起这个叫庖丁的家伙每每拿自己打趣,一时兴起,信手批道:庖丁,还不赶快解妞!这个批语恰到好处地引用了“庖丁解牛”的成语,又有戏谑的新意,一时间成为网上的佳贴妙语。不曾想,见面不如闻名。在百岁餐厅见过一面,胡小蓝对庖丁印象不佳。现在,庖丁当面说出“解妞”的话来,叫胡小蓝感到下流无耻,还有点恶心。

“胡小蓝,要我为你服务吗?”庖丁说。

“对不起,你让我腻歪。”最后两个字,胡小蓝是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庖丁一向很有女人缘,不料想在胡小蓝面前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连BT(变态)的幽默感都不知丢哪儿去了。他失魂落魄地说:“你也太……太什么了吧?算了,算我认错人了。”

看着庖丁狼狈离去的背影,胡小蓝竟然快活起来。毕竟,她让别人尝到了失落感是种什么滋味。哼,谁叫你跑来自讨没趣的,活该!这时候,她又想起了嘉雨,嘉雨要是在场看见这么一出活报剧该不知有多好呢!

胡小蓝和嘉雨也是在网上认识的。她们聊着聊着,发现在对待男性的态度上有着共同的取向。嘉雨也讨厌男人,认为他们是不可救药的蠢货,没一个好东西!胡小蓝十分激动,连忙击键回答:百分百同意。点击发言后,胡小蓝发现,忙中出错,同意两字打错了,变成了“百分百同志”。

虽然觉得不妥,胡小蓝想想这样也蛮好玩的,就释然了。嘉雨却对“同志”这个词比较感冒。就像小姐早已不是一种尊称,“同志”这个曾经做为革命战友的称谓也蒙上了同性恋的暧昧色彩。嘉雨歇了一两分钟,没有等来更正,便试探发言说:是不是“同意”打错了?

胡小蓝本来已经发现错误,对方这么一提,反倒不想承认了。她在发言前贴了一个卷舌头的调皮鬼脸,说:是不是把你吓着了?

嘉雨不好意思认真,说:好啦,就让你得意啦。

一个网名叫“东奔西跑”的,在聊吧里发起倡议——“BT一族”的老聊们到百岁餐厅聚一聚。这样,胡小蓝第一次见到了聊吧里大名鼎鼎的诸位豪杰。叫胡小蓝感兴趣的只有嘉雨,嘉雨就像一只黑天鹅,在这一群各式各样的侯鸟里显得高贵出众。嘉雨对胡小蓝却保持着一种矜持的态度。

两人在咖啡馆里的会面,同样延续了这种格局。胡小蓝显得积极主动,而嘉雨始终是有所保留。当胡小蓝想进一步对嘉雨表示亲热,嘉雨却像一匹受惊的小马,慌慌地找个借口,提前溜掉了。这使胡小蓝的心里难免感到怅然失落。而庖丁的出现,使胡小蓝将这种失落感转嫁了出去。

2

夜晚的路灯,在地面上活画出胡小蓝长长短短的影子。

从在水一方咖啡馆出来,她就这么沿着马路走啊走。天不知不觉黑了,路灯亮了,她的双手揣在花格子呢围裙的口袋里,像未成年的女孩子那样让步子扭来扭去。胡小蓝的伤感来自于她的彷徨无依,她觉得生活在不知不觉中欺骗了她。

学生时代的胡小蓝真是冰雪聪明。用同学们的话来说,她肯定是上大学的“料子”。可是,在她初中毕业前,母亲去世了,父亲不久另娶了一个粗俗不堪的女子。胡小蓝不想看继母的脸色,于是撕掉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结束了学业,来到母亲的单位上班。这段往事在胡小蓝的心里留下深刻的烙印,使她抱定主意今生今世要善待自己,绝不能再委屈了自己。

胡小蓝看见地上的影子越来越淡,渐渐看不到面前的阴影。回过头来,发现前方的路灯将她的影子留在了身后。她倒退着走,打量着地上的影子越变越短,越变越短,终于,影子消失了。她站在了路灯的正下方。路灯的光线从她的头顶射下来。她想,此时的面孔一定很难看。她曾对着镜子试验性地观察过,顶光和底光都会将人的面目变得很离奇,甚至是狰狞或恐怖。

胡小蓝此刻在人们的眼中会是怎样一个形象呢?百分百同志!胡小蓝忽然想起她在网聊时出现的笔误,也许这不是偶然,而是潜意识中自己真实想要的结果吧?胡小蓝就是想做一个“同志”,让天下的男人们看看,她胡小蓝根本不是那种偷腥的馋猫。她知道,人们排斥“同志”,也许比排斥偷腥的馋猫更甚,但是,胡小蓝才不怕排斥呢,她就是要与这个男权社会抗一抗,宁肯遭到排斥,也绝不甘心被人同化。

前面来到“滚石”蹦迪吧。即使隔着厚厚的墙壁,还是可以听到里面传出重金属低沉的音响。胡小蓝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上了二楼,推开蒙着皮面的隔音门,震耳欲聋的音响轰然袭来,像钱塘海潮能把人掀一个跟头。大厅里很暗,蹦床上站满了人,黑乎乎的人影随着音乐的节奏起伏。电声乐队隐身在船形舞台的后方,前台一支银白色的桅杆,一个穿黑尼龙裤的女子缠着那支桅杆跳钢管舞,不停地上下甩头,将一头黑色长发绸缎般地挥洒在空中。

胡小蓝被眼前的电光声色刺激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她想嘉雨要是在场就好了,有嘉雨在,她就有了一个用身体语言倾诉的对象。在这里人们相互交流的媒介不是语言而是形体动作,每个人都夸张地扭腰出胯,摇手跺脚,竭尽全力放大自己的“声音”。胡小蓝觉得这种身体语言的宣泄,其魅力远胜过任何符号化了的语种文字。

可是,胡小蓝像一个哑了嗓子的残疾人,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忽然,皮面隔音门又一次被推开,伴着从外面透进来的光亮,胡小蓝看见走进来两个人,竟然都是自己的熟人。是他和她——庖丁和嘉雨。他们什么时候搞到了一起?胡小蓝像被使了魔法一样定住了,有心逃避却迈不开脚。

嘉雨的目光适应了黑暗,就认出了胡小蓝:“哇噻,你在这儿呀?”

胡小蓝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嘉雨,你也来啦?”

她们说话几乎是喊,因为这里的音响实在是太过强烈了。庖丁拉着两个女子绕过蹦床,从另一扇门进入一个宽敞的过道,过道的两旁是一些包厢,进了包厢,重金属的狂轰滥炸离远了,马上感觉安静下来,可以轻松交流了。

胡小蓝说:“庖丁,恭喜你呀!”

胡小蓝的目光落在嘉雨身上,说:“咦,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庖丁的目光在两个女子之间来回逡巡,像揣摩桔子和香蕉哪个味道更可口一般,他说:“胡小蓝,你不要想岔了。”

胡小蓝说:“你解妞有成果,还不该接受恭喜吗?”

庖丁说:“你不是在讽刺我吧?”

两人这般斗嘴,把嘉雨冷落在了一旁。嘉雨抱着胡小蓝的肩膀,转身看着庖丁说:“庖丁,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胡小蓝在嘉雨的拥抱下全身起了一阵觳觫,觉得有这一抱,就把她对嘉雨的所有怨怅都抱走了。她伸手摸到嘉雨的耳垂,轻轻地揉捏着,说:“嘉雨,我要你做我的妹妹。”

嘉雨说:“当然,没有问题。”

庖丁在这两个女子之间,愈发显得摇摆不定。包厢不大,一张三人沙发对面放了一台电视,半间地面是一个两米见方的舞池。三人坐了一会儿,胡小蓝说:“这个曲子挺好听,跳一曲?”

庖丁刚要起身作陪,却见胡小蓝牵着嘉雨的手站起来。胡小蓝将手搂在嘉雨的腰间,表明她要跳男步;嘉雨就配合她,将手搭在胡小蓝的肩上。两人在昏暗的光线里搂抱着缓缓游动。他们的身影不时飘过电视机前,把庖丁呆呆地望着荧屏的视线剪切了,庖丁听见她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支曲子叫最后一支华尔兹。”胡小蓝说。

“英文的,你也懂?不会——吧。”

“要不要我翻译给你听?”胡小蓝伴着画面上的歌声,每出现一行字幕,就翻译一句:

“继续,还是不告而辞?

乐队奏起最后一支华尔兹。

眼角中忽然瞥见你,

孤独忧伤的女子。

我请你跳这最后一曲,

不由得陷入爱的情思,

当摇曳的烛光一一熄灭,

我看见你眼中的爱意消失。

啊——请不要说再见,

孤独忧伤的女子。”

胡小蓝的翻译与浑厚的男中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妙的音响。歌词好像在讲述一个浪漫故事,让人看到故事中的情色。

嘉雨两眼直盯着胡小蓝,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细胞有如豆荚分裂一般噼啪作响。她的声音、她的脸庞、她的秀发,一切的一切让嘉雨目眩神迷。胡小蓝也直盯着嘉雨,注视着她的眼睛以及她身体转动自如的方式,那是一种优美到产生一种磁场,使阴阳分子之间出现倒错的灵巧与轻捷。她们互相凝视着,目光交织在一起,仿佛能够看进对方的灵魂里去。她们的灵魂犹如两朵湿漉漉的云团撞击在一起,脚下的大地在分崩离析……

刹那间,胡小蓝和嘉雨都有出神入化的感觉,恍若置身于歌声中那个故事发生的地方一般。

3

胡小蓝像一只蓝色小狐,悄悄地潜入嘉雨的心灵园圃。

整个晚上,庖丁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角色。他不该在对胡小蓝的态度上让嘉雨感觉到他有移情别恋的企图。这种企图彻底粉碎了嘉雨对他所抱的希望,使嘉雨觉得还是胡小蓝的温情更牢靠,更令人感动。

走出“滚石”迪吧的时候,庖丁已经跟两位美眉搭不上话了。她们完全漠视他的存在,只管两人之间叽叽咕咕。庖丁游离于两人前后,像胡小蓝嘲笑的那样“晃着W的膀子,迈着X的步子”走了一截,实在寡味得很,只好跟她们说了声“886——”拦了一辆的士,自己一个人溜了。

胡小蓝看着庖丁的背影,一丝得意和嘲弄出现在脸上。她终于从庖丁的手上夺回了嘉雨,感觉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走进凯旋门一样好。

城市的夜已经深了,雨后的空气沁人心脾。胡小蓝和嘉雨手挽手走在霓虹灯下,那种感觉好像是从三十年代旧电影中走出的两位电影明星。她们的穿戴打扮是新潮的,走路的步态却是老式的,是那种雕琢出来的典雅。胡小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容光焕发,她让自己沉浸在恋爱般的状态里,几乎变得娇艳起来。嘉雨被胡小蓝的喜悦感动着,仿佛品尝到幸福的滋味。

如果时间可以静止的话,胡小蓝愿意这一个瞬间成为永恒。

不幸的是,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可以使时间静止,那就是——死亡。

两人在拐过一个街角时,嘉雨看见对面路灯下有一个男人朝她扬起一只手,是网名叫“东奔西跑”的朋友在喊她俩。嘉雨不由得迈快了一步。恰巧一辆出租车从另一个方向钻出来,司机也看见了扬手的“东奔西跑”,以为是打车的客人,他怕对面来车抢了生意,油门一踩——胡小蓝想要拽住嘉雨,已经来不及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刹车声,嘉雨像一只蝴蝶般在红色的车头前飞了起来。胡小蓝紧贴着车身,被嘉雨带起的一只手不肯松开地朝前甩出。

东奔西跑像箭一般射向出事地点。夜色中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许多人来。胡小蓝惊呆了,她被乱哄哄的人群挤到了后面,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一般。半明半暗的霓虹灯影下,胡小蓝的瘦脸呈现出惨白的颜色,好像绽开一朵幽蓝色的毋忘我花。

“救人呀!救人呀!”东奔西跑大声地喊着。可是人们都挺麻木,迎面开来一辆轿车,听见叫喊,不是停下来,而是绕过道路上肿起来的人群,溜走了。

胡小蓝感觉到脸上有一条毛毛虫在爬,一直爬进嘴里去,那是她无声的泪水。

这时,一辆高级跑车开了过来,车上的年轻人看见一个男的抱着一个女的,身上染了血迹,似乎犹豫了。要不要救人呢?如果他们上车,会不会弄脏了刚换的座椅套呢?在该踩刹车的时候这位年轻人却猛踩油门,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要溜掉。这时,胡小蓝挺身而出,在人们慌忙避让之时,胡小蓝挡在了车头前面。

简直就是找死!跑车正在加速,胡小蓝一头扎向车前的挡风玻璃。玻璃碎了!胡小蓝那美丽而又固执的头颅开放出自由的红花,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时间在这一瞬间定格,成为永恒……

在医院,嘉雨得救了。她只是腿部骨折,身体软组织大面积挫伤,并没有生命之虞。而胡小蓝,永远闭上了眼睛。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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