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 吴昊 孙基林
小诗一词,由来已久。在中国,第一个提出小诗概念的,是周作人。他在1922年的《论小诗》一文中,将小诗界定为“现今流行的一至四行的新诗”①。实际上,20世纪20年代,小诗曾在中国风靡一时,当时许多重要的诗人都有小诗流传于世:冰心、周作人、宗白华、康白情、汪静之……中国的小诗,既受到日本俳句、和歌与泰戈尔诗歌的影响,同时又集唐人绝句之长,闪烁着智性的光辉。它尤为注重片刻的感悟,是表现“在这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的“最好工具”②,其体式上篇幅精练、简约又富有韵味。
在泰国华文诗坛,小诗最早出现在1933年诗人林蝶衣的新诗集《破梦集》中。不过,当时诗人只是偶尔为之,未能形成气候。据诗人曾心所说,泰国小诗群体的出现是在2003年初,当时《世界日报》副刊主编林焕彰对《湄南河》副刊进行改版,其中增设“刊头诗365”这一专栏,每天在刊头左上角刊登一首六行以内的小诗。③2006年7月1日,“小诗磨坊”在林焕彰和曾心的发起下正式成立,最初的成员有岭南人、曾心、林焕彰(台湾)、博夫、今石、杨玲、苦觉、蓝焰(莫凡),共八位,因其中七位住在泰国,一位住在台湾,故他们自称“7+1”。有人将八位诗人的创作特色进行了概括:“岭南人的睿智,曾心的沉静,林焕彰的童趣与禅心,博夫的豁达,今石的奇峭,杨玲的清丽,苦觉的洒脱与形式美,蓝焰的哲思,恰似八花争妍,连成了一片春色。”④2011年,“小诗磨坊”又有晶莹、晓云、蛋蛋三位成员加入。“小诗磨坊”每年出一期诗集,至2013年已出七期。除了“小诗磨坊”诸成员之外,还有许多小诗的写作者活跃在泰华诗坛上,如老羊、亚文、司马攻、周天晓、马凡、方明、林太深等。可以说,以“小诗磨坊”为核心,泰国华文诗坛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小诗写作群体。
纵览这些饱含诗人灵思和感情的小诗,可以发现它们题材多样,标题即为诗歌的中心意象;一般在六行以内,富含张力,在有限的篇幅里体现了诗歌无限的意蕴。总之,小诗具有短、精、深的特点,也就是诗人曾心所谓“螺蛳壳里做道场”。曾心还把以“小诗磨坊”为中心的泰华小诗的审美价值概括为七个层面:“(1)大题材,从侧面切入。(2)创造意象,饱含暗示。(3)含蓄,而不晦涩难懂。(4)咏物,若即若离。(5)有情味、韵味,也有异味。(6)写风花雪月,没有无病呻吟。(7)六行内,形式美。”⑤
对泰华小诗进行细细品味,可以发现有两个比较集中的主题:一类是书写现世生活,关注现实人生、民众生活、国家大事。这类诗歌不仅体现了泰华小诗的“本土性”,在不少诗作中,诗人也呈现了对中国故土的眷恋和对中国国事的关心。另一类诗作则与泰国的佛教思想有关。诗人在诗作中表达了超逸现世、向往“彼岸”的哲思禅悟,诗歌充满超脱、圣洁的气息,具有高度的精神性。对这两大主题进行进一步概括,可归结为两个方面:现世情怀与彼岸梵音。
有论者认为,泰华小诗的作者作为有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的海外华人诗人,“诗歌创作的一大主题便是对社会人生的忧患,尤其是对泰国社会底层人生的关切,表现了诗人的文化心态和本土情结,呈现出诗人既冷静又热情地介入现实的创作态度,以及人文关怀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⑥。这种说法是确切的。在许多泰华小诗中,诗人表现出了强烈的“入世”情结,关心社会现实和民生疾苦,并且他们对现世的关怀并不仅限于泰国本土,许多诗人也在作品中表现了对中国时事和民众生活的关切,倾吐了对故乡的怀念之思与对故乡风景的赞美之情,身在异土,心系故园。因此,在泰华小诗中,泰国文化的本土性和华人文化达到了密切交融,虽然诗人在作品中截取的只是社会人生的一个片断,但也足以以小见大,表现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与情感。同时,这些现实性很强的诗作也体现出妙趣,而不是平铺直叙。
试读张永青的《水淹泰国》:“水已漫到肩上/摸索着走向初晴的远方/给后来涉水者找块高地/把未打湿的干粮给更饿的人/在椰树下,佛寺里一起长大的伙伴/只要爱心永在,一片汪洋依然美丽。”洪水来临之时,泰国人民并没有被灾难所吓倒,而是齐心协力,互相帮助,奋勇向前。诗人在诗中所表现的,正是泰国人民这种乐观的情怀。泰华小诗诗人也牵挂着中国人民的安危。比如汶川大地震后,“小诗磨坊”的诗人之一杨玲便写下了饱含悲悯之情的《折断翅膀的蝴蝶——痛悼大地震中罹难的小朋友》:“色彩缤纷的小书包/像折断翅膀的蝴蝶/趴在震后的废墟上/哭泣/她们的小主人/再也不能上学了。”全诗并无矫情之语,而是选取了灾后的一个镜头来表现,把书包比喻成“折断翅膀的蝴蝶”,用来表现地震带给人们的灾难,用口语化的语言抒发了作者最真实的感情。此外,泰华诗人也为中国在社会建设方面取得的成就而感到欣喜,“神九”升天之后,他们写出了许多充满喜悦、赞美之情的小诗,如曾心的作品《神九》:“把智慧和希望/从神州大地放飞/相约在太空/与天宫紧紧接吻/吻出一个横写惊叹号/——”
泰华小诗不仅关注现世之时事,还关注现代人的思想情感,诗歌中随处可见对乡情、亲情、友情和爱情的生动描写。由于篇幅所限,小诗中的抒情不可能是气势磅礴、酣畅淋漓的,诗人们往往撷取日常生活中的闪光点,从点滴出发抒发自己的情怀,因此诗歌中表现出的情感往往是精致的,却又不乏真挚。岭南人是泰华诗人中的老前辈,在他的诗作中不时透露出久经岁月积淀的思乡之情,如这首《摇篮》:“摇篮里,躺着我的童年/走出老家老屋,流落/天涯 海角/吊在屋梁上的摇篮/摇呀摇,荡呀荡/还荡在我的梦里。”诗人选择“摇篮”这个意象,借“摇篮”倾吐对故土魂牵梦萦的思念,“摇篮”联系着“我”和故乡,字数虽少,却回味悠长。又如博夫的《母亲的双手》:“夕阳余晖里/母亲背着一筐金色的秋天归来/苍劲的双手/将岁月皱起和染白/慈祥的心事/传递一家人的温饱。”诗作歌颂了母亲的辛劳与慈祥,整首诗的情调是温暖的。女诗人杨玲是写作爱情诗的高手,她的情诗富有韵味,值得细细品赏:“倒入黄豆/磨出豆浆/倒入麦粒/磨出面粉/倒入一个痴女/能否磨出一首情诗。”(《磨坊》)标题是“磨坊”,既指现实中的“磨坊”,又指“小诗磨坊”,最后两句是“诗眼”,“痴女”既可指痴情的女子,又可指痴情于诗歌写作的诗人自己,一语双关,颇有趣味。
诗人们写现实,用一颗真诚的心来关注社会动态,关心日常生活。在这些短短的诗行中,流淌着的是诗人不加雕饰的真挚感情,充满了温暖的情调。语言虽浅显,但值得细细品味,也符合一般大众的审美水平,这也是泰华小诗诗人力图使诗歌这种文体深入普通民众的努力之一。
泰华小诗的诗人不仅着眼于“现世”,还向往“彼岸”。这使得许多小诗笼罩上一层充满冥想和禅悟的光环,在诗作中关于“佛”的意象和用语随处可见。这是因为泰国是一个佛教国家,泰国的国教是小乘佛教,身为佛国子民的泰华诗人们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流露出浓厚的宗教情怀,讲究哲思和“妙悟”,充溢着“禅理之趣”。中国20世纪20年代的小诗诗人群体中,冰心的创作与宗教的关系尤为突出,这与冰心所接受的基督教感知和表现世界的思维方式有关,突出表现在创作主体的身份、意图和“箴言”式的言说方式上。⑦然而与泰华小诗中的本土宗教色彩相比,冰心小诗所受到的宗教影响具有外来性,在当时的小诗群体中也不具有普遍性。泰华小诗诗人虽同处在佛教这个大背景下,但在个体创作中所体现出的宗教影响也并不是一致的,如论及曾心和苦觉的不同之处时,计红芳认为:“前者静坐修禅,后者虔诚吃素;前者深得佛家心静妙悟之精髓,而后者除了受佛教思想影响外,更多的是道家自由率真的性情。”⑧
先来看一下“佛即吾心”的曾心的作品。在他的诗作中,可以读到一颗平静祥和、淡定从容的心灵,读到诗人向往的那个空灵的境界。如这首《入定》:“盘腿静坐/坐到肌肤/骨骼 躯干/五脏六腑/归于无/空。”诗人不沉滞于尘世,而是追求一种身心寂然的“空无”,试图做到“在冥冥中/缩短/人——佛/距离”(《在佛寺里》)。在“佛”面前,诗人是虔诚的,因为“佛法无边”,能通晓人间的一切:“半睁半闭的眼/比睁大的眼更明亮/因为/冷眼通观/天上人间的浮沉。”(《佛眼》)此外,“佛我合一”的超脱,也是诗人心向往之的:“在半闭半开的佛眼前/我一无所求/从心灵的书架上/掏出珍藏的佛经/念诵再念诵/我也是一尊佛。”(《佛》)这是诗人的自我表白,诗人愿放下自己的世俗欲求,一心向往彼岸。而在曾心的另外一些咏物的诗作中,所言虽是世俗之物,然而因为诗人“心中有佛”,所以所见之物皆有禅意,并且讲究一刹那间的“顿悟”:“老屋后那口老缸/何时坐禅入定?/张着嘴本想说话/顿悟:/还是不说为好。”(《老缸》)一切禅机,皆在“不可说,不可说”之中。值得注意的是,曾心的诗作虽常为“佛”立言,但并不晦涩深奥,而是通俗易懂,在朴实的语言中透露出诗人的“灵性”,这是其创作的独特之处。
佛家思想在泰华小诗中的体现不仅是空灵的禅思和顿悟,更表现在一种超脱自由的心境和乐观处世的态度。这在前文所提到的诗人苦觉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对待世事变迁、时光流逝,苦觉采取的是一种豁达、潇洒的态度。他在《省略号》中这样写道:“舍去金银珠宝/舍去名利成败/舍去悲欢离合/留下六颗/小小的舍利子。”在这首诗的“诗外”中,苦觉有着诙谐幽默的阐述:“人活着越简单越好,该丢掉的要丢掉,包括旧梦。首先响应我号召的,是我的头发,它有自知之明。”的确,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只有敢于“舍”,才有“得”。有了这份豁达的心境,就会连生死也看得淡了,如岭南人《缘》:“生命像根火柴/母亲点燃这头/另一头,一阵风起/把熊熊烈火吹熄/佛说:火柴是缘/风,也是缘。”在这浮生若梦之世间,生是一种缘分,死也是一种缘分,缘分总有尽头,因此不必太执着。正如老羊在《遗忘》中所说:“遗忘,/兴许非福,/可也未必不幸。/该遗忘的,忘了吧!/何苦让沉重往事/任其把心窒塞?”
现世的尘埃不能遮盖泰华诗人们向往彼岸的双眼,梵音在召唤着他们,使他们在庸碌的日常生活中还能保有一方心灵的净土。他们并非一味苦思冥想人生的真谛,而是用平和超然的心境看待人生、看待生死,因此他们的小诗作品中也透露出这种超脱世俗的情调,有智性,更有佛性。
朱寿桐认为,泰华小诗的魅力在于“内涵婉转的萃思,以及这种萃思所传达的人生的通达与情绪的敞亮,一如蕉叶的极富内蕴和光彩明亮”⑨。的确,泰华小诗在语言运用方面没有设置太多思维障碍,较为通俗易懂,但并不是所谓的“口水诗”。小诗诗人们所选用的意象是日常的,所用的词语也是常见的,但与众不同的是,他们把自己的灵思感悟灌注在平凡的事物之中,因此即使是普通的意象也变得灵动起来,既有韵味,也有趣味。这种艺术特质显然是与前文所述泰华小诗的主题相关的。
诗人今石写了许多以植物为中心意象的小诗,如《蝴蝶兰》《美人蕉》《月季花》《柳树》等。植物入诗本没有什么稀奇,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并没有把植物当作普通的“物”来写,而是将其亲切地称呼为“您”,如同与一位倾慕已久的女子谈话,显得别有趣味。如《百合花》:“风吹起您的内衣/我在不经意间瞥见/雪白的肌肤/啊!窘得低下了头/脚趾在吃吃地/窃笑。”这首诗充满“性感”的词语,却不俗艳,因为诗人用“窘得低下了头”“吃吃地窃笑”化解了尴尬的局面,使得诗句变得活泼而饶有趣味。又如《荷花》:“心花放/听雨点/悄语荷叶——/您姐姐/真漂亮。”诗人别出心裁,借对荷叶的“悄语”来倾吐自己的心声,这就比直接赞美荷花更有创意、更为俏皮。
蛋蛋的诗作更为感性和细腻,但也渗透着一份“悟性”。她的“标点符号系列”(《逗号》《句号》《分号》)抒发了她作为一位女诗人独特的人生感悟。如《分号》:“踏上站台的脚,和/放在你手里的,我的/心/该用什么言语来/划开这复杂的情意。”这首诗生动形象地把组成分号“;”的两部分分别比喻成“踏上站台的脚”和“我的心”,而“分号”这个词语也是一语双关,既是一种标点,又是“分离”的标志,人世间的一切别离之情,都浓缩在一个小小的分号之中。又如《句号》:“轻轻一圈/便结束了一段旅程/我并没有放弃/结束,其实/是一个新的开始。”蛋蛋在“诗外”中这样说:“放下,不代表放弃。”的确,每一段人生路程的终点同时又是起点,面对生活诗人是乐观的,用一种轻松而非沉重的心态看待生命中的一切,因此显得轻盈而洒脱。
晶莹的作品也很好地阐释了泰华小诗的灵动与淡然。他在诗中视荣华富贵如浮云,对“肤浅地炫耀着荣华/了无达济天下的优雅”(《气球》)这种现象表示了不屑。他赞美的境界是“自知无力撼树/却欲彰生命的存在”(《蜉蝣》)。人,行走于世间,如与“自然”的呼吸相契合,达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境界,才能以一颗平静的心看待世间万物,才能笑看“蒹葭雄起/醉落一地芦花/满脸沧桑的老柳/怡然休止了百岁年轮/温婉湖水/听任时序梳理”(《湖边故事》)。在这种境界里,人与自然仿佛是连为一体的,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也是泰华小诗诗人“超然、健硕心态”的体现。⑩
总体来说,泰华小诗是一种“轻”的文学,而少有压抑的沉重。这与泰华小诗所书写的两大主题有关,同时又是诗人心态的表露。诗人本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原则去创作诗歌,因此使作品免除了多余的修饰,从而显示出诗的本质——自然。此外,泰华小诗也是诗人“萃思”的体现,正因为有思想、有感悟,泰华小诗才显得灵动,像一只只在泰华文坛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在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的“慧根”。
当然泰华小诗的主题并不是仅有这两方面,随着泰华小诗诗人队伍的进一步扩大,一些更为年轻的诗人也不断为这个群体注入新鲜血液,带来新的诗风。这个群体也借助网络博客等阵地,逐渐扩大自己的影响。而目前在中国国内,小诗创作还只局限在很小的范围内,并未形成较大的潮流,泰华小诗创作的经验无疑提供了良好的借鉴。
①②仲密(周作人):《论小诗》,见杨匡汉、刘福春编:《中国现代诗论》,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62页,第62页。
③⑤计红芳、曾心:《泰华文学严冬中一枝独秀的小诗——访泰国小诗磨坊召集人曾心》,《华文文学》2010年第6期。
④龙彼德:《论小诗——〈小诗磨坊〉2007版序》,见林焕彰编:《小诗磨坊①》,世界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⑥石文忠:《泰华“小诗磨坊”研究》,华侨大学2012年硕士毕业论文,摘要部分。
⑦罗义华:《论宗教与冰心“小诗”文体的发生》,《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
⑧计红芳:《论磨坊小诗的时间意识——泰华〈小诗磨坊〉第四辑读后》,《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0年第3期。
⑨⑩朱寿桐:《诗苑中的蕉叶——序泰华〈小诗磨坊〉第七辑》,见林焕彰编:《小诗磨坊⑦》,留中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