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播弄》看爱丽丝·门罗讲述故事的技巧

2014-07-12 10:49北京沈秀英
名作欣赏 2014年22期
关键词:门罗丹尼尔亨利

北京 沈秀英

从小说《播弄》看爱丽丝·门罗讲述故事的技巧

北京 沈秀英

“我永远都在编故事”,“我关心的是故事本身,是从我的视角出发的、非常令人满意的故事”“我希望我的故事可以打动别人,我不在乎他们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门罗一直强调她在讲故事可是当我们在阅读门罗的故事时,会感到十分疑惑:门罗是在讲故事吗?她的故事怎么不能一下子扣人心弦?怎么没有情节跌宕起伏的直接冲击力,而是日常生活信息的大量涌现?

文字里全是生活、心理和细节,似乎每一个细小的事物,门罗都要人物在其上作一番心理的逗留,节奏缓慢沉滞。但是,请不要疑惑,门罗确实是在讲故事,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讲故事门罗说她在探索,探索生命,探索一个更接近生命个体的展现方式,她不想用刻板僵硬的方式讲故事。门罗希望她的故事关乎一段生活,于是她让一切叙事返回到生活流这种“传统”的方式里通过细节再现的暗示力量来讲述故事,从而使得每一个人物几乎都是一名“高屋建瓴、无懈可击的观察家”,“有一种精致的判断力”。这样的结果是:故事可能是我们熟悉的,讲法却是别具一格的。

门罗的别具一格在于从表层上淡化情节,使故事呈现出一种生活流的状态,并进而呈现为心理流,从而在心理流程中讲述故事。

门罗首要的做法是把故事切割成一块一块的,重新组装。她会把一个线性故事打碎,精细地分割,并找到一个关键点作为故事的插入点,这个关键点必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那种。从《逃离》中的八篇小说来看,她截取的这个点大多是故事中间的部分,这样便于把它作为一个时间基点,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进行时空穿插和切换,进行倒叙、插叙、正叙、补叙的组合,使各种叙述方式有序地交融在一起,文本就变成一个时间游戏一样的东西。而且无论是怎样的叙述方式,都是在日常的生活之流里来完成的,门罗把故事的每一段都恢复成生活原初的样子。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在人物的心理流程中,沿着生活的逻辑游走。正因为如此,我们说门罗小说具有了与契诃夫小说类似的某种风格技巧。来自心理的舒缓气息有效削弱了情节的尖锐性,缓解了冲突的快速、激昂的节奏,事件由外在的节奏变成贯串文本的内在心理节奏,所以不够耐心和细心的人是读不了门罗的。

在《逃离》一书中,《播弄》是戏剧性特别强的一篇。故事切入点选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若冰不断念叨要准备好绿裙子。行文渲染了若冰焦虑地渴盼能顺利地准备好绿裙子的心情,至于为什么这么渴盼,具体原因却没有透露,唯一透露的信息就是她要去斯特拉特福去看莎剧。以此作为故事的时间基点,行文引出了五年来她对莎剧的热爱,引出了她去年与丹尼尔的偶遇和约定。最终虽然绿裙子不是原来的那条,她还是赴约了。她受到了“他”“对着她的脸推门关上的待遇”。若冰饱含羞辱地离开了。四十年后,已经成为精神病区护士的若冰发现了丹尼尔孪生兄弟的秘密。原来是命运的 “trick”(播弄), 使二人失之交臂。如果对小说的情节特点进行概括的话,我们会在脑海里浮起我们常用的一句话: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篇小说带有欧·亨利式小说结尾的特征:作铺垫,埋伏笔,对最重要的事实却一直保守秘密;结尾时峰回路转,豁然开朗,给你一个意料不及的结局。这对中国读者来说是非常熟悉的,甚至在中国读者的心中带有程式化的熟悉感。但是门罗不会简单地成为第二个欧·亨利。如果简单地比附欧·亨利,门罗就丧失了自己的独特性。她把一个欧·亨利式的故事陌生化了,让故事变得丰富和暧昧,法宝就是与生活真实高度融合的心理描写。这篇小说如果是欧·亨利来写,按照欧·亨利的简单和简约,把小说压缩成《麦琪的礼物》那样小小说一样的东西也未可知。欧·亨利会让读者单纯地专注于情节,专注于冲突,最后让观众恍然大悟:原来事情是这个样子啊!然后唏嘘一番,赞叹一下技法,满足而去。而门罗,却通过心理现实主义的描写拉长了小说,使小说变得厚重和缓,小说不再仅仅是一个受命运捉弄的故事,而是展现了一个女人等待、焦虑、幸福、失望、受伤、终死的一生。当若冰拿到复印件知道了丹尼尔有个孪生兄弟,当初的赴约是一场误会的悲剧时,真相明了,似乎一切应该戛然而止了。然而门罗没有让它结束,她让若冰依然在文字中作着最后的心理回味。她拉长了若冰的思绪,像生活中经常扯不断理还乱那样,若冰想起莎剧里双生子常被安排为出现某种结局的手段,猜想赴约的那个时间他没出现的原因,感叹命运让他们失之交臂,并想象如果他们没有错过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能处好吗?乔安妮能容忍吗?幸还是不幸?痛痛快快地了断会更好吧?可她最终仍然愿意没有错过那个机会,“她绝对不想在自己的心里给命运的播弄空出半点感激的位置”。他们曾怀着那么鲁莽的信心安排将来,却未能成功,最终这一切被若冰归因于那条穿错了的绿裙子。“她希望能把这件事情告诉什么人。”告诉谁呢?紧接着一句:“告诉他。”那只有若冰到了死亡的居所才能见到他、告诉他吧?故事最后不是让读者在惊愕之余,拍案叫绝于作者的构思,而是让故事变成了一声幽幽的叹息:生活的缺憾和不完美是命运赋予我们的人生常态。门罗在接近尾声的叙事进程中,通过心理描写为小说创造了一个舒缓的余音。

那么门罗取消了叙述故事了吗?没有。门罗的故事是隐藏在心理流程之下的,等待你的阅读和发掘。门罗从不前提性地交代故事,而是直接进入生活流,随着人物的看、做、感,一点点地逐步展示线索。被展示的线索是碎片化的,但是读者可以通过前后提供的碎片化信息对故事进行组接,最终确定故事轮廓。也就是说,在减缓了叙事节奏的心理流程之下,门罗每一篇小说的后面都有一个曲折紧张、冲突剧烈、高潮迭起、时间跨度很大的故事。它只有在读者全部读完之后才能现出轮廓,才会显现它戏剧般天翻地覆的情节。《播弄》中故事的重大反转是如何发生的?是什么让故事发生这么大的变故?过去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作者没有一本正经地为读者讲述。故事提供的信息是碎片化的,例如丹尼尔的国籍和身份、若冰赴约时被她看作丹尼尔的那个人态度的冷漠、关于亚历山大·阿德齐克的资料信息……这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读者只有在脑海里通过一系列的细节对故事进行相对完整的建构。总之,门罗把她拆解的每一段故事都用平庸烦琐的日常生活来填满,用每个动作细节之后的心理延宕来填满。门罗为情节提供的大多是扑朔迷离的暗示性生活细节,只有在读者组装之后才现出粗粗的全貌,所以门罗“创作的故事并不是把生活长河截取出一段给读者看,她只是照亮了其中的几个险滩,让读者自己去想象河流的全貌”。这时你才能明白,门罗的确是在讲故事而且她的故事都是大起大落、富有戏剧性的。

依附在现实生活之上的心理描写的不确定性其实就是迷魂阵,让文本变得暧昧和多向,让小说的表层充满各种不确定的因素,而之下埋藏的是门罗把握故事的大体的确定性。于是阅读也成了一个从混沌到明晰的过程。在《播弄》中,这点尤为明显,这是门罗的成功。

在门罗自己建构的这个形式不断变换的世界里她终于成了她所希望的美人鱼那样的主宰者,有着“像小美人鱼一样的勇敢的想法——她很聪明,她能够帮助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因为她会投身其中,她拥有魔法和神奇的能力”。我想,在这个世界里,她觉出了自己拥有的魔法和神奇的能力。

作 者: 沈秀英,北京大学中文系2013级博士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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