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龚自强
一个人的邂逅与门罗的“越界”
——读爱丽丝·门罗《播弄》
北京 龚自强
世界短篇小说名篇双解 主持人:陈晓明
门罗的短篇小说《播弄》以构思取胜,作品笔法精细,含而不露却意味深长。小说利用双胞胎的相似性,制造一种结构性的错位,在约定重逢这个期待局面时,却发生错误。门罗在处理这个按照巧合来结构故事的小说时,她尽可能使细节合乎逻辑,经得起推敲。例如,她特地强调亚历山大“没有经过哑语训练”,他这个聋哑人也不会手势语,这使若冰的误会显得可信,即他们之间没有交流的语言中介。
这里请两位博士研究生从不同角度写了解读文章。龚自强的阅读感受表达得颇有感触,“那是某种渗入生命的写作,是交融着血、汗水与泪水的写作,是某种晶化的写作,永远在提炼的道路上”。沈秀英的文章亦有她独到的体味,她看到小说进一步展开处的那种复杂细腻意味,她分析说门罗让若冰依然在文字中作着最后的心理回味,她拉长了若冰的思绪,像生活中扯不断理还乱那样。小说深化的正是这种感情,这就见出门罗的笔触委婉深入。
小说写的是一个误会和错过的爱情故事,但其中有深意,如果考虑到小说写作的背景是20世纪90年代,正值科索沃冲突时期,故事年代背景跨度大,表达了门罗对巴尔干半岛的历史与今天欧美人对这个地区的人们的一种关切和理解。而兄弟俩的错过,若冰没有交流的语言,小说中隐藏的莎士比亚的戏剧《安东尼与克里奥帕特拉》的故事,何尝不是对20世纪90年代欧洲与巴尔干半岛的一种隐喻呢?
——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爱丽丝·门罗以短篇小说而闻名,有限的几个人物,有限的关系,有限的事情,门罗却能腾挪转移出十分丰富而复杂的精神空间来。这是她的小说给我最大的印象,也是其作品的艺术性力量所在。生于1931年的门罗成名较晚,但她对待写作的态度近乎虔敬,几乎是用全部的生命和岁月去写作和经营小说,也难怪门罗的小说虽然篇幅短小,但给人的心灵震撼却一点不弱。那是某种渗入生命的写作,是交融着血、汗水与泪水的写作,是某种晶化的写作,永远在提炼的道路上。
《播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引人注目。这篇小说乍一看会让人感觉非常失望,它有一个如此诡异的结局,反转的方式过于奇特:一对年龄相差十岁左右的男女偶然相遇,进行了试探性的相互交往,最后约定一年后再见。一年后,女子如约前来,却被男子生硬地拒绝,狼狈而归,从此也就断绝了她对爱情的念想。她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本来设想的美满生活,也就此告终。四十年后,一切被发现只是一场误会,那个生硬粗暴地对待前来赴约的女子的,原来是意中男子的孪生智障兄弟。然而,四十年已经过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甚至曾经发生的那次蓬勃的爱情想象也不再有意义了。生活已经在悄然之间改变了轨道,也不再关乎好坏。
双胞胎的设置,无论如何都有讨巧的嫌疑,也一定程度上削减了小说的精神凝聚力和穿透力。不过,除了结尾双胞胎的设置,这篇小说整体上还是十分抓人的,艺术性也较高。
这部小说的关键在于若冰二十五岁时的一次意外邂逅,以及二十六岁时“冒着生命危险”的再次赴约。意外邂逅,其实与蠢蠢欲动的欲望一点不相干,就像女主人公若冰与那个她生活其中的沉闷而世俗的加拿大小镇不相干一样,这是一种心灵深处的碰撞,也是若冰对生活的一种反抗。因此,从一开始,若冰对爱情的认识就不是在爱情的轨道上进行的,从一开始,若冰就试图“越轨”。小说交代若冰所在的小镇是一个十分世俗和没有新意的地方,那也许就像我们每个人的所在,每一个必须“背”在身上的不可更易的居住地都是生活的某种隐喻:“镇上的人都知道那地方演莎士比亚的戏,可是若冰却从未听说有谁去看过一出。”只是,若冰生活的地方禁锢了她那狂妄的自由想象,或者说,若冰与她生活的环境之间差别太大了。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若冰,自然很会隐忍自己的欲望和五彩的梦想,但她还是需要生活有那么一点点的新奇和特别,同时也希望自己真有一天能够摆脱这一环境。其实,若冰在遭受那次重大打击之前,一直都是抱着这种昂扬的希望而生活的。若冰对看莎士比亚戏剧情有独钟,她坚持去看莎士比亚的戏剧:
这短短的几个小时使她充满自信,认为她即将回到里面去的那种看来是那么临时将就不能令人满意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短短的插曲,是能轻松忍受下去的。而在它的后面,在那种生活的背后,在一切东西的后面,自有一种光辉,从火车窗子外的阳光里便可以看出来。
没有人不知道莎士比亚与伊萨克街的生活如何相去甚远,但若冰就是在伊萨克街那样的环境里依然追求着莎士比亚的诗意与崇高。小说就是让这种奇异的不协调自然而然地并置在一处,使之在文本内部融合无间,然后一步一步写出它们最后的分离和差异。小说将邂逅安排在若冰刚看过《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这场戏之后,那可是一部浪漫爱情的经典之作,沉浸在剧情之中的若冰难免会有超脱现实的虚幻想象,这才使得她在邂逅丹尼尔的时候一下子跌入想象之境中,从而出乎意料地看见了那个想象中的世界。从这里开始,若冰已经走上了一条不现实的道路。也许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不借助于想象,人就不可能挣脱那层束缚。但正是在这里,悲剧性一点点在增长:
她坐着,那些印着古怪文字的篇页摊开在她的膝上,心想她算是进入了一个异域世界了。在斯特拉特福城唐尼街上的一个小小的异域世界。
小说虽然有对丹尼尔国家背景的隐约交代,但那已经是在暗示若冰的想象必然破灭了,但在爱情中的若冰是不可能看清楚的。这就是凶险的伏笔了。然而,凶险的到来又是不可抗拒的。从各种层面上来看,这次邂逅更像是若冰一个人的邂逅,也是她一个人的战斗。丹尼尔是清醒的,他知道他事业的中心、人生的要务在于民族革命战争,他即便有爱情,这爱情也是极其微弱的,根本不在他的生命中占有多重要的位置。若冰不一样,身为女子,若冰既叛逆又传统,叛逆的只是一种冲动的情绪,传统的则是基本的生活法则,这也是她在拼命奔向丹尼尔之时未曾意识到的一个悖论:若冰依然是传统社会的传统女性,或者说是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传统思想深重的女人,而她拼命要挣脱本来的那种封闭和压抑的生活时空,去寻找一个全新的空间。但即便在那个想象中的全新空间里,我们也没有看到若冰更大的自主性,因此即便实现愿望,那不过是另一个悲剧而已。
……这些是她挑出来专为自己而用的词语:命运。爱人。而不是男友。情人。
我们很愿意为若冰感到惋惜,毕竟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受够了各种甜蜜的煎熬与充满希望的折磨。在若冰的内心里,真实与虚构在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战争,而她对战局并无把握,她只能到图书馆去“把丹尼尔置放在一些真正的地方和一段真正的历史之中”。想象是这场恋爱的主要特征,这其实只是若冰一个人的邂逅而已,这也只是若冰一个人的恋爱,最后的失败也就只能是若冰一个人的失败。这场战争在丹尼尔的兄弟亚历山大粗暴地拒绝为若冰开门那一刻终于结束了。若冰带着巨大的羞辱回到了伊萨克街,同时也从想象的天空坠落到坚硬的现实大地。她不再向命运抗争了,在对男人或整个世界的绝望之情中,她老老实实地开始“伊萨克街式”的生活,回到她一直想逃避的生活轨道上。门罗的叙事几乎是沿着人物的内心在走,所以我们能够感受到小说人物全部的紧张,感到文本的紧张和松弛。小说一笔带过,时间进入到四十年后。两段生活难免不处在对比之中。但我们面对这种对比,却很难置放自己的情感。
四十年后的若冰,已经很难看到四十年前的那个若冰的影子,生活悄悄抚平了她的创伤,一切壮怀激烈的开始都有一个黯淡收场的结尾。这让人想到平淡确实比什么都强大,时间能将一切冲洗干净。隔着四十年再去回想一切事情,都会让人窥见时间的虚无面孔,当然这种虚无也是疗救生命创痛的良药,门罗将人生的无穷况味都浓缩在若冰的遭际之中了,这是极致的压缩:
现在已很难说得清楚,当日那番遭遇是幸或不幸。
如果说试图借助爱情逃脱自己生活轨道的设想是一种越轨的行为的话,那么女人最终绝弃爱念的做法无疑表明其重回轨道了。门罗先是给出一种可能性,然后让这种可能性在想象性之中铺展,最后她却使之戛然而止,如同遁入深谷一样,使之遁入黑暗之中。生活的那种悲剧性就这样通过巧合的方式被呈现出来。门罗真正写出了生活的那种无可奈何感,写出了生活的原本质地。
不论这是若冰的自我反思还是门罗的叙述者之音,这一结尾之笔使得小说真正跨越简单,也使得小说就此意味隽永。门罗的叙述始终是在一种限制性视角下进行,她经常的欲言又止或者直接中断顺势的猜想,总是让人不能清晰置放自己的感情向心力,但也正是这样,她使得我们思考很多,也使得我们更加融入她的这部小说。门罗的小说有那种跨越常规的力量若冰的“越界”失败了,门罗的“越界”却常常使得其小说更加有力量,有深度,有绵延回味的可能。
作 者: 龚自强,北京大学中文系2011级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