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吴思敬
心灵与自然的雄浑交响
——读吉狄马加长诗《我,雪豹……》
北京 吴思敬
流星划过的时候/我的身体,在瞬间/被光明烛照,我的皮毛/燃烧如白雪的火焰/我的影子,闪动成光的箭矢/犹如一条银色的鱼/消失在黑暗的苍穹/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守望孤独,穿越了所有的时空/潜伏在岩石坚硬的波浪之间
伴随着吉狄马加长诗《我,雪豹……》开篇的这几行,一只白色的、迅猛的、孤独的雪豹意象在我的头脑中呈现了,那雄浑高远的意境、大气磅礴的气势,不同凡响。这是诗人借雪豹之口发出的悲歌,这是在圣殿般的雪山下,心灵与自然的雄浑交响。
长诗副标题点明“献给乔治·夏勒”。这位乔治·夏勒先生,非比寻常,他是美国著名的动物学家和自然保护主义者,也是世界上最杰出的雪豹研究专家。由于非法捕猎等多种人为因素,全世界雪豹的数量正急剧减少,现已成为濒危物种,以至在1990年代,乔治·夏勒就痛心疾首地呼喊:“只见雪豹皮,不见雪豹!”长诗标题中的这个“献”字表达了对这位自然保护主义者的无限深情与敬仰,同时也显示了此诗写作的起因。
19世纪当人类还在为自己征服大自然的能力而沾沾自喜的时候,惠特曼在《草叶集》中就在为地球的生态灾难发出了愤怒的呼喊:“大地……给予所有的人是物质的精华,而最后它从人们那里得到的回赠,却是这些物质的垃圾。” 进入20世纪,海德格尔也早就预言过生态的危机,呼唤“人,诗意地栖居”,他抨击技术理性,认为技术正变成“一种邪恶的力量”,提出“拯救地球”,“由拯救地球而更新世界”。
到了当今世界,生态危机对于人类而言,已成为最紧迫、最重要,甚至性命攸关的问题现代社会中,物欲横流,自然为商品所取代,给人们造成精神上的荒原。生态危机很大程度上是人类文化的致命缺陷造成的,支配了人类意识和行为数千年的“人类中心主义”就是导致生态危机的思想根源之一。这种观点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王,是一切价值的源泉,是所有事物的评判尺度,它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文化和意识之中。因此,要消除生态危机,人类必须首先变革文化;而文化变革的关键,就是摒弃人类中心主义,使人类认识到:人类绝不是自我孤立地生存于世,也不可能君临万物;而是,也只能是与其他生物和非生物相互依存。人类不能也不应做万物的中心、主宰和统治者,而只能做与万物休戚相关、生死与共的朋友。人类要从战胜大自然,转变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从天人分离、天人对抗,转变为天人合一、天人为友。特别还要强调的是,保护自然环境,不光是保护人类生存的物质环境,同时也是人类精神的需要。人总是要有信仰和精神家园的,人与自然的和谐乃是体现人生理想、意义与价值的最可靠的源泉。
写出散文名著《瓦尔登湖》的美国作家梭罗,是自然保护主义的前驱。他提倡回归本心,亲近自然。从1845年,梭罗在距离康科德两英里的瓦尔登湖畔隐居两年,自耕自食,体验简朴和接近自然的生活。20世纪80年代,在为梭罗的著作再版而写的前言中,爱德华·艾比写道:“无论哪里有鹿和鹰,哪里有自由和冒险,哪里有荒野和流动的河流,梭罗便会发现他永久的家园。”吉狄马加对此是深有共鸣的。他面对自然界物种的消失,面对人类的精神困境,发出过真诚的呼唤:“作家、诗人所应该具备的人道主义良知,必然要求我们今天的作家和诗人,必须更多地关注人类的命运,关注今天人类所遭遇的生存危机。作家、诗人在面对并描写自己的内心冲突的时候,无论从道德伦理的角度,还是从哲学思想的层面,都应该把关注他人的命运和人民大众的命运放在第一位。”①正是基于此点,吉狄马加在近作中,把目光投向广漠的自然,让心灵与宇宙相接、与自然共舞,并在这种最深层次的交汇中,寻求精神上的侣伴与家园。在长诗《我,雪豹……》中,诗人在为雪豹代言的同时,也让自己的精神得以提升,创造了一个自己所憧憬所追求的、人与自然同一的、高度自由的精神的澄明之境。
“我,雪豹……”既是长诗的标题,本身也构成了一行迷人的诗。那个大大的“我”字,是抒情主人公坦诚的自称;“雪豹”,作为“我”的同位语,是“我”的又一重身份; “我”与“雪豹”一而二、二而一地合在了一起,心灵融合到对象之中,自我与环境、人与自然成为一体,形成全诗的中心意象。在这里,吉狄马加超越了种族、国家、阶层的界限,超越了传统浪漫主义诗人高度主观、高度张扬、与客观世界相对抗的姿态,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与所生存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的自我,一个走向自然与走向心灵相统一的自我,一个向外与向内共生于一体的自我,应当说,这才是这首长诗创造性思维的亮点。
透过长诗开头的几个简洁的诗行,一个神奇的雪豹形象已呼之欲出。从视觉上说,“白雪的火焰”“银色的鱼”,突出了雪豹的白,暗示了雪豹本性的纯洁。把雪豹出现的背景,放在流星划过的一瞬间,忽而被光明烛照,忽而又消失在黑暗中,显示雪豹动作迅疾,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接下来,让这只雪豹宣告:
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守望孤独,穿越了所有的时空/潜伏在岩石坚硬的波浪之间/我守卫在这里——/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疆域/毫无疑问,高贵的血统/已经被祖先的谱系证明/我的诞生——/是白雪千年孕育的奇迹/我的死亡——/是白雪轮回永恒的寂静
这里不光穿越时空,描述了生存在坚硬的岩石间的雪豹感受到的旷世的孤独,而且从谱系学角度,写出了雪豹存在的合法性。然而这个有悠久历史的、神奇高贵的雪山精灵,在现代社会中却遭到了空前的劫难:
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兄弟,那只名字叫白银的雪豹/射击者的手指,弯曲着/一阵沉闷的牛角的回声/已把死亡的讯息传遍了山谷/就是那颗子弹/我们灵敏的眼睛,短暂的失忆/虽然看见了它,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刺穿了焚烧着的时间和距离/但已经来不及躲藏/黎明停止了喘息/就是那颗子弹/它的发射者的头颅,以及/为这个头颅供给血液的心脏/已经被罪恶的账簿冻结/就是那颗子弹,像一滴血/就在它穿透目标的那一个瞬间/射杀者也将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在子弹飞过的地方/群山的哭泣发出伤口的声音
这是一个罪恶屠杀良善、邪魔残害正义的血腥图景。诗人犹如用颤抖的手捧住摄像机,把特写镜头对准了射杀名字叫白银的那只雪豹的场面。一个高贵的雪山精灵,就这样被一颗罪恶的子弹终结了生命。“就是那颗子弹”,听着诗人带血的控诉,读者的心灵也在抽泣,并唤起了现实生活中层出不穷的猎杀无辜,以及诸如锯象牙、割熊掌、剔虎骨、剥獭皮等惨不忍睹的罪孽的记忆。
面对这种凶残的屠戮,诗人通过雪豹的口,发出了愤懑的呼唤:“这个世界亘古就有的自然法则/开始被人类一天天地改变/钢铁的声音,以及摩天大楼的倒影/在这个地球绿色的肺叶上/留下了血淋淋的伤口,我们还能看见/就在每一分钟的时空里/都有着动物和植物的灭绝在发生/我们知道,时间已经不多/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我们自己/或许这已经就是最后的机会/因为这个地球全部生命的延续,已经证实/任何一种动物和植物的消亡/都是我们共同的灾难和梦魇/在这里,我想告诉人类/我们大家都已无路可逃,这也是/你看见我只身坐在岩石上,为什么/失声痛哭的原因!”这是一只坚强的雪豹,尽管同伴遭受屠戮,尽管身心受到戗残,依然向人类发出真诚的警示,同时还向世界郑重宣告:“我永远不会离开这里/尽管这是最后的领地/我将离群索居,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原谅我!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我的历史、价值体系以及独特的生活方式/是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立足的根本所在,谁也不能代替!”
保护生态,回归自然,无疑是长诗《我,雪豹……》所要传达的主要观念;但是如果把这首诗仅仅看成是呼吁生态保护之作,还是不够全面的。实际上,吉狄马加是借雪豹这一意象,突出其自由的本质,表达对自由的渴望与追求,从而完成对抒情主人公自我形象的塑造。雪豹,既是一种濒于灭绝的雪山珍异动物,更是诗人的自我形象的完满展示。“我”,一方面是代雪豹立言,另一方面也是诗人敞开心扉与自然对话,与人类对话。请看这里对雪豹家世的叙述:“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疆域/毫无疑问,高贵的血统/已经被祖先的谱系证明/我在山脊的剪影,黑色的/花朵,虚无与现实/在子夜的空气中沉落//自由地巡视,祖先的/领地,用一种方式/那是骨血遗传的密码//我们不会遗忘——/神圣的职责/我的梦境里时常浮现的/是一代代祖先的容貌/我的双唇上飘荡着的/是一个伟大家族的/黄金谱系!”读着这样的诗句,无疑能让读者唤起吉狄马加彝人家族传统的记忆。长诗以雪山为背景:“跳跃虚无与存在的山涧/自由的领地/在这里只有我们/能选择自己的方式/我的四肢攀爬/陡峭的神经/爪子踩着岩石的/琴键轻如羽毛。”这恰又与吉狄马加从小熟悉的彝家山地生活有着某种相似:
我还写过群山,因为我的部族就生活在海拔近三千米的群山之中,群山已经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在那里要看一个遥远的地方,你必须找一个支撑点,那个支撑点必然是群山。因为,当你遥望远方的时候,除了有一两只雄鹰偶然出现之外,剩下的就是绵延不断的群山。群山是一个永远的背景,在那样一个群山护卫的山地中,如果你看久了群山,会有一种莫名的触动,双眼会不知不觉地含满了泪水。这就是彝族人生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不可能不产生诗,不可能不养育出这个民族的诗人。②
毫无疑问,吉狄马加的长诗以雪山为背景,以雪豹为中心意象,与抒情主人公彝族的血统,与家乡的群山、雄鹰,是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的。
彝族是一个渴望自由的民族,吉狄马加身上流着彝族的血液,骨子里有着对自由的无上向往。他热爱普希金,就是因为普希金启示他:“人是热爱自由的,而维护自由和崇尚自由,将是人类社会一个应该受到普遍尊重的准则。”③而贯串吉狄马加长诗《我,雪豹……》的核心观念,无疑正是自由。
当我独自站在山巅/在目光所及之地/白雪一片清澈/所有的生命都沐浴在纯净的/祥和的光里。远方的鹰/最初还能看见,在无际的边缘/只剩下一个小点,但是,还是同往常一样/在蓝色的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不远的地方,牧人的炊烟/袅袅轻升,几乎看不出这是一种现实/黑色的牦牛,散落在山凹的低洼中/在那里,会有一些紫色的雾霭,漂浮/在小河白色冰层的上面/在这样的时候,灵魂和肉体已经分离/我的思绪,开始忘我地漂浮/此时,仿佛能听到来自天宇的声音/而我的舌尖上的词语,正用另一种方式/在这苍穹巨大的门前,开始/为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灵祈福……
这伴随着天籁之音的宁静的画面,这平和的、舒缓的语调,与前文所描述的枪杀雪豹的罪恶、紧张的场面构成鲜明的对照,这是吉狄马加对他心目中自由景象的最深情的描绘。他曾写过一首题为“自由”的短诗:
我曾问过真正的智者/什么是自由?/智者的回答总是来自典籍/我以为那就是自由的全部//有一天在那拉提草原/傍晚时分/我看见一匹马/悠闲地走着,没有目的/一个喝醉了酒的/哈萨克骑手/在马背上酣睡//是的,智者解释的是自由的含义/但谁能告诉我,在那拉提草原/这匹马和它的骑手/谁更自由呢?
在这首诗中所显示的对自由的理解,所展示的自由的景象,完全不是抽象的、概念化的,而是具象的、充分生活化的。在广阔的草原上,那没有目的、悠闲地走着的一匹马,那喝醉了酒、在马背上酣睡的哈萨克骑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所构成的完美的画面与氛围,是对自由的最好的诠释。这恰与我上文所引的《我,雪豹……》中对自由的描绘形成互文,有异曲同工之妙。
1827年,维克多·雨果在《克伦威尔》的序言中说:“时候到了,世界和诗的另一个新纪元即将开始。”雨果当年宣告的是一个浪漫主义文学时代的开始。现在近二百年过去了,当一个崭新的时代在我们面前展开的时刻,诗人吉狄马加在青海湖畔发出了庄严的宣言:“我们将以诗的名义把敬畏还给自然,把自由还给生命,把尊严还给文明,把爱与美还给世界,让诗歌重返人类生活!”他是这样宣告的,也是这样去做的,他的长诗《我,雪豹……》不正是对这宣言的郑重的承诺吗?
2014年4月18 日
①吉狄马加:《为消除人类所面临的精神困境而共同努力》,见《吉狄马加的诗与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9页。
②吉狄马加:《一个彝人的梦想》,见《吉狄马加的诗与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85页。
③吉狄马加:《永远的普希金——献给普希金诞辰二百周年》,见《吉狄马加的诗与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50页。
作 者: 吴思敬,著名诗歌评论家、理论家,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