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松
红色海洋(节选)
/ 韩松
在蹦水鱼开始群跃发情的季节,自称为世间仅存的控制论专家的人被带到了海洋王的面前。那正是王国暴涨期即将结束,收缩期即将开始的前夕。海洋王昏昏欲睡,却掩饰不住恬静的表情。他的脸膛焕发出婴孩一般使人难以置信的洁净光芒。专家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并非人世间的神情。
海洋王用奄奄一息的语调问道:“巫师,你来自何处?”
“碹砗国。”专家对海洋王称他为巫师感到生气和好笑,却没有立即加以反驳。
“传说,那是一个仅有暴涨传统的国度。它与人所不知的陆地存在着神秘的联系。是这么一回事么?”
“正是。传言往往不虚。”
海洋王得意地笑了起来:“但是,这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来自十米以外,也即是来自万里之遥;暴涨的国度,与收缩的国度,又有何不同?”
专家对此种极富创见的设问闻所未闻,毫无思想准备,不免感到一阵难以自持的眩晕。他的身体释放出一些多余的电荷,海水剧烈地晃动和闪耀起来。虽然,他事先已学习了这个国家的奇风异俗,此时,仍然大为震动。
“我们现在这样,才是最无忧无虑的。但是,将来呢?还是不要管它吧。”海洋王喃喃自语,身子在海水中像个帽螺似的绕着自己的垂尾美妙地回转了三百六十度。不理朝政的他,刚从自得其乐的远游中归来。
“巫师,听说你还掌握着陆生人失传的技艺呢,嗯?”海洋王像珊瑚一样歪斜着蓬松的巨型身子,用趣味盎然的眼光打量着客人。
“是这样的。不过,有件事我要作一些解释。我不是巫师,而是一名自然科学家,确切一些,用陆生人的话来讲,是一名控制论专家。我了解到贵国的奇妙,便前来看个究竟,因为这涉及到了我的专业兴趣。再说得确切一点,我是来拯救你的国家的。”
“你看到的,将与你想象中的不同。另外,我的国家,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我亲爱的巫师。”听了专家的话,海洋王感到实在可笑。
“你那么肯定?据我所知,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想象出来的。”
“想象?你须知晓,你所谓的科学,本身便是一种想象。它曾经是一样最有用的东西──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陆生人遗留下来的迂腐之物,正因为如此,它也便成为了最无用的东西。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不明白也没有关系。包括我在内,许多人也都弄不明白但这毫不影响我们的生存。简而言之,这个世界就要发生一场变化了。我们都是观察者,也是体验者。”
海洋王说完,便摆动着尾鳍游入了他的岩宫。他的皇后和妃子们,也欢天喜地地前后振动着,蝴蝶鱼般随他而去了。
朝廷只是个名义,其实是无政府。海洋王也仅是一个方便的称谓。他在无为中统治着并不需要他去统治的海底世界。
接下来的欢迎宴会是在人造座礁上举行的,球形的合金城堡中的设置和装饰,多少沿袭并象征了陆地的古典礼仪,这是待客时才有的最高规格。在欢声笑语之中,碹砗国的专家感到海洋王心神恍惚。他选择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候来到,就是为了见证这些。他只是尚难以全部证实他的猜测。
“你是我国的贵宾,让我们忘掉一切吧——忘掉尘世,忘掉你正在吃的食物,还有她们,”海洋王一指美人鱼宫女,“进入美梦之中。”
海洋王啜吸着黄色的海麻,发出滋溜溜的庄严声音。群臣肆意欢笑。来客心想,这里似乎没有等级和尊卑。
这使他不太习惯。暴涨,在滔滔大海中,如何竟是有限度的呢?这时,他听见,在金属幕墙后面的水域,响起了另一种金属的咔嚓声。那是凶险的声音他的专业神经被猛烈地触动,正要听个仔细,那怪声又忽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宴会后,他被安排到一个幽静的水压间歇息。在被带走之前,他又一次与海洋王不期而遇。后者正在一大片橘红色的旷水中不安地缓缓游动。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紫黑,透出锃锃亮光。他身后不远处,跟随着同样沉默的大臣和后妃,皆恍若异人。而他们也看见了他,完全如遇陌路人。巨变前夕,他们已经顾不上理会来自碹砗国的“巫师”了。
控制论专家虽然知道这个国家的人们在几个时辰后便都要转化为机器的形态,却仍然对即将发生的奇异事情感到紧张无比。
但是,陆地生物基因的远古惯性,使他在一阵不期而至的麻木中睡去,哪怕,海洋中并没有昼夜之分。
不久,他便被巨大的声响惊醒了。他看见,成百上千的蓝色明亮气球正在红色海水中翻滚不停。在一人大小的空间内,海水被瞬时排干了,中央部分形成了一个炽热的真空囊包。这些亮晶晶的火球遇到建筑和人类,便将之悉数焚毁。海水因此沸腾,鱼虾皆被煮熟。
在自动潮道上,他看到了面熟的海洋王的卫士,但昨日的血肉之躯,现在分明已是一组组吱吱作响的钛合金。
机器人战士举着波导枪梦游般行动着,高呼:“敌人正在进攻,快去保护海洋王!”这让专家看得入迷,大声喝彩,忘掉了危险。怎么能不激动呢?他又见到了久违的机器,机器,才是令控制论专家心旷神怡之玩具。
他痴痴然径去王宫。他还没有走到,便听说那里已被叛军占领了,王国被推翻了,海洋王失踪了。
他被叛军的机器人士兵们捉住,带去见到了篡位的新海洋王。
他惊讶至极。新海洋王长得跟旧海洋王一模一样──除了眼睛是光电元件,头颅是钛合金。海洋王用沙哑的金属嗓音对他说:
“巫师,你来自何处?”
“碹砗国。”
“我听说,那是一个仅有收缩传统的国度。似乎,与缥缈的陆地有着神秘的关系。”
“暴涨与收缩,陆地与海洋,此时又有什么分别呢?”这回,是专家陷入了山重水复的迷惑。他不安地看着机器大王。
“有分别。这决定了你只可能是奸细。”海洋王叽叽的嘲笑声像是一阵录音的释放。
未经审判,专家便被投入了海底牢狱,由专人严密看押。
变化的确已经降临,不妙的是它直接威胁到了碹砗国来客的命运。他的科学研究之初衷,已如上一代海洋王所言,成为了毫无意义的东西。看管他的狱卒是一位老人,也是一位机器人。这机器人的知识范围有限,因此他与专家并无共同语言。后者被磁力线禁闭,所以也无法用控制论原理对那家伙作出解析。
有一天,机器人对专家说:“你是我的第一百零八名犯人。前面的一百零七人,都被斩首了。同你一样,他们都是上一个暴涨周期中幸存下来的人,嗬,都想探究这奇异海底世界的谜底。”
专家说:“不,并不完全是探究。基础研究本身仅仅是一种有限度的游戏。你们的海洋王搞错了,作为一名科学家,确切来讲作为一名控制论专家,我来自另外的世界,我更重要的使命是来帮助你们逃脱灾厄的,使你们度过世界末日。你们已陷入了可怕的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控制论?那是什么东西?”
“是科学啊。只有它无所不能。”专家忽然感到厌烦。在他的国度里,或者,在传说中的陆地上,这是身为机器人所应具备的最起码常识。
“我们这种俗物是不太懂得的。”机器人像是隐约感到了一丝本能的自卑。
“但机器人啊,你们却是控制论的产物,这世界的灵种。只是,你们与刚刚灭掉的那个国家,在承袭上,到底有什么关系?这却使我迷惑。”
“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是说肉体还是精神?”
肉体还是精神?这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问题!也许,这家伙分明是在装聋作哑?专家暗忖。然而,在机器人故作天真的后面,却显示出他对这番话语真正地感着兴趣。这仍然是他的机器身份决定的,他的电子基因使他难以忘记自己的本源。机器人,大概是最初下到海中生活的那批陆生人类所制造出来在海底城中从事劳役的工具吧。换言之,那被篡权的肉身海洋王才是他们的逻辑主人。只是,现在一切都乱套了,每个人都丧失了记忆,连狱卒都不能自觉地意识到他被控的本质。专家实在忍不住要去回想不久前刚被推翻的那个王国。这机器人一定是那里的人类按照他们自己的形象制造的,然而,让人不解的是,那海洋王却不曾谈到对控制论的兴趣。那里也没有发现制造机器人的迹象。这是一个矛盾和谜。看起来,那里的人也丧失了记忆,从而疏离于真实的自己。
自然,在囚禁中是无法找到答案的,专家只好放弃努力。这狱卒说到底,仅是个低级的机器狱卒,不了解生命和意识的复杂性。专家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来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去做一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事,遂准备引颈受死。然而,他并没有被立即处决。机器狱卒按时送来食物,却不是机油,而是海洋人类爱吃的美味:涧蚌和礁蜇。
这使控制论专家又看到了希望。而在磁力禁闭之外,海洋中的战争仍在继续。新兴的机器王国陆续灭绝着一个接一个的人类王国。巨大的爆炸声不绝于耳。超声波和次声波使专家一会儿消沉,一会儿亢奋,在消沉和亢奋中,他感到了生命的真实和虚无。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问狱卒:
“都过去这么久了,是不是不杀我了呢?”
“你问得好,这么久了。我要回答的与你询问的一样:这只是时间问题。”
专家大失所望,却又似有所悟。不过,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却与狱卒成了朋友。他又换了一个方式,把那个问题提出:“从人的形态转换成机器人的形态,有什么目的吗?”
“我其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我只知道,这样一种人与机器间的自然转换,很早便开始了。当然,不会有你想象中的目的。”
狱卒笑起来。那的确是机器人才有的蠢笑。这个他也久违了,因此在畏惧中感到了亲切。
在信任感建立起来之后,有一次,机器人开恩暂时消除了专家的磁力禁闭,带领他去到海底平顶山中。这竟是一座座钛合金的山丘。山峰是编了号的,坡壁上镌有一个接一个的椭圆形舱盖。海水像纱巾一样浸润着它们。机器人打开其中一个舱盖,那后面露出一个洞穴,其间藏着一具抗压玻璃容器。循着滑轨拉出来,里面竟躺着栩栩如生的人体。那正是狱卒本人。但是,那是他前世的肉身。
“在零下一百三十七摄氏度的溶液中,他长睡着。他多么安怡呀。”狱卒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另一个生命,说道。
“生命与机器毕竟不同。”专家叹道。
“不,生命就是机器。我亲爱的巫师。”
蹦水鱼又一次群跃产籽了。狱卒告诉专家,就要把他处死了。
“征服世界的战争即将结束,机器人王国就要完成它的使命,之后,它将变得一无是用。因此,在这件大事发生之前,你作为俘虏要被处死。”狱卒说,“我将亲手砍下你的头颅。”
机器人王国也将变得无用吗?就像科学一样无用吗?专家绝望地想。
但是,他发现,机器人在说这番话时,已经神态迟钝,行为缓慢。他预感到了,变化又将发生,心中不禁窃喜。但他还能看到结局吗?
机器人醉汉般游走了,他是取凶器去了吗?但他再也没有回来。专家意识到,在最后的瞬间,狱卒如同忘记了自己的本质一样,也有可能把杀人的使命给忘记了。
他兴奋不已,饱餐一顿,美美地睡去。醒来后,感到身上的磁力锁已经自动解除了。海洋中再没有滚动的蓝火球。
这获释的人发愣了片刻,便欣然游向了远方。海洋还是海洋。这是红灿灿充满了发光细菌的大洋。蹦水鱼在产完籽后,欢跃着歌唱,然后一头头互相咬噬着死去。它们的残尸呈现出美丽的弧形,把海水分割成破碎的幻彩。他四处也看不到狱卒。
他还依稀记得王宫的路径,便朝那里奋力游去有几段自动潮道已恢复了运行,新搭建的礁座上又闪耀起了霓虹。一路上,他又看到了水色迷蒙的轻歌曼舞。俊俏的美人鱼宫女和庄重的蟹形臣仆皆在悠游不停,展示着各自苗条或粗茁的身段。他明确无误地看到,他们都是肉身。新的暴涨王国在瞬间又建立了起来。他竟以为来到了一处伟大的神话之境。他觉得自己是在仙游。
他见到了新继位的海洋王,跟机器人海洋王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周身并无坚韧金属的锃锃泛光,有的只是凡人吹弹即破的肌肤。
“你我又见面了,亲爱的巫师。你看到了,一切并没有变化嘛。”人类的海洋王说。
“变与不变在这里已经得到了统一。”
“你还看到了,生命与机器的差异与相同。”
“是的,我看到了。但我似乎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亲爱的巫师,如果你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当作幻影,那么,你的确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专家又成了王国的尊贵客人,他与海洋王宴饮谈起了奇妙的玄学而不再是枯燥的控制论。这竟使他头一回感到身心放松,并对自己在碹砗国的身世与作为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我竟对存在的本质糊涂了起来。”有一次,他对海洋王抱怨。
“正好,全国范围内的逍遥游就要开始了,我建议,你也到海洋中悠游一番吧,这样,你的疑惑就会冰释。”
海洋王便安排他去旅行,并派得力的属下陪同。他吃惊地发现,正是那狱卒,但在新生的国家中,却是管理文化事务的大臣。大臣神秘地对他笑笑,便带他乘上水云车,开始了周游。这一周游便是七个应潮期,他们沉浸在了忘我之中。这海底的居民真是其乐融融,丝毫不记得刚刚过去的战争,也不想去知道。他们的生活简单明了,便捷朴实。早年间由陆地传来的复杂技术,早已抛弃了(专家想,机器人又是怎么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呢)。他们结茅网捕鲸鱼,执水矛杀海鼠。若没有捕杀到,也无所谓。那不过是一场场有限度的游戏。他们采集茛藻而食,以种植嘉荣为娱。他们中有一种人叫作哲学家,讲习着静养和无为的一切妙处。而他们中的确是没有科学家的。他们中还有一些人,一俟成长到八岁,便学习墨水龟,把头颅埋于海底沙层中,再不干别的事,让新陈代谢趋于缓慢甚至停止。他们的寿期,看上去似乎具有无限的可能。
“我有一事不明,那些机器人呢?”一天,专家终于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它们与世界的缘分已尽,便自我解构了。”
说完这番话,文化大臣便带他来到海底平顶山,以证明所言不虚。这是一座座的金属山峰。但它们已经崩溃成了可怕的碎片。山峰由成千上万、破破烂烂的零件堆积而成。专家明白,这些都是机器人尸体的垃圾。
他于是问:“下一个周期何时开始?”
文化大臣笑道:“你又谈到时间了。这是你残存陆生基因过强的显示。这不好。还是让我们忘了时间吧。生命如水之循环,世界本是幻影。”
他们后来的确不再记得时间。不知过了多少个应潮期,他们仍在周游。专家淡忘了来这里的目的,直到他又看到了新一批蹦水鱼开始跳跃,这才使他惊醒了。他复记起了自己的救赎使命。他看到,游手好闲的王国居民投入了紧张工作。每个人的神情都变得庄严。原始的技术呈现了向复杂化跃升的迹象。文明在一个时辰中完成了几千年的进化。王国中出现了工厂,先是手工作坊,随后又有了流水线和自动装配车间,在大规模生产的现场,到处活跃着制造业专家和产业工人的身影。海底充满了金属的咔嚓声。官员们的脸色正在变得紫黑。文化大臣的身份即将向狱卒转换。
他预感到了不妙,虽没有弄清这里的古怪,却急急要求回去,他要向海洋王告辞,并逃避危险。但大臣/狱卒却故意带他走错了方向,等他们磨磨蹭蹭赶回京城时,一切已经晚了。
战争又一次爆发了。人们又摇身一变成了机器人。他又被当作奸细,带去见到了新的海洋王。
“亲爱的巫师,据说你自称是控制论专家?”
“正是。”
“但你分明是个奸细。”
“我有口难辩,在你们这古怪的风俗面前。”他感到十分的委屈。作为唯一的清醒者,他怎么就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你好像不太习惯这个世界,这不是我们的错。”机器人海洋王眉头紧锁。
“在你们此前的那个周期,我曾拥有一段无上的愉悦。在你忙着准备灭绝别的国家时,我却在周游世界。但现在我发现一切都是梦幻。”
“这都是因为你那可悲的肉体形态的存在。”
“到底哪个才是你们的本质呢?”
“难道会有什么本质吗?这真是人类才会提出的愚蠢问题,我亲爱的巫师。”
这把他说得哑口无言。他们是超常的机器。但是,与上一次见到的相比,又看不出进化的痕迹。只是一次完美的复制。
他再次被投入牢狱。还是那个狱卒,他自豪地说,之前他已杀了一百零八个人。他不记得他曾做过文化大臣。
但专家已有了经验,完全不为死亡所惧。既来之,则安之。他发现,这正是他在上一个单元里习到的经验。他具备了承受变化或者说不变的能力。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切都会过去的。不必害怕。这也不过是一场梦。
果然,一切周而复始,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看到了返回的蹦水鱼。他再次被免于极刑。他复见到了新登基的肉身海洋王,也即从冰冻溶液中唤醒的千年不变的海洋王。每一名旧臣都不曾老去,脸上挂着处变不惊的微笑。他向海洋王诉说了他的遭遇,告诉他海底还存在一个机器人的王国。海洋王仿佛第一次听说此事,却毫不诧异,只是淡淡地说:
“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不关心你提起的话题。”
“这里面的关系可是太大!”
“有什么关系?”
“你们随时间而变化,却不能随时间而进化。”
“时间?海洋中是没有时间的。”海洋王哈哈大笑。
专家感到震惊和绝望。但他忽然想到了狱卒在听到控制论时,隐约露出的潜在兴趣。或许,只有在机器而非人类的国度里,才能实现救赎?机器人暂时忘记了自己受控的本源,但从逻辑上讲,他们才是陆生人科学道统的最后传承者。
因此,他便作起了准备。当下一群蹦水鱼开始跃出内波时,当人们又一次着手在海岭下兴建新的厂房时,他潜入了制造者中间,谢天谢地,他还记得早年间学到的知识,遂向即将完工的机器人大脑中,偷偷输入了临时编制的指令。
天翻地覆之后,他又见到了新的海洋王,结果是,他又被投入了监狱。这一回,他却买通了他的老朋友狱卒。他获得了在磁力收缩允许的范围之内自由游动的权利。凭借回波定位,他只用了不长的时间,便找到了那些接受过他指令的机器人。他们人数不多,却都听从他的差遣。
他把他们招呼到一起,发出了新的指令。
“我要中止这场连环游戏。”
“是,遵命。”
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回答了,他不由得记起了什么,一阵心潮汹涌。
受反叛程序控制的机器人组成了一支敢死队,潜入王宫,捕捉了毫无防备的机器人海洋王,一下子便颠覆了王国。周期提前终止了。这里面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啊,亲爱的巫师,你也在他们中间。你这是要干什么呀?”被缚住的机器人海洋王惊恐地问。
“我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控制论专家说,“我要拯救它。这是我的使命。”
“国家的命运一经确定,便无法更改。你既是这周期中的一员,当知道这是宿命。”
海洋王还把他当作治下之人。但他的确来自外部世界,那里运行着不一样的规律。
专家便冷冷地说:“不,我亲爱的海洋王,我不是巫师。我已看清,是有人玩了把戏,让你们在一个周期的两端来回折腾。当到达一个端点时,干扰便会出现并被放大,负反馈便也产生了,这使你们的文明荡了回去。然后,又是新的干扰,又是新的信息积累,又是另一番放大,又通过负反馈,回到原来的端点。收缩与暴涨,战争与和平,专制与自由,肉身态与机器态,来回的奔波与选择,却都不能解决你们的难题时间和文明都成了在一个泥坑中打旋的腐水。”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谁这么可笑,竟玩这种把戏?”
“可笑?是可怕。那一定是你们的宿敌干的。”
“我们的宿敌,不就是分布在海洋中的那些邪恶轴心国家吗?你没有看见么,我正在用蓝火球逐个地灭掉它们。”
“不,制造这麻烦的人,是生活在这段封闭的历史产生之前──更准确来说是之外──的神秘族群。在你们的最古老和最边缘的档案中,对此一定有着详尽的记录。”
“档案早已毁于战火。”
“不,它残存的关键部分,还存储在你的大脑里!”
专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指挥叛军劈开了机器人海洋王的正电子大脑,从中取出一个金属环。这是以铍材料为基质的集成量子板阵,控制着一个功率强大的磁-生物场发生器。它在运作时能产生反物质流使时间的投影不能落到光锥的焦点上,遂制造出一个对轴图形的全封闭周期或者虚假历史。
这就证实了专家的猜测:从正常的逻辑上讲,这受控环一定不可能保存于肉身人的王国,而只能系留于机器人的世界。他又忖道,或许,这两极文明的本质其实更趋向于机器?但是,是谁埋设下这环的呢?生活在这段历史之前或者之外的那些神秘生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这却是渺小的控制论专家所解释不了的问题。
他只能做他专业范围内的事情。随后要干的就很简单了,他在线路中加入了单向逻辑时间概念。他增加了一个放大器,以对付原始干扰。他还施放了一个奇异子,并使它能预防事件在荡点处的忽然停顿与回返。环的魔法被解除了。就像碹砗国的情形一样,事件将坚定地荡向一个端点,而绝不回坠,并越过巅峰,永远逃离周期,奔向自由。世界,得救了。
至此,专家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已成了事实上的海洋王,大权独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随后,他继续把这拯救行动推向彻底。他要求国民选择一种生存状态:机器,或是人,但只能是一种,一旦选定,将永不堕入另一界。
与他料想的不太一样,他们选择了做人。
只有那狱卒说:“不,我不做人。”
这使专家忽然心意寥落了,感到胜利来得毫无意义。
狱卒要跟他离开,去真正意义上的国家:碹砗国。
在离去前,专家发出了最后的指令。全国的机器人开始了自我拆解,冰冻在海底的人类被提前唤醒。新的王国又建立了。这回,却要永远存在。这次,他没有再去面见海洋王,或者,他的那个傀儡,而是悄悄离开了。狱卒陪着他,成为了他余生中忠心耿耿的机器仆人。
或许是由于环境的改变,蹦水鱼一条也见不着了。这使专家陷入了久久的悲哀。很长时间后,他都没有回访他唤醒的王国。但在一次长睡之后,却忽然想到该去看看了,他要去观察他做出的实验结果。他与机器仆人同去,但他们仅看到了一片废墟。那个要永远存在下去的国家没有了。海底淤泥掩埋着无数死人骨头和殉葬品。人类灭绝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机器仆人却用专家从没有见过的智慧目光扫视着这一切,说:
“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习惯了受控。你解除了那周期,让他们快活地做人,却也剥夺了他们的本质,也即夺走了他们的生存能力。”
“是这样么?我救了他们,反倒害了他们?你这可怕的机器,你当时便预知到了吗?所以你不愿做人。但你怎么不对我说呢?”
“因为我那时有些怀疑起你的真实身份了。你到底是机器,还是人?”
闻此言,专家感到了空前的惊恐,便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这深藏不露的机器人。这时,他察觉到了这里面的悖论:这家伙没有选择做人,那么,他实际上便选择了做机器人。那些选择做人的人死去了,而选择做机器的人却存活了下来。同样是选择,在物理逻辑上并无不对称处,但结果却如此不同,这里面隐含着极大的危机。
他不敢再想,也不敢再问,仿佛追究下去,他作为创造者所依存的那个奇妙世界也要在瞬间崩溃。
机器人眼神迷离,用女人般的声调说:“我听说,早在几万年前,不光陆地上,而且海洋中的人类早已死光了,怎么就你存在下来了呢?你或许是仅存的最后一个人,来圆你们族的梦的;你也或许跟我一样其实是机器替身,受忠于人类程序的指使,来重建一个梦的;或许,你就是‘神’本人?可惜你的成果已无人享用。”
“那么,你又是谁呢?”
“我吗?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着的问题。”
机器人的眉宇间浮上一层愁云。这时,他想到了性别的问题。
这两个家伙看看对方,像看两具幻影,又掉头迷惘地去看海水。红色海洋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发出哗哗的笑声。
“我们还能造人吗?”其中一人说。
“或是机器人?”另一个说,“我们来赌一把吧。”
(节选自《红色海洋》第二部分《我们的过去》第5章《受控环》)
作 者: 韩松,当代著名科幻作家,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集《宇宙墓碑》、长篇小说《红色海洋》《地铁》等。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