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瑶
在科幻“新生代”作家中,韩松占据着极为独特和重要的地位,他的作品以其“诡异”多变的风格构成了中国本土科幻的一道独特景观。韩松1965年生于重庆,1984年至1991年就读于武汉大学英文系、新闻系,获文学学士及法学硕士学位,其间开始创作和发表科幻小说。作品多次获《科学文艺》及《科幻世界》“银河奖”,《宇宙墓碑》获台湾《幻象》杂志颁发的“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大奖”。1991年韩松进入新华社对外部任职,在从事新闻工作之余,继续创作大量科幻小说,出版有科幻作品集《宇宙墓碑》《2066年之西行漫记》《沙漠古船》,长篇科幻作品《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在未来世界的日子里》等。此外,他在《想象力宣言》这部评论文集中,全面评述了中国科幻的过去、现状与未来,尤其强调了想象力与民族国家振兴之间的关系。从2001年开始,韩松的创作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一部分作品更加贴近现实,风格与技巧也愈加成熟,但因大量涉及政治、暴力、性等敏感题材,无法通过正规渠道发表。少数陆续发表在《科幻世界》上的作品,如《深渊》《红色海洋》《天下之水》《地铁》等,则以其独特的思想意涵和表现手法征服了大批青年读者,并同时得到中外科幻评论者的高度赞赏。这一阶段出版的作品有科幻长篇《红色海洋》、短篇集《地铁》《高铁》等。韩松的成就是多方面的,除了科幻小说创作,他还主编了2001年到2003年的三本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并撰写了大量科幻评论、科普报道与相关杂文。总体而言,无论是在创作的数量与质量方面,还是在科幻文化的阐释与传播方面,韩松的努力和成就都令人瞩目。
与刘慈欣、王晋康、何夕三位“核心科幻”①作家不同,韩松从最初踏上科幻创作之路起,便质疑那种对工程技术和科学思辨的盲目崇拜,而选择将文化批判呈现于寓言式的书写中。②应该说,受过良好的人文学科训练并一直从事新闻工作的韩松,很早便察觉到所谓“科学”并非超然于尘世之上的“绝对真理”,亦不是造成压迫的万恶之源。在韩松笔下,真正的希望与绝望都来自人自身。所以,他一方面寄希望于科幻小说能够实现的文化与社会批判功能,另一方面,亦始终对“技术带来拯救”的科学精英主义保持一份深刻的警醒,并在《危险的硬科幻》一文中指出:
在中国历史上,这个民族的不间断的灾难,其实正是由于人的价值被忽视后而引发的。包括中国为什么没有发展出近代科技,而最终被坚船利炮击败,也在很大程度上因为缺乏文艺复兴那样的一次对人性的解放。
其实,科幻或者科学能够产生,前提并不跟科学或者幻想有大的关系,而是实际中发生的某种社会变化的结果,是精神的变化,人文的变化。由于文艺复兴创造了巨大的思想自由空间,紧接着才有了地理大发现和工业革命,才有了玛丽 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和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在中国,恰恰是反着来的。③
从《宇宙墓碑》到《2066年之西行漫记》《红色海洋》《地铁》,韩松总是从日常生活平滑的表象之下发现裂隙,并将其扩大为空虚黑暗的深渊。他不像其他科幻作家那样,将一些传承自旧时代的话语体系和价值观当作药方开给这个时代的诸般症候,而是直接呈现症候本身,并由此发掘出“人类文明进步”这一宏大叙事中的荒诞和不确定性。这种来自于中国人现代性经验本身的荒诞感,在韩松笔下被具象化为一系列神秘莫测的“异物”或“异境”,尤其是“宇宙墓碑”“红色海洋”“地铁”等一系列独到的意象,已成为中国科幻中的经典。在通常情况下,科幻小说的美感来自于通过陌生化所造成的认知效果,也即,通过情节的推进、悬念的展开、信息的积累,使得读者跟随主人公探索的脚步,逐渐增加对于原本陌生的新异之物的了解,将其重新组织到日常经验与普遍规律中去。尤其是在绝大多数中国科幻中,起初看似超自然的神秘事物,最终都能得到清楚明白的“科学解释”,令读者有恍然大悟之感。但在这一方面,韩松的作品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对于“新异”之物引发的悬念,作者或完全不给出解释,或不断用新的解释来推翻先前的解释,甚至一个解释引发更多谜团,使得整个故事都笼罩在一团含混晦涩的迷雾中。可以说,这些作品强调的是对于“异物”或“异境”的体验过程,而非对其背后“科学规律”的认知,这与科幻读者所习惯的阅读期待背道而驰,也是造成经常有读者抱怨其作品“读不懂”的主要原因。如果说,大多数读者所认可的“核心科幻作品”,是用日常经验中约定俗成的常识与规律,来消解“新异”所带来的未知与神秘,那么韩松的特异之处,则在于他将本存在于“现实”和主观世界中的多元、混沌、反常、非理性,释放并散播到科幻的异境中,从而更为真切地折射出我们所身处的当下世界的本来面目。在阅读完这样的作品后,读者非但未能收获什么“科学知识”或“普遍真理”,反而对身边熟悉的世界也产生了怀疑、恐惧和不确定感。
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不同于大多数中国科幻作品中对进化与未来的强调,韩松的作品中没有清晰的时间,“过去”不是造成今日诸种罪恶的渊薮,“未来”也并非终有一日来临的拯救。所谓的“历史”与“记忆”,如同幽暗的迷宫一般相互纠缠,个体在其中彷徨迷茫,永远找不到一条光明的救赎之路。通过取消时间、取消方向感、取消进化论,通过叙事的无限延宕和绽开,韩松以一种卡夫卡式的寓言书写,呈现着对于中国现代性悖论的反思。在他丰富而晦涩的作品中,依稀有某一贯串始终的元叙事,那是一种不断回到原点的“环舞”,是围绕同一意象的两种反向运动,并最终形成闭合的圆环。譬如在其早期作品《青春的跌宕》中,“青年人的反叛”和“老年人的统治”交替往复,共同巩固了“超稳定”的权力结构④;在《2066年之西行漫记》中,中国与美国互为镜像,从妖魔化的他者那里照见被异化的自我;在《红色海洋》中,人类对于自然界的征服与控制,又如鬼魅般反过来宰制人类自身;而在《受控环》中,人类王国与机器王国交替出现,如同钟摆周而复始。前来这里试图拯救这个王国的“控制论专家”向“海洋王”指出:
你们随时间而变化,却不能随时间而进化。
……
我已看清,是有人玩了把戏,让你们在一个周期的两端来回折腾。当到达一个端点时,干扰便会出现并被放大,负反馈便也产生了,这使你们的文明荡了回去。然后又是新的干扰,又是新的信息积累,又是另一番放大,又通过负反馈回到原来的端点。收缩与暴涨,战争与和平,专制与自由,肉身态与机器态,来回的奔波与选择,却都不能解决你们的难题。时间和文明都成了在一个泥坑中打旋的腐水。⑤
通过诡异的想象力与饱满多汁的语言,韩松向我们展现出一幅幅现代文明的颓废图景:事物一面循环往复一面沉沦,形成螺旋状下行的运动轨迹,并在此过程中溃散腐败,走向混乱无序,以及最终的覆灭和虚无。这也同时造成其叙事轨迹的散乱模糊:小说往往有清晰的开头,但没有确定的结尾,因为一切事件都在无限度、无方向地生长,在否定之否定中,在遗忘与对抗遗忘的徒劳无益中,在文明自身的非理性与试图以科学认知对抗这种非理性而产生的宰制与压迫中,在未完成的永恒轮回中不断延宕。最终我们发觉,在韩松的叙事中,一切看似充满希望的解放、逃逸或救赎之道,却不过是于冥冥之中完成了循环轮回的过程,而现代人和现代文明则被囚禁其中不得解脱。这种囚禁并不同于鲁迅在《呐喊》中所描述的那种静态而封闭的“铁屋子”,而是充满动感,人们非但不昏睡,反而躁动不安地投入连续不断的运动中,不断否定现状,质疑权威,以科学和理性解决旧问题,制定新计划,做出大踏步前进的姿态。然而这幅欣欣向荣的“进步”幻象背后,却是永恒轮回,以及伴随其间的沉沦和崩溃,是一条螺旋下降走向堕落与幻灭的运动轨迹。可以说,这种个人与集体被囚禁在运动中的意象,构成了韩松小说中最为鲜明的现代性特征。
对于韩松作品中呈现的幽暗困境,曾有评论者指出:“迷宫式的结构,是现代和后现代文学中非常普遍的结构,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将这种结构引入中国文学之中,韩松的科幻写作则与之气味投合,声息相通。”“韩松对现代的悲观,清清楚楚地描绘出了一幅技术废墟之中没有出路甚至人自身也会异化的阴暗图景。这样的图景在对现代性充满乐观的时代是无法表现出来的,只有在经历了建构式的现代理性主义的磨难、技术的幽暗面也日渐凸显之后,文学中才有可能描绘出来。”⑥
①王晋康:《漫谈核心科幻》,《科普研究》2011年第3期。
②参见贾立元:《韩松与“鬼魅中国”》,《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1期;宋明炜:《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读韩松科幻小说〈地铁〉》,《读书》2011年第9期。
③韩松:《危险的硬科幻》,《韩松评论集》,http://www.qidian.com/Book/35868.aspx.
④载《科学文艺》1987年第6期。
⑤韩松:《红色海洋》,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2004年版,第280—281页。
⑥刘志荣:《当代中国新科幻中的人文议题》,《南方文坛》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