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松科幻创作中的女性身体与空间建构

2022-06-15 09:31彭颖斐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韩松现代性

彭颖斐

关键词:韩松 科幻小说 女性身体 城市与乡土 现代性

学界习惯将当代科幻小说分为“硬科幻”和“软科幻”,刘慈欣和韩松分别是其代表人物,如果说刘慈欣的科幻世界使无尽“黑暗森林”中透出小小的光点,那么韩松的科幻世界则是经血般的血红色。韩松的科幻空间似乎就是一具宏观的人体,如果一定要给这具身体赋予性别,那一定是女性。韩松在创作中时常将各种空间景观想象成“子宫”“卵巢”等女性身体器官,对女性身体和未来两性关系进行隐喻式书写,并在《脱母》《美女狩猎指南》(以下简称《狩猎》)《女人是一件衣服》《柔术》《成熟》等几篇文本中专门进行探讨。

究其原因,一方面直指当下社会巨大的性别争议,另一方面,在科幻的未来时空维度之中,就必然关涉人类的起源以及繁衍和灭亡的终极性问题。韩松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对女性的身体进行大量露骨甚至“下流”的描写,又是以怎样的视角观察身体?身体如何空间化,空间如何身体化?这种处理的背后直指怎样的社会现实?人之何以为人?人类究竟会以何种方式走向终结?这既是韩松的困惑和恐惧,也是本文试图探究的问题。

一 、作为性别本体的女性身体

韩松作品的主人公基本都是自我代入式的男性公务员、教授学者或公司职员,即使是第三人称的叙述也隐含着第一人称的视角,如《脱母》《女人是一件衣服》直接用“我”的口吻进行叙述,《柔术》《狩猎》中也时常借助主人公之口倾诉作者的困惑。他们的周围通常都会设置妻子、岳母、母亲这一类角色的女性,时常表露隐秘的乱伦思绪;或者是在家庭关系之外需要妓女、女艺人,或者能充当女性角色的科技制品的抚慰,通过想象陌生女性身体倾泻欲望。因此,韩松是站在一个鲜明的男性立场,将女性当作一种完全异己的另一种生物一样的存在而对女性进行“观看”与“分析”——韩松与其笔下女性尤其是女性身体形成一种强烈的“看与被看”的关系,继而对她们的身体与行为进行长篇大论的公文体式分析。

西方社会对“身体”的关注自尼采开始并逐渐成为学术界热点,身体研究经由华裔海外学者传播进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产生巨大影响。韩松有意识地以一种后现代的姿态对各种权力话语进行反拨,既不着意于启蒙理性意义上对身体的有限解禁或在身体上渗透种种政治力量,也突破了由于非理性的过度泛滥而出现的新的身体神话,而是将自己置于单纯的男性本体的立场上,试图还原单纯作为本体的男性与女性的原初身体以及由此延伸出的种种性别伦理关系。

二、 神性和动物性矛盾碰撞

韩松的男性立场很容易给读者造成一种错觉,即韩松处于男权主义的立场对女性进行物化,但韩松的态度实则晦暗的多,超越了男权与女权的二元对立。因为韩松的男性视角有三个方向:“俯视”,即还原身体的动物性以及生理上的丑恶书写,解构母爱神话和神性身体;“仰视”,即女性崇拜与神性光辉;“反向”,即男性自我审视。在两性关系的主线叙述中,女性身体的“动物性”与“神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一)俯视—动物性—女性解构

通过还原身体的本质样态与功能,韩松将母爱神话、爱情神话统统解构,也就将一直以来沉淀在女性身上的种种大写的“人”的理性神話进行了清理。《脱母》一文围绕“脱母运动”(孩子谋求与母亲脱离关系的权利)这一社会事件的发展过程展开论述,“脱母者”与“母亲”两方势力进行激烈的斗争。脱母者发表《宣言》将母亲与孩子的关系完全还原成肉体的生物性关系,他们将人类的生殖过程看作是最为可悲、羞愧、难堪的经历。这些言论通过身体将母亲拉下神坛,“母亲是淫秽的、虚胖的、干瘪的、充气的……”与动物毫无二致。 将女性看作动物,在《狩猎》和《成熟》中有着更极端的体现。两个文本中都构建一处微生态系统将女性进行圈养,女性仅具有身体上的意义,男女之间也仅剩肉体的关系。《狩猎》模仿古代皇帝的狩猎场,由科技公司批量生产完美的基因美女投放进野外狩猎基地中任由注册会员的男性随意捕杀,整个野外基地还原成弱肉强食、食色性也的原始人类社会。《成熟》更为诡异,所有的人类不论男女都被圈养在一处大园子里,女性仅仅是被男性圈养起来的玩具,只有六十岁以上的成熟男性才有权利选择。

然而,对女性身体进行动物性的还原必将使人类命运滑坠入一个前途莫测、命运难卜的深渊,随之而来必定是伦理的颠覆,正如同《脱母》中所写的夫妻离间、母子残杀、岳婿乱伦……然而,没有母亲的时代真的来临了吗?

(二)仰视—神性—女性崇拜

基于上述极具冲击性的情节,读者很容易将韩松置于解构性立场之中,但韩松总在危险关头,巧妙地进行转折。《脱母》中面对全民脱母的危机,新的科幻佐料被加入——“外星使者”降临了,并带来惊人的消息:“雄性化正在宇宙各处减弱,这是生命演进的总体趋势,宇宙的最高文明是完全雌化,从雄性到雌性是不可逆转的有关万物起源与演化的绝大秘密。”

韩松由此又显露出鲜明的女性崇拜色彩,重新将女性推上神位。上帝是一名女性吗?它难道要重新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子宫吗?韩松惊恐地发出疑问,不自觉臣服在女上帝的石榴裙下顶礼膜拜。事件开始反转,韩松投向女性身体的目光也变得敬仰:面对脱母者的极端暴力行径,全国的母亲突然发动了大总攻——依然丑陋的身躯迸发出神性的光辉,她们像军队一般从四面八方集结,山川河流、鸟兽虫鱼,整个宇宙的生命力量都与她们同行,展现女性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并在外星飞船的降落场与脱母者们展开了亘古的大决战。韩松极尽所能进行宏大场面的描述,此战最终以母亲的胜利为终,宇宙终将回归原始母系氏族。在《狩猎》中,欲将女性当作动物随意奸杀的男性在野外狩猎基地的主峰峰顶发现一座几十米高的观音象,“颀长的颈部完美如天鹅,跟旧石器时代的女性崇拜图腾一模一样”a,象征着两性交融中回归生命本源,流露出对女性造物主的臣服和女性崇拜倾向。

女性身体的神性与动物性成为矛盾交错的两极,韩松正是通过对女性身体的“神性”和“动物性”的交织书写达到互相拆解,形成强大张力,以极端姿态映照现实性别关系。

三 、身体的空间建构与现代性反思

韩松在其各个时期的作品中都有将空间与人体以及各器官相联系的想象。如《地铁》中认为宇宙是古怪腔体,《再生砖》中尸体成为建筑砖瓦的重要原料,《脱母》《狩猎》《苦难》等多篇文本中都将各种建筑、房间想象成人体内的器官和组织。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女性身体与科幻空间的建构有着紧密的对应性。

在韩松笔下,都市犹如血淋淋的女性、动物性身体,整座城市是一具宏观的女体,高楼大厦是“女人的阴户和子宫”,房间是一个个内腔,生活在都市中的男性只剩下萎靡的性欲。而作为都市对立面的野性的乡村大自然则蕴含着神性的无穷力量,并与“大地母性”相关联。《脱母》中的“我”的结局正是回归到来自遥远贫瘠乡村的母亲的身旁,《狩猎》中的男性死在与观音神女的交媾中,实现生命的大圆融,《柔术》中也将女性的身体至美与大自然交融在一起,“柔术的灵感早就蕴含在天地山川的肌理之中”b。因此,韩松通过身体想象建构恶托邦空间,挣脱爱情和亲情的伦理枷锁,本质上其实指向了现代性反思的经典命题。对于种种现代性弊病,人文社会科学开出两种经典药方:或是追求前现代式的诗意与自然,重新“复魅”,追求神性,心怀宗教般的彼岸情怀;或是后现代式的解构一切,实现“祛魅”,直面此岸。两种药方分别指向了人的起源和人的终结,而韩松正是将身体与科幻相结合,呼应了这两种时代药方:对女性的神性崇拜所联结的空间是乡土大地,目的是渴望回归前现代,甘愿如同教徒一般臣服于女性的生命力(生殖能力);还原女性的动物性身体则对应都市空间,解构人类血脉相连的最后一丝意义,在看不清前路的迷雾中茫然四顾。

对身体本身进行反思的背后蕴藏着人类社会发展的本质问题:在所有的外在束缚都被挣脱之后,人类为自己解绑后该走向何方?往前走,前路在何处?向后退,是否有路可退?恐怕没有人能够明了地回答这个问题,但至少韩松模棱两可地给出了属于他个人的选择——即回归野性文明的女性崇拜倾向以及对乡土空间的眷恋。韩松将女性/ 母亲与地球做经典的置换,《脱母》中的脱母者同时暗含着人类妄图脱离地球母体的隐喻。身为矿产局公务员的主人公以深切的口吻沉痛地自省着人类(孩子)如何为了自己的利益疯狂地攫取大地(母亲)的每一寸肌肤,随后便把干瘪的枯萎的贫瘠的大地母亲的身体甩到一边,将地球母亲掏空后,人类就再也不愿直视满目疮痍的地球,渴望在宇宙中开辟新的生存家园。韩松由此对人类的自私与无知进行自省,对人类主体性的膨胀进行批判,呼应现代性反思的命题。

四 、游移者的问题小说

问题是,韩松真的像上文所说的那样选择了回归前现代式的大地母亲的怀抱吗?还是说他再也无法像新生的婴儿一般心无旁骛地睡在母亲怀抱,反而是左顾右盼难以安眠?母亲这道天然的保护伞似乎与从前一样带着温暖的奶香,但还能否遮挡住阴云密布的天空?别忘记,韩松的视角还有一个“反向”自我审视,在对女性的观看与分析中,这些男主人公都是一群“游移者”,对男性(自我)以及由两性关系延伸出的各种问题进行质疑:

第一,是对女性态度的游移不定与自我怀疑。韩松笔下的男性面对女性的身体都有一种“溺水者”一样自甘沉溺,无论是为神性之美而献祭,还是沉溺于性快感和性放纵,形成强烈的矛盾张力。《脱母》中的“我”起先是以参与镇压脱母者的低级公务员身份旁观,看似清醒地看着同僚沉沦,但自我早已不自覺沉溺,在溺死之前又忍不住拉自己一把,但依然控制不住本能的涌动……“我”不得不卷入其中,陷入了和同僚一样的恐怖。这让人不得不想起《阿Q 正传》中的视角转换,到最后作者主体精神生命体验已经完全融入,《脱母》中的“我”也开始不断地自我怀疑,甚至开始怀疑家庭中的每一个人,直至最后家庭分崩离析。

第二,韩松的小说有一种“悬宕感”,在主线的矛盾纠缠中,各种衍生问题旁支侧逸,问题仅仅被提出后就悬置在那里了,事件的本来面目也早已模糊不清,结局戛然而止。《脱母》中男性全部灭绝后,女性依然是人类还是新的物种?《狩猎》中为何要多次书写同性性行为?《柔术》中阴柔至极的力量是否存在于政治结构中与雄性化的西方文明进行对抗?《女人是一件衣服》中的科技制品不仅可以代替女性的性功能还具有生育功能,两性从此不必结合了吗?当这些问题作为支线出现在作品中,就会打乱主线的叙事节奏,顾左右而言他,使得二元问题进入更复杂的维度,但韩松最终又不会偏离主线,只是提出问题,在读者心中留下隐秘的恐怖。

同时,还有一股崭新的力量始终悄然操纵人们对身体的态度——科幻。如《脱母》中脱母运动兴起的导火索是领袖石柔偶然接收到外星神秘脱母指令;《狩猎》中由科技公司批量制作基因美女才能提供源源不断的猎物;《女人是一件衣服》中纳米材料制成的衣服可以代替女人的一切功能;《成熟》中人类社会整体已经变成高级文明的试验场……科幻叙事的目的或许正在于将荒诞现实合理化。诸如仇母、弑子、乱伦、性欲工具、无性等问题在现实世界都能找到对应案例,但都由于太过于反人类而为人讳言。但通过科技的发展可以将性别伦理难题合理化,而科技背后代表的时空是“未来”,即在现实社会目前还被认为是荒诞的伦理禁区,竟然在未来时空成为常态,这不得不令人“细思极恐”。韩松也就借由科幻书写打通现实与未来,当下社会的诸多性别争议背后隐含着未来的忧患。

在传统与现代的转折点上的五四时期,问题小说成为第一个潮流;改革开放后的文学书写又自伤痕小说始,其目的都在于控诉和发问。韩松似乎正处在一个新的时代节点上,这个即将到来的时代的标志性图腾是“科幻”。当代作家们一向擅长针砭时弊而无力给出有力回答,面对现代性问题以及人类未来的种种危机,科幻试图做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韩松一方面以极其下流的身体描写解构性别神话,撕掉人类生存繁衍的最后一层温情面纱;另一方面又受到大地母亲的宗教感召,反叛的勇气全部卸掉,渴望回到人类的原初生命。或许韩松只能暧昧地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选择,即使他本人都是那么的游移不定,一路上抛出无数的困惑悬置在空中。或许韩松的意义正在于此,尽管他的文笔有时过于放肆,尽管为人争议套着科幻的空壳,但他正是以一个时代记者的敏锐眼光,写作这个时代节点上的“问题+ 伤痕”小说,以科幻为着力点,思考人类生存、繁衍、灭亡之大问题,目的在于提出问题,引起疗救的注意。至于人类的结局无论走向何方,他与我们,都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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