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晶
发掘薇拉·凯瑟《我的安东妮亚》中的潜文本
王 晶
1997年第七届薇拉·凯瑟国际研讨会在凯瑟的出生地弗吉尼亚温切斯特召开。会议围绕凯瑟和南方的关系展开,探讨了她和南方之间千丝万缕、无法割断的联系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她的创作,这无疑为凯瑟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1873年凯瑟出生在美国南部弗吉尼亚州温彻斯特的后溪谷,她的祖先在殖民地时期从爱尔兰移民到美国。1883年凯瑟随全家移居内布拉斯加韦伯斯特。9岁半的凯瑟离开弗州时早有了童年的记忆,深谙南方的青山绿水、山里人的奇闻趣事、黑人的生存状况和南方严格的等级制度。1913年她在一次访谈中提到,“如果不是突然被连根拔起丢到一个像铁皮一样光秃秃的地方,我还不知道与自幼居住的森林、山峦和草地有着多深的情愫”[1]。正如詹尼斯·斯托特在 《薇拉·凯瑟:作者和她的世界》所说的那样:“非常肯定地说凯瑟从始至终是一个南方人。”[2]对凯瑟而言,南方代表着她的过去。
美国当代小说家兼评论家查尔斯·巴克斯特在《潜文本的艺术:情节之外》指出虚构作品中隐藏着弦外之音和暗流,将潜文本定义为 “在显文本下面存在的隐藏的、模糊的、未言明的文本”,作家创作显现和隐藏细节的目的是让显文本唤起潜文本。[3]
正如安·罗迈尼所言,家是 “储藏个人记忆和文化记忆的地方”[4]。小说中吉姆在弗州长大,10岁时失去双亲成为孤儿投奔在内州居住的祖父母。这种被迫离开熟悉、安逸、开化的居住地来到一种完全陌生的环境的经历如同被连根拔起一样:“以前仰望天空从来不会看不到熟悉的山脉映衬在上面……我不相信死去的父母会从那里守望着我,我并不想家……我感到已经被一笔勾销了。”[5]171吉姆对父母的离世不是特别伤心难过,他很快就遗忘南方的家而以一种探险性的心理开始新的生活。安妮·琼斯认为吉姆对南方过去的冷漠源于他 “精神麻木永远长不大”[6]。事实并非如此,吉姆把想家的痛苦埋藏得很深,很难被人察觉,雪默尔达故事里隐匿着吉姆思乡的潜文本。在吉姆眼中,雪默尔达是南方的一个符号,代表南方绅士阶层。他第一次出场吉姆就把他和南方联系到一起:他有南方贵族的气质和绅士风度,熟谙社会礼仪:“他看起来很像我在弗吉尼亚看见过的古老肖像画中的人物”,他擅长装扮,衣着和仪态很相称,“穿了一件灰毛线背心不打领结,却围着一条墨绿色的丝绸围巾用一枚红珊瑚饰针扣住”[5]181。他来自东欧家境殷实的中产阶级,擅长手工编织,文化味十足,喜欢在家庭聚会上拉小提琴,爱交结朋友。在妻子的劝说下举家移民到美国开始新生活。然而美国并非每个人的乐园,他不懂得种田,也没有经济头脑,无法适应新的环境,极度思念家乡,最终饮弹自杀。吉姆认为雪默尔达死于 “怀乡病”,他的死亡又一次让吉姆联想到南方:“不知他那脱离了苦海的灵魂最后是不是找到他回故乡的路。我想到……弗吉尼亚。”[5]230吉姆对雪默尔达的思乡之情感同身受:他从南方移居西部,雪默尔达从欧洲移民到美国,两者都遭受连根拔起带来的精神上、地域上和文化上的不适应感,无法回到更早、更稳定的安适自在的状态,无法与新家或新环境合而为一。[7]吉姆通过雪默尔达的故事来回忆自己的过去,借此抒发自己对南方的思念。
提及美国南方就无法回避黑人被压迫受屈辱的历史,达诺尔德正是奴隶制度遗留下来的产物。作为书中唯一的黑人形象,他的出现给沉闷的黑鹰镇带来了一些生气。在童子之家即兴演奏钢琴时,他一张口说话就让吉姆回想起过去,“那是一种亲切柔和的黑人的嗓音,就像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听到过的”;看见他和蔼愉快的面孔吉姆想到,“那是我离开弗吉尼亚以后看到的最快活的面孔”[5]284。话里话外吉姆对达诺尔德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两人归属于南方,在西部结识。黑白混血的他出生在美国最南部的种植园,母亲是黑人女佣。从小丧失了视力的他听觉异常发达。听到主人小姐弹奏钢琴后他开始对音乐异常痴迷,冒着被鞭打的危险偷偷地摸到主人房里弹奏。被发现之后主人不但没有鞭打他,还给他找了几位教师对他做了实验并发现他是个音乐奇才。成名之后的他 “拄着包着金头的手杖”“戴着能报时的金表”和俄国贵族送给他的 “黄玉戒指”,这些足以象征他的社会财富。令人不解的是凯瑟诠释瞎子达诺尔德时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这是脱离主体叙事框架的。吉姆作为叙事者以第一人称回顾性视角讲述安东妮亚、莉娜、库扎克一家的故事,同时小说中的人物讲述他们所知道的故事。唯独达诺尔德的故事既不是吉姆见证的也不是他人讲给吉姆听的,这使得达诺尔德从一系列的次要人物故事当中凸显出来有点格格不入。更有甚者,凯瑟对其模式化、脸谱化的刻画曾遭到了不少学者的质疑,认为凯瑟是种族主义者。伊丽莎白·阿蒙斯指出小说使用大量的贬义词或指称动物的词汇,如 “驯良奉承、讨厌、野蛮、神经质的摆动”等为此佐证,[8]仅凭这些不足以说明凯瑟是种族主义者。显文本是从南方白人视角审视黑人的,流露出白人优越感和种族优劣论:“他简直没有后脑勺,耳朵后面除了剪短的羊毛似的卷发下面起褶的颈子外什么也没有”[5]284,意在表明达诺尔德没有后脑勺,瞎了眼是个不完整的人,只拥有动物的本能而缺乏人类的智慧,对白人来说不足为惧。即便黑人自由了,靠自己的天赋拥有社会财富,在白人看来他的成功突破了社会阶层界限,侵犯和颠覆了社会等级的划分。这恰恰反讽奴隶制没了而奴隶制的精神尚存这一社会现状,白人不能想象或接受黑人与他们享有平等地位的。潜文本里隐匿的是质疑主流思想 “白人至上”的暗流。在凯瑟眼中音乐是 “最高艺术形式”,达诺尔德对音乐有着超强记忆力和感知力,他的音乐给沉闷单调、等级森严的黑鹰镇带来了无比的生机和活力,这无形中反击了普遍白人根深蒂固的种族意识。
凯瑟高度赞誉维吉尔,她的很多作品深受维吉尔的影响,《我的安东妮亚》也不例外。维吉尔 (Vergil)是古罗马诗人,他在公元前29年所著的 《农事诗》(Georgics)以教诲为基本内容,穿插着神话传说和对意大利农村风光、农民生活、和平劳动的赞颂,分四卷讲述谷物种植、葡萄和橄榄、畜牧和养蜂。与歌颂理想生活的田园诗不同,该诗有很强的现实性,展现了当时真实的社会现状:恺撒遇刺、罗马贵族派和恺撒派长期内战、维吉尔家乡的土地被征收、被迫离家去意大利南部、城市生活的腐败和农村生活的质朴。维吉尔在诗中强调了犁、谷物轮种、消灭害虫和辛苦劳作的重要性,指出人注定要和充满敌意的自然作无穷尽的抗争。吉姆离开黑鹰镇就读林肯大学时在老师克莱里克的指导下阅读 《农事诗》,读到第3卷开头:“如果我活着,我要成为第一个把诗神穆斯带进我故土的人”[5]335,渐渐有了 “精神觉醒”。因为阅读开拓了他的视野,让他明白了过去所熟悉的地方和人们对于他的重要性。根据导师克莱里克的解释 “故土”指的是诗人诞生的乡村一小块地方,这让吉姆联想到老师的出生地新英格兰。正如布兰奇·盖尔方特所言,吉姆引用 《农事诗》是为了 “选择性地记忆过去”[9]。事实上它更像一面镜子折射吉姆童年远离弗州田园生活的经历,他强烈怀恋童年生活环境,感叹 “凡人的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最先逝去”。吉姆对南方过去的缅怀是通过安东妮亚间接实现的,作为吉姆和过去联系的重要人物,安东妮亚可以自由抒发对家乡的怀念:“这种花儿这种香味使我想念老家,我们家院子里总是长着这种树……我的脚记得所有穿过树林的小道,记得哪里有大树根戳出来会把你绊倒”[5]318-319。她所描述的花、树、音乐、森林都影射了吉姆永远忘不了的家乡弗州。安东妮亚对土地和农村生活的热爱可以与维吉尔诗歌中辛勤劳作的农夫相比拟。维吉尔强调了在征服自然当中犁的重要性,凯瑟在小说中也描述了犁,“有人把一把犁留下插在田里。水平的落日把它放大凸显在太阳上……放大好多倍,成了画在太阳上的一幅图画”[5]324。作为重要的劳作工具,犁是人类征服自然的重要武器,象征着人和自然的抗争。正如维吉尔笔下的农民,安东妮亚回归农村,在贫瘠的土地上种植庄稼、蔬菜、树林、果园,享受收获的果实。她承载并延续了吉姆对弗州田园生活的向往,实现了维吉尔预言通过辛苦劳动实现自我的神话,在小说末尾安东妮亚在吉姆眼中俨然是 “大地女神”的形象。
凯瑟对南方的书写主要是通过雪默尔达、达诺尔德、安东妮亚间接实现的,带有浓厚的南方地域色彩,它隐藏在显文本背后如同一股让人困惑不安的暗流,颠覆、逆转显文本,并赋予作品多层含义。显然凯瑟对南方的态度是矛盾的,小说显文本避谈南方,按照吉姆的话说过去是 “不能传达的”,过去和现在是独立存在、互相分离的;然而潜文本印证了凯瑟深深眷恋着南方以及她对回家的渴望,这表明凯瑟没有从逃离南方的梦魇中解脱出来。通过吉姆离乡—思乡—返乡的表述,凯瑟传达了她对故土的怀念。
[1]Slote,Bernice(ed.)The Kingdom of Art:Willa Cather’s First Principles and Critical Statements 1893-1896[M].Lincol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66:448.
[2]Stout,Janis P.Willa Cather:TheWriter and Her World[M].Charlottesville and London: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2000.
[3]Baxter,Charles.The Art of Subtext:Beyond Plot[M].Saint Paul:GraywolfPress,2007.
[4]Lindemann,Marilee(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illa Cather[M].Cambride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12.
[5][美]薇拉·凯瑟.啊,拓荒者!我的安东妮亚[M].资中筠,周微林,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171-335.
[6]Jones,Anne.Displacing Dixie:The Southern Subtext in My Antonia[A].In Sharon O’Brien(ed.)New Essays on My Antonia[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85-109.
[7]王晶.《我的安东妮亚》的后殖民主义解读[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10(02).
[8]Ammons,Elizabeth.My Antonia and African American Art[A].In Sharon O’Brien(ed.)New Essays on My Antonia[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28.
[9]Gelfant,Blanche H.The Forgotten Reaping Hook:Sex in My Antonia[A].In John J.Murphy(ed.)Critical Essays on Willa Cather[C].Boston:G.K.Hall,1984:147-164.
本文系作者主持的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规划项目 “薇拉·凯瑟短篇小说研究”(项目编号:2013-QN-40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王晶(1981— ),女,河南驻马店人,安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北京科技大学硕士,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