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扬
初次遇见广州,印象是不好的,大概和心境有关吧。那时的我,丢下了一句话,把全世界放逐了,然后兜兜转转,来到了广州。到广州时,已是夜。这不是个好时机,因为在夜里我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这一夜,我彻底迷失在广州的街头。我站在路中央,不知该往哪儿走,灯火如虹,人流如注,属于夜的黑暗在这个地方显得有些异样。在这里,夜的属性乱了。我感觉到灵魂慢慢抽离地面。我想,就算我在这个地方死去,直到化成一堆白骨,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这里的节奏很快,很急。我拦了一辆公车,一只脚刚踏上去,车便开了,我快步走进车里,躲避着关闭的车门,然后坐在司机后边,看着他麻木地挂挡,每个挡位,仿佛都是一种情绪。我看着车里形形式式的乘客,谁知道我的姓名?谁知道我的身世?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们。过了几站,上来一位老人,在这摇晃的车厢里她似乎举步维艰。我给她让位,刚离开座位,一个屁股便粘在那里了。我用鄙夷的眼光看着屁股上那个臃肿的脑袋,上面一副“爱谁谁,不坐白不坐”的样子。哼,脑满肠肥。
一个小小的车厢,足以影射一个地区的修养,而今夜我所遇到的广州,缺了些人情味儿。
在这个夜晚,我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街头。人如乱麻,从我身边走过,谁也不抬头看谁,一个个,好像背负着什么。如果要说背负着什么,我觉得棺材最合适。对,就是棺材。我置身在一堆送葬者之间,想起了今夜无归处,不过这也无所谓了,因为在这个地方,哪里不一样?
我开始思考,这里便是将来我要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不知道。这里有一道冰冷,在冰冷之外,是我,在冰冷之内,是广州。我要有足够的力量,去打破这一层冰冷,才能保有温暖,也才能被广州接纳。想到这里,我的消极又加重了。如果我有那种打破冰冷的能力,我又何苦放逐自己来获取慰藉。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处境。我选择了忠于自己,就注定一路坎坷。我修剪了自己的枝叶,专心沉溺于文字中,我只顾埋头,不问出路。而今夜我在这里问自己,拿什么攻破这冰冷的外壳。我转身,那么回去吧。回去,回哪儿去?
回到潮汕平原的那座小城,那里有涓涓缓流的韩江水,有一堆名头复杂的祠堂,有数里一腔的乡音。回到小城,混迹在现代文明的碎影与地道潮汕的乡风中,我似乎看到了我四十岁的样子:穿着背心裤衩,在家门口那块“颍川世家”的石匾下坐着纳凉。父母在督促小孩学习,老婆在厨房的油烟中烹煮。远处传来卖“鲜薄壳”的吆喝。我想起好久没吃“鲜薄壳”了,咂咂嘴巴,想叫孩子去买些来给老婆炒,可是这会儿他们正被老人训得哭了。我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我还有一把吉他,放在阁楼上很多年了。小城什么都好,什么也都不好。对于十六岁就外出求学的我来说,一直是一个人在生活,回到家里,我过的是一个家族的生活,我不属于我自己,只是这个体系的一部分。在典型潮汕家庭里成长的我并不快乐,加上过惯了自由的生活,重新回到家里,我觉得我不再能像从前那般生活了。还有一个,我不想我的孩子也和我过一样的生活。
家对于我而言,是个很虚的概念。如果了无牵挂,我会选择去流浪,流浪到一座城市,喜欢的话就在那里逗留,没钱了就去赚,总能活下去。但是我有一个家,在那个小城里,有千丝万缕的羁绊。我不可能撇下那么多的羁绊,我也不可能去流浪,我就站在这里,站在广州,想着我的小城。回到小城,一切像是那么简单,水到渠成,可是我的生活不在那里。这里吗?这里确实有我生活的样子,但我似乎又不属于这里。父母毕生积蓄的一切,不能为我在这里安一块遮风避雨之处,我也似乎无法在这里扎根。纵使我打破了这冰冷的外壳,就真的能拥抱到真正的广州吗?
我开始问自己,我的归宿在哪里?
对于小城来说,我是个逃离者。生于兹长于兹,却不融于兹;对于广州来说,我是外来者。学于兹活于兹,却不属于兹。一句话,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我的归宿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摸出了手机,上面有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我的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因为我的任性,让这些关心我的人担惊受怕,尤其是那些不是亲人,却视我为亲人的朋友。还好,我还有他们,不管我们在哪里,他们都能成为我的后盾,一群和我一样,远离潮汕小城来到这里的年轻人。其实,活在这个年代,谁不是一样呢?我们这群人,追求的东西各不一样,但谁不是一样背井离乡,背负着家人的期望,在这些现代城市摸爬滚打。我太自私了,只为自己软弱。我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后盾呢?这样一想,确实是一种莫大的鼓励。
不止他们,还有一直以来最让我纠结牵挂的父母。虽然他们一直不看好我的选择,但却从没有阻止我去做什么。我一直觉得是我自己的倔强争取到的自由,其实何不是因为他们对我的爱。清风老师说,人之所以有乡愁,是因为回不去故乡。在家时,故乡不存在,离家时,心中才有故乡,而那个故乡,是永远回不去的。我的故乡,存在于小城,却不在我心里,这才是我逃离的原因。广州,在我心里,但却不是我的故乡——继续走吧,说不定走着走着,哪天就邂逅了我的故乡。
责任编辑 朱继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