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宿者

2014-07-09 17:05于戍贵
广州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年青人老叔姑姑

于戍贵 1963年生,黑龙江省作协会员。肇东市作协副主席。多年来一直热心文学创作,有30万字作品发表在《北方文学》、《章回小说》、《小说林》、《广州文艺》、《百花园》、《北极光》等期刊。曾获黑龙江省庆祝建国60周年曲艺作品征文金、银双奖。

那时候我家住的三道岗子屯,只有两趟泥土房,十几户人家。屯子前面就是一条土公路,大人们都叫它电道。究竟是“电”,还是“垫”,还是“店”,还是“殿”,没人说得清楚。就像这个分明是坐落在平川上的小屯,为什么要叫“三道岗子”一样,这条公路为什么叫“电道”,满屯子人都说不清楚。有人说因为能跑电车才叫电道的。有人接茬反驳说,刚修这条路时连大车还没有呢,谁长前后眼了,知道以后能跑电车?

其实,对于这些,屯里人也真的没必要说清楚,天天劳作,年年生息,吃饱喝足,有繁有衍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

长大以后,尤其是具备了一定文化及历史知识后,我分析这条“电道”称谓里的“电”字,极可能是个“典”字,是后来被人们错念成“电”的谐音了。我这样说的根据是,这条路曾经是大清王朝的驿道,沿途设有“头站”、“二站”、“三站”、“四站”、“五站”等好多处驿站(这些驿站至今早已衍变为规模不等的城镇了,可站名均沿袭没变)。有据可考的是公元1682年,康熙皇帝第二次东巡时,不但走过这条驿道,还在我们屯子驻跸过。

故此,这条驿道是受了皇上恩典的,叫“典”道应该是有道理,有根由,可信服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臆断而已。

后来日本人来了,建立了满洲国,抓了很多民夫,把这条古驿道加宽至十几米,据说刚要铺沙石浇沥青的时候,东北光复了,他们滚蛋了。

讲这些无非是要说明一下这条道路挺古老,挺重要,甚至挺繁华,连接着很多城镇,也连接着京城,皇帝都曾经走过的啊!

我记事起,就看到电道上天天有行人走过,也有大车走过。

大车有马拉大车,牛拉大车两种。

马拉大车多是由三匹或四匹马组成,这种车都是胶皮轮胎,跑起来轻快、有速度,多用于长途运输。比如去镇上或者县城买种子,卖粮食,卖猪羊,卖羊草,赶大集,买檩木,接新娘,嫁闺女;接送看病、看风水的先生,接生的牛婆婆,跳神的大仙儿,唱蹦蹦戏的艺人;也拉老(死亡)人用的棺材,又称寿材。

牛拉大车多为木质车轮,车轮外缘由一圈铁板箍紧,抗磨耐用,造价便宜。这种车也被称作“花轱辘车”,一般由一头或两头牛牵拉着,适合近距离倒短,比如从农田里往家里拉西瓜、蔬菜啦,拉秸秆、青麻、线麻啦,拉谷草、羊草、苫房草啦;春秋两季拉抹房子用的碱土、黄土,扒炕用的土坯啦。

当然,电道上也走毛驴车,到了冬天还走马爬犁,狗爬犁。后来又逐渐出现了自行车,再后来还跑起了大汽车、小轿车。这类车辆当时是不多见的,有时候好几天也看不到一台。

电道上过路的行人以各类匠人居多,有铁匠,铜匠,锡匠,木匠,皮匠,花匠,喇叭匠,货郎子,收碎铜烂铁,给牛、马、驴挂掌的,劁猪的,骟马的,说书唱戏、打把式卖艺的,还有钜锅钜缸的。他们有的挎着破旧包袱,有的肩挑担子,有的背着背篓,也能看到推着独轮板车驮着货物的。这些都是各自混饭的用具。

也有经商的,种地的,教书的,相亲的,投亲靠友借取、偿还的。这些人身上几乎没有过多的负担,或手提个布袋,或胳膊上挎只扁形柳条筐,或肩上搭着一个“钱搭子”,显得轻手轻脚。

走在电道上的人大多都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们的装束也淳朴素淡,一般都是斜纹裤褂,蓝士布裤褂,花旗布裤褂。装束最好的,就是一身“趟子绒”裤褂了。夏季大都戴着自编的草帽,有秫秸编的,有麦秸编的,有细柳条编的。冬季头戴狐狸皮帽子,狗皮帽子,兔子皮帽子,山羊皮帽子,也有少数人戴着的是狼皮帽子或黄鼠狼皮帽子。棉袄的布面有黑色的,也有深蓝的,藏蓝的,土黄的,也有穿着白花花光板羊皮袄的。脚蹬的靰鞡有猪皮的,马皮的,牛皮的,稍好一点要数野猪皮、黑瞎子皮和水牛皮的了。也有少见的胶皮底靰鞡。无论什么材质的靰鞡,里边都塞满靰鞡草,暖和且柔软,走多远的路都不冻脚,不打泡。

我们屯处在四站、五站两个城镇之间,距离这两个城镇都是五六十里左右的路程,等于是两个镇的中心点。一个行路人要从此镇到彼镇去,一天时间是难以到达的。这样,傍晚时分,过路人会走进沿途的村屯投宿,我们这里叫“找宿(发朽音)”。讨顿晚饭吃,歇歇脚,解解乏,实实在在睡上一夜,再吃顿早饭,继续赶路。当时,有句顺口溜说道:四站到五站,九十九里半,当天走到黑,找宿去打尖,天亮接着走,三天往回返。

行路人到我们屯找宿,自然会先到位置东头第一户的我家探询。我家不应允,或是家里没人,或是来了客(发且音),不便接待,他会去询问第二家、第三家,以此类推,直到安顿下来为止。

我妈妈非常好说话,对前来找宿的人基本都是热情容留的。有些经常过路的客人(称老客)宁肯贪黑多走一段路,或者提前歇脚少走一段路,也要赶到我家找宿,成了我家老熟人。

妈妈尽量把家里现有的,平时舍不得吃的食物拿出来,做了给客人吃。腌腊肉啦,咸鱼干啦,鸡蛋啦,粉条啦,干蘑菇啦;可多可少,尽量让客人吃好、吃饱。要是没有这些,也会在普通的炒菜、炖菜里多放一些豆油,让客人吃得可口一些。那时候豆油是经供销社限量供应的,每人每月才二两。几乎每个月领豆油的活计都是我去完成,所以记得仔细。

找宿的客人吃饭时,一向是爸爸陪客。妈妈跟对待亲朋好友一样,站在一边伺候着。客人不撂筷子,妈妈是不准许我们上桌子的。客人一碗饭没等吃干净,妈妈就会提前盛满一勺饭,快速准确地扣进客人饭碗里。还一再说好赖饭你得吃饱了,吃饱喝足赶路有力气。客人实在吃饱了,把饭碗掐在手里,左右躲闪着不让添饭了,妈妈会给他盛一碗热米汤递到手里。

值得一说的还有,冬天来了客人,妈妈在给客人做饭的时候,尽量可着西屋的锅台烧火,这样西屋的火炕会比平时热乎许多。妈妈还让客人睡炕头,我们兄弟几个睡炕梢儿。那时候的柴草和粮食、豆油一样,都是稀缺的东西,得掐着指头算计着用的啊。endprint

爸爸平时备些散酒,装在一把椭圆形铝制酒葫芦里,平常舍不得喝一口。有找宿的客人来,爸爸会用一把锡酒壶把酒烫热,斟满两盅,与客人对喝几口。爸爸不多喝,推说自己肝疼,端杯的频率不少,喝进去的酒不多,沾沾嘴唇,看见客人喝进去,他又把杯子放下了。爸爸边喝边同客人说话儿,问询一下年纪,住址,家庭,人口,庄稼,牲畜,老婆孩子,生活状况等等。

客人答话时大多会顺带着夸一通爸爸妈妈咋咋善良,我们几个孩子咋咋样儿的机灵,将来能有啥啥样儿地出息。也有的客人会说两声谢意的话。爸爸妈妈倒是不太在意这些话,听完了,面相上还是一副挺舒展的样子。

也有的客人什么也不说,也不问,板着脸,低着头,蔫巴巴的,叽里咕噜吃完饭,就一个劲儿抽烟,不管不顾,没死拉活的,呛得我们咳嗽得直流眼泪。这样的客人,前脚迈出屋门,我们便会咒骂几句的。

妈妈要是听见我们背地里辱骂客人,就厉声斥责我们不懂事。说人家兴许有啥事不顺心,不说话没准儿是在心里打着盘算,琢磨事情该咋办。人家不说话肯定有不说话的因由。出门在外的人不都是舒心的,也有的是不舒心的。比如出去讨债没讨回来的,比如出去看病人的,病人严重了,或者死亡了;比如父母双亲病重着急要赶回去照料的……你们可不能看人家说话就是好人,不说话、闷头抽烟就拿人当坏人,可不是那么回事儿的。妈妈一向是对人和蔼,把别人也都想得一片美好。

这些话,一点点儿渗透着我们幼小的心灵,让我们逐渐懂些人世的艰难和待人要友善一些。

很多客人吃过第二天的早饭,离开时会抠抠搜搜,慢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一两角钱,一两斤粮票来,撕撕巴巴往爸爸或妈妈衣袋里塞,或是往炕沿上放。爸爸妈妈是断然拒绝的,急忙抓起来,撕扯着给他往回塞,边塞边说着出门在外不容易,咱们能认识都是缘分的话。也说谁没事儿能出门啊,谁出门也不能背着锅台赶路是吧?有啥麻烦不麻烦的,我们也就是多添一把米的事,将来我们有事路过你家门口时,吃顿饭你能好意思要钱吗?客人急忙说不能不能,那咋能要钱呢。爸爸妈妈就借机说,看看你这人就外道了不是,赶明个我们去你那里吃住你不要钱,那今个你来我们这里为啥就要给钱啊?

这番朴实的话语,基本上能让客人呈现出很感动的样子,把钱收起来,说以后吧,以后再过来一块儿算,以后大哥大嫂去我们那作客我们如何如何。

也有少数客人急头掰脸把钱扔到炕上,或撕扯到屋门口时随手扔到屋檐下,掉转身一溜小跑出门了。爸爸妈妈没法追上,也就收了这钱。

说实话,经历的找宿客人多了,我不感到稀奇了,甚至有些厌烦。起码家里的粮食,尤其一些好食物都被妈妈做给他们吃了,这是很可惜,对我们很不公平的事情。平时,我们哥几个哪怕偷吃几个冻豆包,都要遭妈妈斥骂一番的。偏心眼!狠心肠!

夏季里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个找宿的客人,穿一身平时少见的衣服,好像是采矿的工服,挺粗糙,挺肥大,也挺肮脏的。他一只腿有些瘸,迈步很吃力的样子,进了院门,两手扶着院墙,拖拖沓沓推开屋门,连招呼都不打,一头扎在锅台上。脸色蜡黄,喘气很急促,满脸汗水,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疼的。

妈妈很惶恐,询问客人腿咋了,让我帮她把客人扶到里屋炕上。客人吞吐着说,是半路上被一辆 “靴车”给撞的。“靴车”就是马匹受惊之后,不听从车把式吆喝、摆布、控制了,拉着大车毫无目标地疯狂奔跑。这是很可怕的事情。最好的结果是惊马跑到精疲力竭时,自行停止下来。不好的结果是狂奔过程中把车拉到沟里造成翻车,车毁马伤。最可怕的结果是途中伤人,因为“靴车”撞坏人,压死人是常有的事情。

妈妈问客人严不严重,要动手看看他的腿。客人蚊子一般的声音连说好几次不严重,用力摇摆着手臂不让动,也不让看。妈妈只好给他找两片止痛片吃上。

我抻了抻妈妈衣襟,扒着妈妈耳朵说,这人挺难伺候,呲牙咧嘴的,怪吓人的。爸爸今晚又不在家,咱们别留他了,我把他送别人家找宿吧。

妈妈不爱听我的话,说他都这副样子了,够难受的了,你还往哪儿折腾他。妈妈给他特意做了热汤面片,打了两个荷包蛋。那人吃得不多,早早就躺下了。

第二天,那人没起床,一张脸红彤彤的,像被开水烫过了,浑身打着颤。妈妈把大哥二哥的被褥都给他加盖身上。他牙齿还是嘚嘚嘚打着颤。

妈妈找出一块干姜,一块板结的红糖疙瘩,熬了一碗水给他喝下,老半天也没有啥效果。

妈妈让我取来爸爸的铝酒壶,倒些酒热了,叫我帮着给他搓身子退烧。

那人不好意思,说啥也不让妈妈给搓。妈妈说都病成这样子了,还顾忌啥,好病要紧的。让我帮着退去他的衣服,把脖颈,腋窝,前胸,后背都搓得发红才住手。又让客人躺下,严严实实给他盖好被子。

第二天,客人的病不但没有好转,还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了。妈妈有些慌乱了。恰好爸爸出门回来了,妈妈让他赶紧去大队卫生所把大夫接来。大夫来到听了客人的前胸后背,量了血压,查看了腿部外伤。跟爸爸妈妈说这人腿骨不是裂了就是折了,好像受伤有几天了,已经发炎了才引起的高烧不退,肺部也有炎症了。得抓紧送县医院手术,要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大夫给留了一些消炎、退烧药物,告诉妈妈咋服用,用多少。

妈妈焦急了,冲爸爸叨咕,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爸爸两脚在屋地上走过来走过去,两只手轮换着挠脑袋,嘴里也叨咕着咋整呢咋整呢,要是知道他家住哪儿告诉他家人一声,可他啥也不说,这可咋整呢……

妈妈说,要不,去找孩子他老叔吧,他是队长,看看他能不能有啥招?

就他事儿多,找他他又得扒扯我,埋怨咱们胡乱收留陌生人。

都这节骨眼了,还顾上啥埋怨啊,救人要紧。

嗯,也是,我去看看吧。爸爸赶紧出门去了。

老叔来了,果真先是冲妈妈一通责备,说你们也太粗心了,这人没有介绍信也就罢了,连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不问清就留宿他。你看看,这出事了连一点儿抓手都没有了不是?我开会时一再说要加强警惕性,你们就当耳旁风,这人万一要是个特务,反革命分子咋整?endprint

妈妈说他老叔你可别扒扯我们了,人病成这样子,管他是啥咱也得救他一命啊!

爸爸附和着说你嫂子也是好心肠,他病这么重,咱们咋也不能把他推出门去啊。找你来,就是让你帮着想想该咋办?

老叔苦着脸,就你们土泥人心实,他腿上的伤就让我疑讳,他说是马车撞的你们就相信?没准儿是个专政对象被打坏的呢。没准儿是逃跑时摔的呢。你们这才叫没事找事。

爸爸说,也是啊,要不等他再醒过来,咱们好好问问他。老叔一扬手说,别问,这工夫不能问了,他来时你没问,现在问出情况来反倒扎手。眼下最好是赶紧把他弄走,越快越好。

妈妈有些吃不住劲了,说就算他是反革命,我和你哥也认了。眼下你就帮我们出个主意救救他,往后真要犯事,蹲大牢我去顶着行吧!

老叔点燃一颗烟,思谋老半天说,这样吧,今晚我开会时撂下话,就说这个人是学雷锋做好事,半路拦惊马受的伤,动员动员,让大伙给凑点儿钱,你家再拿点儿钱,把他弄去城里手术。

我家?我家啥样你也不是不知道。爸爸面露难色,吞吞吐吐说,队里能不能给出点儿?

队里哪有钱,再说队里花一分钱都要上账的,花公家钱给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治病,我咋向上面交代啊?老叔随后对爸爸说,你跟着去医院照顾他吧,队里按出工给你记工分。再给他开个介绍信拿着,就说是咱们队里的社员,看病入院能方便些。这件事你可别说出去,他要是坏分子咱们都得跟着吃“挂捞”啊!

妈妈拿目光拦阻爸爸,不让他再和老叔磨叽,开始掀开柜盖翻找钱。

爸爸还有些不死心,冲老叔说,要不你看着办,多给我记点工分吧,我去陪护他,也得有点儿花销的。老叔不耐烦地甩了甩衣袖说,到时候再说吧,你先按我交代的办就是了!

妈妈把家里大小钞票都凑到一起让我数,我数了两遍,十一元七角五分。

开完会,老叔挨家挨户去凑钱,凑回六十七块七角送过来。妈妈找出一块布片,把这些钱和家里的紧紧包裹在一起。

老叔说不早了,睡吧,眼下这几天抢着封垄,队里一匹马当两匹马用,不能出车送你们去。你明早去电道上拦个汽车,搭车走吧。

爸爸点头应承。

拦汽车的事并不顺利,爸爸在电道边足足站了一天,晒得满脸通红,汗水淋漓。直到傍晚才有一辆汽车驶来。爸爸连连挥动手里的汗衫,见汽车没有要停的意思,急忙往车身靠近。汽车没好气地鸣叫两声,呼啸而过,险些兜倒他。

我身小体灵,玩命地跟着汽车跑出很远,边追边挥动着手臂喊叫着停车停车,眼眶子,嗓子眼儿都呛进很多尘土,却把汽车喊叫得无影无踪了。

爸爸妈妈开始犯难了,客人已经两天昏睡不醒,没吃没喝了。如果再不能早些送到医院去,真怕性命难保的。

爸爸又开始挠脑袋了,挠完这一边,换手挠另一边,连连叹气,没有话说。

妈妈说实在不行,明天咱们全家人坐到电道中央,就不信他不停车敢往身上撞。

这咋行,这像是拦车吗,是劫道,惹急了,人家硬是不拉咱,不是白耽误工夫。要不,还去找他老叔吧。

快拉倒吧,还找他,你没看够他那副死德行啊,肯定骂你无能,连个汽车都拦不住。

我忽然脱口说出一个办法,挖坑啊,挖坑能窖住它!

爸爸吼叫道,小孩子家,都啥节骨眼儿了,还胡说八道跟着瞎掺和!

我分辩说我不是胡说八道。我说我和邹二小,三斌子他们玩时,挖完坑灌满水,在上面棚上草盖上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谁踩了掉下去,一时半会儿都爬不上来。要是在电道上挖个坑……

妈妈反应很迅速,没等我说完就咦一声,别说,这招真能行!

爸爸一拍大腿,冲我和大哥二哥一挥手说,挖坑,现在就去。

爸爸带领大哥二哥抓起铁锹离开家。我在院子里找了几根细木棍,又到柴垛抱上两捆柴草。

我的办法很管用,当天晚上就陷住一辆卡车。

司机一大早就敲我家门,骂骂唧唧说不知哪家有娘养没娘教育的兔崽子淘气,在路上楔橛子,误住车了。我对他的谩骂毫不在意,反而很开心。司机跟妈妈找饭吃,妈妈积极给做;司机又跟爸爸找人帮忙抬车,爸爸乐颠颠去办。

汽车陷得很深。爸爸心急,怕陷不住车,把坑挖得过大过深了。这是一辆载重车,车上满满一车煤,靠人根本抬不出来的。

爸爸又去找老叔,也不知老叔斥责他一些什么没有。早饭后,老叔出头,把队里的牛马全套在一起,拴在汽车前面。让全屯男女老幼一起在车后用力连推带抬。人喊马叫,一起用力,汽车嚎叫着冲出陷坑。

司机一脸感激不已,连连称谢。老叔说我们全生产队连人带马都给你弄车,耽误很多农活,要少打很多粮食啊。你开的是公家车,就给点工钱吧,反正回去也能报销。司机说报销是能报销,可是我身上也没带现金啊。要不给你们卸点煤吧,多点少点都行。

老叔想想说,无产阶级都是一家人,不要钱了,给我们捎两个人去县城看看病,我们这个社员可是个阶级觉悟很高的人,他是学雷锋勇拦惊马受的伤。你这样吧,回去跟你们领导说说,跟我们学习,也发扬一下阶级友爱,我们治疗费用不够时你们支援点儿,算借,秋后卖粮我们一定偿还。

我不知道老叔是真想要钱,还是虚晃一枪卖个人情。

只见司机连连点头,很爽快地说,小事小事,你就放心吧,我直接把他们送到医院里。

一个星期以后,爸爸回来了。说病人能下地迈步就说啥也不在医院住了。说要不是人家煤建公司的人给送去一百元,钱还真不够了。还说那个人出院时死死抓住他的手,哭得大鼻涕老长了,一个劲儿说咱们家,还有咱们屯子的人都是他遇到的最好的人,绝对不比敌后根据地的老百姓觉悟差。那个人把介绍信揣走了,还在背面记上了我的名字,说了好多遍以后一定要报答乡亲们。

爸爸跟屯里人说这人看样子真是个好人,说话肯定会作数的。没准儿将来咱们真会沾上他的光呢!endprint

这件事过后,爸爸妈妈带领我们过着一如既往的日子。

全屯人也过着一如既往的生活。

偶尔,也有人唠起那个人,问爸爸有没有他的音讯。爸爸都会很自信地说,快了,一定会来信的。渐渐地,问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了,爸爸也不再回话,摇摇头算是答复对方了。

几年以后,屯子前电道上突然来了一伙勘测的人,几十人,好几台大小车辆。吃住在我们屯子里,忙忙碌碌好一段日子,说是省里有人说话,让把这条电道修成柏油公路。还说要给你们屯子架电,打井,接自来水。这些人办事挺有效率,勘测之后,就开始备料。很快,电道两侧就堆积了很多碎石,白灰等修路材料。

不知啥原因,修路的材料刚好备到我们屯子头,工程就停止了。施工人员也一阵风般没影了。这项工程搁置了,以后再也没人过问了。什么架电,打井的事更不用提了。后来,这些修路的材料又被逐渐拉走了,不知道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人们闲唠嗑的时候,有人提到这修路的事,说省里那个让修路的人,能不能就是那年咱们凑钱救过的那个人呢?有人说要是他的话,咋会半道不作数呢?又有人说,不是他的话,咋会单单要给咱们屯子架电,打井,咋不一块也给东西南北屯子都架电,打井呢?

人们纷纷说,也是啊,也是啊!

有时候,来我们屯找宿的人没有人家容留居住,没办法只能到生产队的更房里,囫囵身将就着歇息一夜。尽管这样,也还是有人家帮助他的。帮他的人家虽然没容留他居住,还是管他一顿晚饭和次日早饭的。生产队不起火做饭,只安排一个人负责喂牛马牲口,捎带照看队部的院子,叫更夫,也叫老“经管儿”,大致是看护、照料的意思。

这样对找宿人只管饭而不留宿的人家,大多是有缘由的。或是家里人口多屋子窄,老少三四代人,确实住不开;或是家里有老人病在炕上,窝吃窝拉弄得满屋骚臭,自觉面子上过意不去,不想让客人跟着挨熏;或是因找宿人面相特异,像是患着肝病、肺结核、哮喘病的样子,担心他们传染给自家人;或者因找宿人生着一张不招人待见的脸,贼眉鼠眼,恐怕夜里生出是非;或是找宿人话语多,问这问那的,刨根问底惹烦了主人,待吃过饭后,就被打发去队部更房里住宿。

也有的人家看见找宿的客人进院子,就急忙迎出去说,我家里“占房”了。“占房”是我们这里妇女生产孩子的代名词,也叫“猫月子”。这里有个习俗,管小孩出生后第一个到家里来的人叫“踩生”人。说孩子长大以后,脾气秉性,相貌谈吐,甚至智商,穷富,人缘都会与“踩生”的人十分相像。所以,家家户户生下孩子都要找(实际是等)一个身份相对尊贵,为人相对和善,做事相对机灵,相貌相对帅气,生活相对富裕的人给“踩生”。而“踩生”又不许特意出去请人找人,这样就不灵验,不作数了。只有不知情而登门的人才算是“踩生”人。这样,每户人家生下孩子以后,都会刻意留心家门口,见到来人是身份相当的就让其自动进门当成“踩生”人。发现乞讨、痴呆、贫穷、丑陋、寒酸者,赶紧出门以“占房”为由挡在外面。

找宿人都知道这个规矩,只要主人说出这句话,就说明你不是人家眼里称心如意的“踩生”人。他会立马折转身去,另寻他处的。其实,真打实凿的占房并不多。说占房的人家大多是假话,目的是不愿意接待找宿人。怕吃,怕喝,怕麻烦……那时候各家各户也确实穷困,确实忙碌,确实劳累,想想他们的做法,也不能算是过错啊。

妈妈不容留的找宿人不多。我印象中有一个年青人,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细高个,微微有些驼背,皮肤白皙,剃着流行的中式分头,一看就不是干庄稼活的人。他穿一身劳动布衣服,洗得有些发白了。一只袖口磨起了毛边儿,另一只衣袖挽在臂弯里,没有看到毛边儿。

他穿了一双帆布面的胶鞋,刷洗的次数多了,原来的黄色几乎看不清晰了,白刷刷的。右脚鞋尖的胶底与鞋面裂开一个口子,大脚趾已经探出头来了。

年青人来我家时是春季,全村人都忙着种大田。一般找宿人白天都要匆忙赶路,都是在傍晚时分进入屯子。这个人却是晌午之前就到我家来了。

对于他,妈妈没有表现出惯常的热情。连午饭都没留他在我家吃,直截了当说孩子,今个儿家里是现成的剩饭菜,不多了,我们将就一顿还得去干活儿。你去下家走走吧。

我知道,妈妈认为这么大忙的季节,你这么年青力壮一个小伙子,不在家种地也就算了,还不趁着白天赶路,不是头号懒蛋子就怪了!

好吃懒做是爸爸妈妈最看不上的臭毛病。

吃过午饭,爸爸妈妈,还有大哥二哥都到队里播种去了。春种季节,男女劳力都得出工。学校也要给十岁以上的学生放假,叫农忙假。孩子们也得去做点种的活计,一天下来,队里会给家长的“手账”(工分簿)上记半天的工分。

总之,春种秋收两季,农家人大大小小都是非常忙碌,非常急切的,甚至焦躁的。

这时,家里只有我,还有四弟,五弟。我七岁,他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我们不具备出工的资格,还是只会调皮淘气的小嘎子。我正带着他们两个趴在地上弹泥球时,年青人又转悠回到我家院门口。他管我们叫小弟,说小弟你给我点饭吃吧,我真是饿透透了。我眼见他是妈妈打发走的人,就一口回绝说没有饭,你还是去别人家找去吧。

年青人说我走了好几家,没找到……

那我们家也没有饭,我对他爱理不理。

年青人犯难地怵在门口,憋了半天冒出一句,老弟我和你们一块玩泥球啊?

我们自己会玩儿。我们不和你玩儿。四弟五弟也开口搭腔了。那,我给你们唱歌,你们喜不喜欢听歌?

你真会唱歌?我立马直起腰来问。

我自小是很喜欢听歌的,也喜欢唱歌,天天跟着挂在墙上的电匣子学唱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龙江颂》、《海港》的插曲。当然都是南腔北调,五音不全的效果。爸爸每次听了都说像鬼哭狼嚎。妈妈说三子爱唱就由着他嚎去吧,咋也比上树爬墙强吧。

我面露惊喜说,你会唱《智取威虎山》吗?endprint

会会,不信我唱给你们听。当这个年青人一亮嗓门儿,我就呆若木鸡了。我的妈呀!这嗓音清脆,甜润,高亢,嘹亮,太悦耳动听了,比南甸子里百灵鸟的鸣叫声还优美。完全可以和电匣子里的演员一比高低的。

年青人一曲《打虎上山》把我震撼了,连四弟、五弟也亮着尖尖的嗓音叫起好来。我在兄弟几个当中可以说是唱歌唱得最好的。眼下,我承认我唱的歌要是跟他比,真是爸爸所说的鬼哭狼嚎啊!我心服口服了。

我赶紧翻遍碗架子,给年青人端饭吃。他真是饿了,小半盆剩饭,一个大饼子,一盔子炸干白菜,好几棵大葱都让他给包圆了。

吃过饭,年青人喝了一些水,又给我们唱了《沙家浜》里的一曲《智斗》。他竟然还能唱阿庆嫂,把女声戏也学得惟妙惟肖,字正腔圆,真假难辨,让我彻底对他入迷了。

四弟噔噔噔跑去东屋,东翻西找,把家里有的一只口琴拿给年青人,问他会吹不。这是一只挺破旧的口琴,不知啥时候,什么人弄回家的。我知道这东西能吹奏歌曲,也无数次试着吹奏。可不管咋努力,也只能吹响,吹出几个单音节,咋也吹不成曲子。

年青人接过口琴,没说会吹不会吹,走到水缸前舀一瓢水,把口琴放入水里清洗一阵子,拿出来用力甩几下,有水滴像雨点溅到我脸上。

只见口琴轻轻一碰触到年青人嘴唇上,一曲《红灯记》插曲《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悠扬飘出,惊得我一蹦高儿,简直不敢相信这只破口琴里能发出如此美妙的乐曲来。

我说不清的惊喜、震撼、迷恋……我对年青人佩服极了!

唱了几首,吹了几曲,年青人有些累了,说打个盹儿歇歇再赶路。我脱口说,大哥你别走了,就住我家吧,我供你饭吃,你给我唱歌听,教我吹口琴,中不?

年青人似乎愣怔一下,随后问,你说了可算数?

我,我一定能说服我妈,我妈心善,好说话的。

那,唱歌行,吹口琴一时半会儿学不会,我只能告诉你简谱,你自己慢慢练。

中,中中。我一蹦挺老高。

年青人睡了。我扯起四弟、五弟躲出屋门,守在院门口,让年青人睡个安稳觉,同时也堵着妈妈。我把央求妈妈留宿年青人的话语教给俩弟弟,告诉他们咋说。我们要三比一战胜妈妈,留下年青人,让他给我唱歌,也给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唱歌。

劝说妈妈比我想象的容易许多。她听说年青人能教我吹口琴,能唱歌听,就说,学吧唱吧,咋也比你们上树爬墙强。

我央求妈妈说,你可得做好嚼果给大哥哥吃啊!

妈妈怪模怪样冲我笑了一下说,你让我给他做啥吃啊?

我说,腊肉,鸡蛋,鱼干不是全有吗。妈妈怪异地看着我,说你这是要豁出去了啊?那以后可不许再埋怨我把好嚼果都给外人吃了。

中中,不埋怨,我不埋怨了。妈你就快做吧!我摇着妈妈的胳膊说。

妈妈果然没让我失望,做了最好的晚饭给年青人吃了。

年青人很感动,吃完饭就准备给我们唱歌。

临唱歌之前,年青人站定身子,目视前方酝酿一会儿,表情十分庄重、认真。我看见他隆起的喉结上下耸动几下,两腮也随着颤动。

起初,年青人唱的都是我熟悉的歌曲。《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社会主义好》、《北京的金山上》、《不忘阶级苦》;还有样板戏里的歌曲,《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龙江颂》、《海港》几部戏里的歌曲都有。

爸爸妈妈也为青年人的才华折服,称赞连连,说瞧瞧人家的爹妈是咋养的孩子?这么有本事。再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是白吃饱,淘气虫。我感觉冤枉,想方设法留下这个哥哥给全家人唱歌,他们不说我好,还有意贬低我们弟兄,真不讲理。

这宗不愉快的情绪很快被悦耳的歌声冲断了,一扫而光。我的叫好声是全家人当中最猛烈的,把手掌都拍肿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憋不住浑身由里到外的兴奋,几乎挨家挨户宣扬我家来个大哥哥,那歌唱得贼绝、贼好!不信你们来我家听听,今个晚上还唱呢。

傍晚,当队长的老叔破天荒让社员们早些收了工,准备早点去听歌。晚饭后,我家屋里的人越聚越多了,屯里的男女老幼几乎都来了。屋里装不下了,爸爸干脆把几扇窗子全部打开,让年青人站到北炕上唱,这样,人们站在屋外院子里也能看到。

妈妈吹灭了煤油灯,把平时舍不得点燃的蜡烛拿出来,用铁丝吊起来,炕头点一只,炕梢点一只,屋子里亮堂堂的。人们都可以看清年青人的眼毛了。光亮也招惹进来好多蚊子、瞎蠓、苍蝇,嘤嘤嗡嗡鸣叫着满屋乱飞,撞得蜡烛时明时暗的。蚊蠓叮咬人们的脖颈,胳膊等袒露的地方,人们都忘记了拍打。让它们占了活命的大便宜。

年青人看到有这么多人来听自己唱歌,显然很兴奋,唱得格外认真、卖力。

开始,他仍然唱我在电匣子听过的《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团结就是力量》、《马铃响来百鸟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等歌曲。当然,也唱了一些革命样板戏里的歌曲。

人们欢呼着叫好,巴掌拍得嘎嘎响。

年青人越唱越动情,渐渐进入陶醉状态,忘我状态。又唱了一些歌曲,都是我没有听过的。

我不知道除了中国之外,外国也有歌曲。年青人让我第一次听到并记住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三套车》、《红梅花儿开》等等。还有好多,我都没记住歌曲名称。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面上飘着柔漫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歌声太优美了,旋律太奇妙了,年青人唱得太专注了。他像是忘记自己是谁了,目光专注地望着前方,脸色一会红润,一会白皙,汗水流到腮边,又流进脖颈。汗湿的头发打了缕儿,显得他脑袋小了一号。衣服的前襟后背开始发黑,甚至渗水了。他两只手不松不紧地握着,一会儿左拳举在胸口,一会儿右拳举在胸口。唱到动情处,他微微摇摆一下或几下脑袋,只是漆黑的头发已经被汗水粘住,没能像昨天晚上那样飘逸潇洒起来。endprint

我突然产生一种感觉:不是年青人在唱歌,而是歌曲如一缕缕清泉从他口中向外流淌的感觉。

好多歌曲我没听过,我敢说全屯人都没有听过。比如《夜上海》、《天涯歌女》、《四季情歌》等等。

年青人肯定会唱一百首歌曲,不,不止一百首,也许是五百首,八百首,一千首,甚至更多……我敢肯定。

这时,有人询问年青人会不会唱二人转。在我们这里,人们非常喜欢这种地方戏曲。尤其中老年人更加迷恋,听见二人转,连饭都会忘记吃,也顾不得吃了。

年青人说那是俩人戏,得有个配角。大伙一致推荐二表嫂。二表嫂涨红着脸连连推辞,几个姑娘小伙儿硬是把她抬上北炕,推搡到年青人身旁。也不知道谁从哪儿弄一把红布扇子,还把一个绿头巾包裹在二表嫂脑袋上。邹二小悄悄从灶坑里抓一把草灰,照着二表嫂抹上去,顿时,一张花脸出了头彩儿,差点儿把人们笑背气了。二表嫂不会几句唱词,只能附带着跟年青人哼唱。也许一张鬼脸遮挡了羞涩,她夸张地扭动着腰肢,摇摆着屁股,给年青人助兴,也给乡亲们助兴。

年青人真是太神了,《大西厢》、《马前泼水》、《杨八姐游春》这些段子都唱得有板有眼,韵味十足。二表嫂唱不上来的戏词,他全帮着唱,等于一个人演唱双重角色,唱女声也唱得活灵活现。人们高兴得嗷一声怪叫,像火燎一般,呼啦一下子全都站起来听,好像鼓掌呐喊都宣泄不彻底,不尽兴,一个个又都揉起了眼窝儿,流淌出欢喜的泪水。

我按捺不住喜悦和兴奋,仿佛现在歌声不是由年青人唱出来的,而是由我唱出来的。骄傲,满足,自豪,我作为一个七岁孩子,说不真确那样的心情,那样的感觉。

年青人的嗓音已经发沙发哑了,我怕他把嗓子累坏了,赶紧把口琴递到他手里。他开始用口琴吹奏,《绿岛小夜曲》、《俄罗斯圆舞曲》、《拉网小调》等都是我以及满屋子人所不熟悉的曲子。琴声刹那间充斥了土屋,充斥了人们的耳鼓,飘出屋去,在夜空里恣意飞扬。时而悠扬欢快,时而明丽清新,时而低回婉转,时而如泣如诉。

满屋的人们都感到好奇,感到新鲜,同时也感受到了快乐。他们可能也乏累了,不再鼓掌,不再呐喊,都严肃,庄重地站立着。有的咧着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年青人吹琴,不知道是在看,还是在听。我知道,他们肯定是连看带听。他们和我一样,听不懂歌词的含义,也不会欣赏乐曲的旋律。可眼下这个屋子,这歌声里让他们有新奇,有迷恋,有刺激,有开心,有舒坦和快乐!这些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足够了。

我敢说,满屋的人们都达到忘我的境地了。唱的人忘我了,听的人也忘我了。似乎连围绕蜡烛飞行的蚊蠓也降缓了速度,停止了鸣叫声,不再偷袭人们了。

歌唱持续到深夜。

当队长的老叔出面喊着说,大伙散了吧,明天还得去后座地下种哪。要不这样,从明天开始,小伙子你晚上就到队部去唱,让大伙可劲听,也能鼓鼓大伙的干劲儿。生产队给你记工分,住宿吃饭由各户轮流负责,净挑好吃的给你做。

没等年青人说行还是不行,满屋稀里哗啦响起一片掌声。

散了场,我家的北炕上一个坑一个包的,也不知是被二表嫂,还是年青人踩塌好几块炕坯。爸爸把两扇屋门摘下来铺到炕上,家里人将就着睡下。

我一觉睡过了头,醒来时,太阳都照屁股了。我揉着疵目糊睁开两眼时,屋里没有了爸爸妈妈,没有了那个年青人,只有四弟、五弟两只死狗还一颠一倒睡在炕梢儿。我分明在昨天晚上拉着他手一起睡下的,怎么人就不见了呢!

我跑出屋,找遍屯子所有人家,也找遍屯子前后的树林子,没看见年青人。我顺路向西方向追了好半天,仍然没见到年青人。我跑去后座地里问爸爸妈妈,他们都说没看见他去哪儿了。

奇怪,人人都没看见他,他会飞走了?老叔明明说好让他今晚到队部继续唱歌给大伙听的啊!

我的心里一下子失落了,那感觉跟去年上树掏喜鹊窝,从树上坠落下来的时候一样一样的。

后来的日子里,我多次追问年青人的去向。我发现爸爸妈妈,老叔,还有屯里的大人们都像在有意搪塞我。他们总是支支吾吾的,总是有意岔开话题。

有一天,我在炕席底下发现了年青人那双张着嘴的胶鞋。我想一定是妈妈让年青人穿着爸爸没上过脚的新布鞋离开家的。

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为啥不肯告诉我年青人的去向。咋问他们就说没看着。简直要急疯、急死我了。

我感觉极大的不公平,年青人是我引荐给大家的,干吗他的去向还要隐瞒着我啊?!

我做了好多次关于年青人的梦,有时梦见他站立在宽广明亮的舞台上歌唱,一只手举在胸前,一只手半握着拳头,一头秀发甩过来,甩过去。我欢呼而醒;有时梦见他在水库工地上劳动,毒辣辣的烈日把他额头晒冒了油。头发干巴巴的,胡子老长。肩膀部位磨破了,流着血渍。监工嫌他走得慢,飞脚向他踹过去……我惊吓而醒。

受了年青人的感染和熏陶,我对唱歌更爱好了,几乎达到痴迷状态。起早贪黑到屯子后面的杨树林里吊嗓子,练唱。恢复高考时,我横定一个念头,决心考取音乐学院,把歌唱得如年青人一样好,当个歌唱家。

为此,我报考过三次音乐学院,可惜三次都落榜了。我承认我的音乐天赋不够。我也知道我要是改习其他学科,兴许能考上一所大学,起码能考取一所中等专科学校,毕业后就有一份公务员的固定工作;没准儿还能在官场上混迹一时,甚至兴风作浪。可我没有因此后悔,一直都没有。

后来,出现一首流行歌曲,名字叫《老乡》:

“当年我下乡,

当年我流浪。

在我饥寒的日子里,

遇到的是老乡。

穿着你做的鞋,

喝着你煎的汤。

一句句淳朴的话语,

温暖我心房。

你是我的爹,

你是我的娘,

你让我再生,

我为你歌唱……”endprint

据说,这是一个双目失明、周身瘫痪的老人写的歌,叮嘱已经小有名气的歌手女儿到处传唱。

我十分喜爱这首歌。

每当和朋友、同学一起去卡拉OK、KTV时,我都会就着啤酒,专注地把它唱上几回。唱着唱着身子就飘飘然了,不知是酒醉了,还是心醉了。

地上是葱绿色的,几头牛,十几只羊悠闲地啃着草。天空是湛蓝色的,也有几头牛,十几只羊在悠缓地走。地上的牛羊往东走着,天上的云朵也往东走着。

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马上骑着一个少年,马后跟着一条黝黑铮亮的狗。牛羊被吓得往一处集拢,云朵也吓得纷纷散去了。

少年撒开缰绳,两手用力一撑,身子腾空而起,双脚稳稳地落在马背上。马围着羊群不紧不慢地跑着圈儿,少年学着老鹰展翅的动作,两只胳膊一上一下扇动着。没一会儿,少年又弯下身子,双手按在马背上,两条腿逐渐举向高空,倒立起来。黑狗跟在马屁股后面跑,汪汪汪冲着主人叫,估计是喝彩吧。

事有凑巧,当少年玩耍累了,从马背上跳到地下,刚扯起衣角准备擦汗时,一只乌鸦(我们这里叫老鸹)从头上飞过,把一泡黏糊糊的液体淋到少年面颊上。少年高声叫骂着跨上马,扬鞭催马追着乌鸦跑向一个小沙丘。少年跳下马来,抱住一棵老榆树,手脚并用,噌噌噌爬向树梢,身手灵便,动作神速。

老鸹窝被整体端掉,拿到树下,一把火点着。老鸹围绕少年头顶盘旋鸣叫,撕心裂肺。几次向着少年头顶俯冲,想叼瞎他的双眼,挖出他的心肝。当然,这只是老鸹的愿望,它们没有胆量做出来。

少年发泄之后,拍打着头上、身上的草木灰,径直走向一条小河,边走边脱着衣褂,裤子。脱掉的衣裤随手向后一甩,被身后跟随的黑狗仰头叼在嘴里。少年跳进河里,黑狗在河边止步,把衣服放置好,蹲坐在一旁守候。枣红马也随少年来到河边,低头啃吃河边上更为鲜嫩的茅草。

少年一个猛子扎入水里,水面上不时冒出一个、几个、甚至一连串的气泡。少年浮出水面了,抬手把一条一乍长的鲫鱼抛向岸边,黑狗一个高儿蹿起来,用嘴衔接住鱼,也放置衣服旁边。离水的鱼儿不住跳跃,黑狗伸出前爪摁住鱼儿,直到它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一动不动。少年如此这般摸了七八条鱼,黑狗都把鱼叼起来,放置到一块儿。

少年出得水来,脱去裤衩,拧干水,穿好衣服,随手薅一根靰鞡草,把鲫鱼一条条穿成一串。鱼被弄疼了,奋力挣扎摇摆,终是没有挣脱掉。枣红马自动来到少年身边,少年翻身上马。黑狗急速冲向牛羊,追堵着把它们赶往草丛深处的一个小屯落。

太阳已经悬挂在西天边了,又一个成长的日子过去了。

以上的场景不是男孩子的作为,而是我姑姑于老丫少年时的经历片段。这些事情是奶奶在世时讲述给妈妈的。奶奶说姑姑十多岁时就淘得不得了,上树爬墙,打架斗殴,掏鸟窝,放风筝,摸鱼、抓蛤蟆;学骑马摔得鼻青脸肿,燃放二踢脚把虎口都炸裂了;最可气也是最危险的一次,竟然把一只狼崽子当成狗崽子抓回家来喂食。姑姑于老丫从小到大几乎都是男孩子打扮,没穿过花衣服,没留过长头发。典型的男孩子性格,敢作敢当,桀骜不驯。交代这些,是为了证实姑姑后来的逃婚,与她这样的性格紧密关联。

关于我姑姑于老丫逃婚这件事,也是奶奶讲述给妈妈的。因为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妈妈还没过门,根本无法知道原委。我记事时,妈妈断断续续复述给我。准确说,不是妈妈有意讲述,而是从妈妈有意无意的话语里,我把姑姑于老丫的婚姻经历大致拼凑起来了。

那一年从电道上走进屯子一个说书人,是个瞎子,眼皮往外翻翻着,眨动的频率很快,像是参加比赛似的;那副样子让你感觉到像是看你,又像是没看你似的。

如果你跟这个瞎子打照面,他都是脸部微微上扬,下巴前驱,两片嘴唇外翻着,露着黄色的板牙。牙缝间残留的食物,准确地告诉你他上顿吃了啥。他会把脸跟你凑得很近,让你一时难以分清他是在听你的话,还是在看你的脸。其实,他听不见也看不到的,聋哑人嘛。

他的眼睛在手上——手里握着一根木棍,可以探路,可以驱打围攻上来的野狗。他把一头交给自己的徒弟,一头握在自己手里。这样,徒弟的眼睛就是自己的眼睛,徒弟的耳朵就是自己的耳朵。通过这个渠道,可以掌握自己的处境,方位,目标,报酬,饭食,居住地条件等等。

说书人被我们屯子人称作说书匠,也称作吃张口饭的。他们的徒弟在我们这里也有称呼,叫领道的,也叫拉弦的。这样的叫法挺贴切,师傅出行时他拿拐杖牵着走;师傅说唱时他拉三弦伴奏。他们基本上都是家里面人口多,尤其弟兄姊妹多,在家难以吃饱饭。家人就托人给找下这么个吃饭的途径,不用出太大的气力,混口饭吃,至于长大以后能不能靠说书这门技艺养家糊口,就另当别论了。反正也是大小伙子了,身强体壮的,干啥都顶一个了嘛。

说书人不同于一般的投宿者,来去匆忙,住上一夜就继续赶路了。他们住下来往往是少则三天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住的时间越长,证明他们的生意越红火。他们不一定能挣到多少钱,只要能吃上饭,就会一天接一天给你说唱。为了能多混几天饭食,能一天说完的书他们甚至会故意分成两天说完。一句“只听扑通一声,赵云连人带马就落进陷马坑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话,就能换到明天的饭食,因为你想知道赵云的死活,就得留下他们多给你“分解”一天。

说书人大多是聋哑人,或者是肢体残疾人。健全的人很少有干这个行业的,可见收入是极其微薄的。他们一般能够靠这点技艺养活自己,或者说不用靠别人养活了。他们的水平能力也是参差不齐的,有的不光会说,而且能唱,说说唱唱连贯起来更受人欢迎。人们就会多留一两天,给一点酬金;有的光说不唱,或者声音沙哑,平平淡淡,不能字正腔圆,清脆悦耳,更别说引人入胜了,人们就会爱理不理的。他们也觉得能混口饭吃也就知足了。

这次来屯里的说书匠姓石,外号石瞎子。别看名字不雅,可本事奇特,能说会唱,能掐会算,能批八字,能给人算财运、寿命、婚姻,也能看(实际还是算)活人的宅基和死者的墓穴,统称看风水,也叫看阴阳宅。还能给女人摸脉,扎针拔罐子,给小孩起名,破关,扎替身;还能跳大神、过阴增寿(据说是去阴间走一遭,同阎王爷核计给某人多活若干年的权利)等等,简直比明眼人会的还多,还神通广大。就单说一项吧,他去过的每一个屯子,都有几个认他做义父干爹的小孩儿。据说这样做可以避灾祛病好养活,而且还会聪敏过人,状元及第,富贵荣华等等。endprint

这样的本事集于一身,这个人能不火吗?能不远近闻名吗?石瞎子的个人威望远比保长、里长,区划长大得多。据说日本人都请他去城里算过卦,看过风水。

自古有言,名师出高徒。

石瞎子的徒弟是个方脸小伙子,姓宋,十七八岁的年纪,高挑个头,平头,不胖不瘦,皮肤白净,相貌不俗。尤其不说话先笑,一笑脸色微红,像秋后的大苹果;笑的时候两腮上还会呈现两个很大的酒窝,像两个也会笑的嘴。这样,别人笑时是一张嘴,他笑时就是三张嘴,你说他漂不漂亮吧!

这个徒弟除了会拉三弦、二胡之外,还会吹喇叭。一只小喇叭拿在手里滴溜溜转,吹出的音儿嘎巴嘎巴的,像人嘴在说话。这个小伙子精明乖巧,眼睛管事儿,脑袋瓜子会来事儿,手脚勤快麻利。不光把师父侍候得舒服满意,就是住在谁家也会干一些随机应变的活计。比如住在我家时,就帮奶奶掏灰,烧火,择菜,洗碗,放桌子,打酱耙子,打扫院子,抱柴火,挑水等等。能不讨人喜欢吗?

重要的是这个小伙子上树爬墙,下河捕鱼,打冰嘎,打弹弓,放风筝,骑马,跑步,摔跤这些本事样样精通。我姑姑于老丫跟他过手,每次都是败北而归。比如,我姑姑于老丫在马背上倒立,需要双手拄着马背,而宋小伙子则一只手拄着马背。就凭这一点,让在家里出名的犟眼子,凡事不服输的姑姑甘拜下风,心服口服。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本也无可厚非,高手之外有高手,能人之外有能人嘛。

我姑姑于老丫打这时候起倒像是石瞎子徒弟的徒弟了,天天影子一样和这个宋小伙子黏在一起,屁颠屁颠地围着人家转。竟然单独和人家出屯子,去树林子,草甸子,西瓜地;跟人家一起下河游泳,看谁游得快;抓鱼,看谁抓得多;和人家骑马赛跑,两个人各自站在自己的马背上,然后向对方的马背上跳。最后骑在一匹马上奔跑。跑着跑着,小伙子把姑姑抱在怀里。姑姑像被人捅了胳肢窝一样,嘻嘻哈哈笑得花枝乱颤,手刨脚蹬。

这就麻烦了,男女有别啊,授受不亲啊!最先看到此事的是时年一十三岁的姑姑的弟弟,长大后做了我爸爸的一个叫根柱子的人。这个人把姑姑的作为一丝不落禀报给爷爷,并积极充当爷爷的帮凶,阻止姑姑和那个宋小伙子来往。起始,爷爷是通过奶奶向我姑姑于老丫发出警告,不许再和那小子温习以往的故事。十六岁的我姑姑没有在意这份警告;也许在意了,没有控制住和宋小伙子在一起的强烈欲望;也许没有充分认识到会面的恶果;也许觉得父母弟弟都是亲人,亲人只是吓唬一下自己,不会因此而如何如何的。

实际上我姑姑判断错了,当爷爷再次听到儿子根柱子说姐姐他俩又去草甸子了,就已经怒不可遏,牙关紧咬,浑身打颤了。

你去把她给我叫回来!爷爷冲着我父亲怒吼一声,我父亲一瞬间觉得两只耳朵中有很多蜂子在鸣叫。仿佛引起他震怒的不是女儿,而是眼前这个忠实密探。

跟随我父亲根柱子走进家门的我姑姑于老丫,至此仍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进得屋门,一边用衣袖擦抹额角的汗水,还蹦蹦跳跳的,直奔锅台旁边的水缸,想舀一瓢凉水喝。

不许喝!爷爷怒吼道。

我渴了,喝水还不让?

喝水不让,如果你不跟那小子断绝来往,饭都不让你吃了!

啥?不让我吃饭?不让我活了!我姑姑惊诧地张大杏眼。

对,就是不让你活了!

这样的晴天霹雳是我姑姑于老丫意想不到,简直不敢相信的。她直愣愣盯着爷爷,看看自己的亲爹是否精神失常,是否发高烧了。

爷爷又声嘶力竭重复了自己的怒喝,使得我姑姑于老丫相信这是真实的一幕。偏偏这时候我父亲也跟着起哄,附和着爷爷的意思断喝:赶紧说话,不许再和那个王八犊子来往了!

我姑姑于老丫的倔强如同一把干柴遇到烈火,腾然燃烧。我的事不用你们管!姑姑一甩袖子,回西屋去了。

反了你个王八犊子,黄嘴丫子没退,还管不了你啦!根柱子,去拿马笼头把她绑上,不让她出去。看她还有啥章程!

爷爷发话,那就是家里的圣旨,我父亲根柱子毫不怠慢,取回马笼头,和爷爷一起动手捆绑住又撕扯、又踢打、又嚎叫的姑姑于老丫。

奶奶心疼闺女,可又不敢驳斥爷爷,嗫嚅着说她爹,能不能再好好劝劝……

你痛快给我滚犊子,都是你养的败家玩意儿,丢人现眼,再放屁连你一块儿绑了!

我姑姑于老丫依旧不服气,不畏惧,要杀要砍冲我来,跟我妈没关系!

爷爷挥手抽打我姑姑一耳光,声音清脆嘹亮。姑姑脸颊上显现出清晰的手指印,继而脸部肿胀起来。

如果我姑姑于老丫能在这时收回倔强,化猛虎为绵羊,给爷爷认个错,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是亲生骨肉,爷爷消消气,这档子事儿也就过去了。

我姑姑于老丫却趁爷爷下地干活,奶奶给她松绑吃饭的时候跑了,又去见那个宋小伙子了。

这等于火上浇油啊!爷爷和我父亲根柱子一起动手,把我姑姑于老丫吊在马棚里,两只脚离开地面。再也无法逃脱。爷爷还因我姑姑的逃脱而重重地打骂了奶奶一通。

我姑姑于老丫被吊在马棚的消息属于我家的机密,外人应该无法知道的。可是半夜里,爷爷打发睡眼蒙眬的我父亲根柱子去看姑姑时,竟然绳索空空,人影不见了。

爷爷带着我父亲根柱子匆匆赶到石瞎子住宿的老张家一问,师徒俩刚黑天就走了,说是去东甄山屯搬杆子(跳神)去了。爷爷拉出枣红马连夜赶去东甄山,石瞎子根本不在。

丢失了女儿,奶奶哭天嚎地,瘫倒在地。爷爷在屋里转了几个来回儿,一挥手一跺脚吼道,别嚎丧了,就当她死了!没这个鳖犊子更好,省得丢人现眼。她只要再踏进这个门槛,我就非要她命不可!

我姑姑于老丫跟那个宋小伙子正式逃婚而去了。大致时间应该是满洲国倒台那一年夏天的事情。具体他们私奔到哪里去了,一时音讯皆无。

爷爷觉得丢人现眼,没脸面在这里住下去了,联系十二站的一个表亲,把家搬到那里去了好多年。endprint

奶奶托付娘家人暗地里多方打听,得到的信息是多种多样的。有的说宋小伙子带姑姑去漠河金矿了,那里钱厚好糊口;也有的说宋小伙子带姑姑于老丫去了海边庄河;还有的说姑姑被那个宋小伙子骗了,玩腻了又卖给一个鹤岗的煤黑子了。

这下子可把奶奶急惨了,瘫倒在炕上,不吃不喝,爷爷还整天骂不绝口。没出半月,奶奶双目失明,从此没能起炕,日渐消瘦,仿佛一根柴草棍儿。经过附近很多先生瞧治,连续喝了七八年苦药汤子,还是不治身亡了。

奶奶这一死,爷爷,包括已经娶了妈妈的父亲都把罪过记在我姑姑于老丫身上了,对她更加痛恨难平,食其肉喝其血也难解心头之恨。

爷爷对我父亲根柱子恶歹歹地说,我没有这个闺女,你也没有这个姐姐,她死了,你记住了吗!

我父亲根柱子连连点头说记住了记住了。

关于我姑姑于老丫的下落,十几年之后还是有了确切消息,她就住在离我家六十里开外的另一个小山村。说是共生育了四个孩子,都是男孩子,日子很紧巴。还说姑父丢弃了拉弦的手艺,学了木匠,又学了裁缝,反正挺能折腾的,倒也还是个手艺人。

爷爷寿命很长,八十出头的年岁才病故,大概是毛泽东去世那一年的夏天。

妈妈张罗着给我姑姑送个信儿,爸爸说算了,老爷子最恨的就是她了。妈妈说咋恨也是自个闺女,老人就死这一回,还是给他姑姑送个信儿对。她回不回来是她的事儿,咱们不能留下话把儿让人说。爸爸没再吭声。妈妈去找队长,队长打发人骑生产队的马去给姑姑报了信。

爷爷是脑袋里的病,昏迷不醒四五天,一口气呼哒着始终不咽,憋得嘴角直流血水。

姑姑及其家人一直没有出现。

爸爸看着爷爷遭着不明不白的罪,就趴在爷爷耳边喊,爹,你看看,老丫回来,真回来了。爷爷的喘息瞬间停止了,脖子挺了两下,再也没有呼吸了。

埋葬爷爷的日子选在三天以后,正赶上一个阴雨天。我知道爸爸也是有意再等候姑姑能回来。晚辈们满脸水珠,很难分清楚泪水成分多,还是雨水成分多。只是没见姑姑,连一点消息也没有。

后来我考学,工作离开老家,到五千里之外的南方工作,一点姑姑的音讯也没有了。

时隔二十多年以后,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姑姑大儿子,我大表哥打来的。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查询到我单位的电话号码的。

大表哥说姑姑病危了,几天几夜昏迷不醒。我想起爷爷,爸爸临走时都是这个症状,知道姑姑已经是最后的时限了。

大表哥说的很实际,说表弟我给你打电话,倒不是非得要求你回来参加我妈的葬礼。从前老人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也知道。只是有一件事情把我难住了。妈妈清醒时嘱咐我很多遍,不让和爸爸并骨。

为什么?我问道。

嗨,一言难尽啊,我记事起,两人就打打闹闹,水火不容,几十年了,一直分居……

哦,会这样——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当年姑姑不顾爷爷阻拦,风风火火,拼命般跟姑父私奔,妈妈跟我讲述过的。

大表哥说你是她侄子,跟儿子也没什么区别,见的世面又多,你给出出主意吧,看看这件事咋办合适?

我一时语塞,真不知道咋答复大表哥合适。按理说姑姑、姑父名义上还是夫妻,合葬是无可厚非的。可是,老人之间几十年磕磕绊绊,走到这一步,一定有别人不可知道的原因。既然姑姑一再要求分葬,也许这就是她盼望的唯一的解脱方式了。

我一反果断、干练的性格,支支吾吾,反反复复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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