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唐 棣 小说作者、电影导演,祖籍河北唐山。2006年起在两岸三地知名报刊,如《今天》、《字花》(香港)、《南方周末》、《天南》、《短篇小说》(台湾)、《花城》等发表作品。小说曾获第八届滇池文学奖首奖。2008年起兼顾电影编导工作,主要作品有电影长片《满洲里来的人》等。
一、疾病的故事
大的,小的,兰色的,透明的,圆的,扁的,方的,壶形的,长得像各种小动物的,琉璃的,陶的,瓷的,木质的,拉丝的,磨砂的,钢的,铁的,铝的,菱形瓶口的,圆形瓶口的,他人送的,自己买的,国内的,国外的,高度的,烈性的,温纯的,浓香的,清香的,凤香的,董香的,酱香的。
总是在黄昏时分苏醒过来的你看着她。
“先答应我。”她说。
你点了点头。
一阵强光在病房门口“哗”地亮了起来。苏醒过来的你,把视线从右边数第三个菱形瓶口的酒瓶,摇向了一个光头小孩。他看着你,走到了窗台。先是听到摆弄酒瓶的声音,叮叮咚咚,接着是一段失望的声音。
“听说这里有计算机,快说藏哪啦?要不我的网友会以为我死了。”
“他们找你都干啥呀?”你问。
“你们大人也不是什么都懂的。”这话说得你五味杂陈。
二、官场故事
我也是认道理的。听出来了?口气有点无奈呢。对我来说,不合道理的这件事是好事,也不是好事。你说我一个小职员,在报上为赚钱买酒给领导唱赞歌的事也不是秘密。妻子也说,原来好好的,好好的。大家都不认我的道理,这让我恼火。我不是没根据。那次,机关突然来了几个山东客,趁着部门头头出差,我正式出场了。酒桌上没认识我,倒好,反正不会说官话,倒省下一张嘴多喝几口酒。我的第一次就这么给了领导。领导们说,我实在。事后有人总结,我能在重要场合把酒喝下去的事实,就是道理输给事实的因素之一。我听不懂这些,我只知道那次山东客人大概是厌恶了官场那套,而我初来乍到,机缘巧合应了他们的喜好。按道理讲,我和局长根本扯不上关系。可喝醉了,就不讲那么多了。领导也愿意带着我,出入几次大的会议之后,一些关于我升迁的风言风语就来了。风言风语就是风言风语,一说三四年。在这三四年里,我坐进了大办公室,我觉得我的好人生到头了。我认道理。你说我一个小职员,在报上为赚钱买酒专门给领导唱赞歌。原来好好的……又过了几年。大领导似乎把我这个一点危险性都没有的人当成了朋友。还是那句老话,“从你喝酒就能看出你这人实在。”实在人不一定可以当官。而大领导非让我去做局长的事实让我明白,实在人也不一定不好。内部会议上宣布消息时,我晕了。晕了,晕了。妻子也是这个感觉。其实,我不是这个料。我是说,我不喜欢高级饭店,洗桑拿,做演讲这些,我喜欢别的……
三、自己的故事
在一种形势下,他势必要安排这样一个酒会。“我怎么当上局长?”他没有忘。感谢酒。这辈子认的道理也都离不开酒。事实胜于雄辩,酒的一生也可以用来形容他。
这样一个酒会把局里中层干部以及县局的局长都聚到一起,他的意思是让大家看看。看什么?
看看他与酒的关系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这次,他总算坚持住了,跟所有人和以前一样地喝酒。大家看着他,其实什么也不用说。
他是高兴的。好容易回家,从卧室到客厅,又从客厅到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他不愿意承认这些,偷偷地落过泪。擦干眼泪,还得赴宴。事不能不做下去,就像生活。
妻子默默地在他的兜里放了护肝药。现在,他放下电话,摸摸兜里的药才能出发。对于大部分宴席也没必要上心。这么一弄,倒有些不安。酒连着身体,身体连着生活,妻子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在,早没有革命了。“现在,更残酷。” 她补充。“你懂啥。”这么说,他是另有期盼的。同事马文武能懂他。他退二线前,聚会大概每周都有,轮流做东。退了之后,他单刀赴会的时候多了。见到他,马文武忘不了提退下来之后的冷清,每周聚会都说一次,他越来越烦。他们对面而坐,貌似在说一个话题,他却想着别的事。不知道他是不愿意想马文武说的事,还是不想这么想。
他有点不敢认道理。
四、酒的故事之一
父亲带上八岁的他参加婚宴。在桌上,他拿筷子蘸酒让儿子伸出舌头。他问,小和尚(关仁小时候家里没钱,所以不理发,基本都是光头)啥味?之后,是一个陌生的回答:葡萄味。那年头,农村还是比较少见葡萄酒的,听他说完,父亲赶紧舔了一舌头,分明是白酒。父亲就觉得有些奇怪,同桌人这时就笑了。他在镇上的一次聚会,第一次喝葡萄酒时,想起这一段往事。
五、疾病的故事
躺在病床上,天边淡淡的光线越来越浓,伸手触摸时,天又黑了。一个事放在一个月前,现在的病房里会挤满人。
时间变了,这里特别安静。
酒瓶在窗台最右边,靠近一株兰花,兰花窄小的叶片在他看向窗台的时候,有一根正插入了瓶口。看着它,心情也差了,看什么都觉得像自己的境况。
马文武是一面镜子。新任局长开始还来家里请教问题,开办公会的时候,习惯性地让办公室主任通知老领导一声。他问几个问题,也不是不懂那几个问题,而是这几个问题足以占据一个时段,组成一个过场。
这面镜子上慢慢地蒙着一层雾。新任局长每次都说得感人肺腑,尤其说到在西藏的生活。叫人看不清里面。
六、现实的故事
关局长的门口是全小区最干净的。
这一天,全小区最干净的一个门口出现了一包垃圾。关仁捡起那包垃圾。这不就是大家过的平静生活么?是的,在平静生活开始的第一天,关仁拎着一包垃圾走到垃圾池边上把垃圾扔了进去。这一天过得很快。这一天快要过完的时候,关仁喝起了酒。人需要安慰。特别明确的安慰又不好,它成了提醒。钱一萍偷偷地看着关仁,想到住院以后……
“你少喝点吧。”她想说。
“你是谁?”关仁没等她说,已经先说了。endprint
钱一萍立刻打电话给马文武。
“老马,老关又喝醉了。”
马文武拎着一瓶酒登门,进门几句话,就把关仁带出了家。他们下车后穿过两条巷子,拐过一个实验小学,踏过一片草地,进入另一条巷子,然后钻进一家酒馆。稀稀落落坐着几位正在喝酒。他们坐在靠窗的桌旁。从这里坐着,看得见远处的风井,以及零星的井下工人疲惫地走来。关仁看着马文武陶醉的状态,难掩酸楚。他抹了抹眼睛。
“咱们喝这个。来。对了,还记得老胡吗?”马文武的手上翻着一本书,“以前捣了你不少乱。”
“早忘了,他现在……”
“上个月去世了。这是他给我留下的。我以为,我了解他……”
七、越来越重要的故事
“我是谁?”
“你能是谁?你是你啊。”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话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说不下去,有时候,一般都可以硬说,七弯八拐扯到别的事上去。以前,这两人也是这么做的,他们说了什么别的,第二天酒醒,基本上就全忘光了。
最重要的事还是没说清楚。
“我们生活快四十年了,你了解我么?”
“你什么意思?”
“你们都不了解我。”
“我们是谁?你真了解自己么?”
话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在家里,在深夜,夫妻二人,说不下去也不好硬说,别的事彼此都太清楚了。以前,这两人一般都是沉默一会儿,互相抱一抱,就算过去了。只有他们知道这件事越来越重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没什么别的事显得这么重要了。
八、爱情故事
“没有诗就没有我就没有酒,就没有我夫人。”
语序有点乱了,事差不多你也听明白了。局里除了记得你“像夜一样深”的酒量,一定也记得,你在形容 “像海一样深”的夫妻关系,钱一萍跟了你就是证据。那时,宣传队每天在批林批孔反苏修的圈子里循环。你出身不好,本来进不了宣传队。领导却在喝了一顿酒后说,小关还是有文采的,你看墙上那些他编的大字报嘛!机关宿舍的院子里的鸟鸣把钱一萍从昏睡中惊醒。她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拿着脸盆毛巾牙刷朝水房走。拐弯,一串清脆的水声,水房里有人。“春天的流水/把我们的爱情/送到高山上/结成思念的冰雪”。她走进水房与满脸水珠的你相遇。“待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钱一萍在办公室恢复了阶级斗争似的脸:“刚才嘀咕什么?”一个星期接受教育。你一言不发,钱一萍滔滔不绝。第二个星期,钱一萍又把你叫来办公室,你进门第一句说:“还能谈点别的么?”
九、自己的故事
父亲带着疲倦表情出现在梦里。一个黄昏,他摇摇晃晃地拎着一坛女儿红走着。矮坳的四周种植着一大片防风林。我们父子向着防风林的尽头走去。那里有一个小葡萄园在黄昏的光线下很扎眼。之后,我们在一个石凳上坐下,开始喝酒,坛子里倒出来的是浓稠深红色的。眼前忽然黑了,当我再次回到梦里,父亲不见了。我张开眼看到妻子匍匐在另一张白色的床上的背影。
“天还不黑?”
妻子看着我。
“我说,天还没有黑……”
我看着妻子。告诉她,我又梦见了他们。
十、道理的故事
“年轻时要是不喝酒,你能看上我吗?”
“我喜欢诗。”
“是连着的。喜欢诗,就是喜欢酒。”
“老马的这顿酒没把你病治好?”
“小钱同志,请认真回答!就是想知道。”
如果自己没当官会怎么样?
“你不当官会成为一个诗人,也许很有名。可活着不一定有人把你这么当回事。”
你想,是这么个事。
“黑天白日总得换着来,不知道夜的黑就不知道日的白。”
你又想,是这么个理。
十一、酒的故事
“葡萄酒越喝越好喝。”
马文武似乎和我这句话说的不一样,他看起来越喝越闷。闷也许与酒的好坏无关。刚退下来,单位头头并没把他扫地出门,还让他管着一摊子屁大的事。现在不是以前。他一摆错位置,全局上下一片拧巴。何况,马文武也就是一条壁虎。头头不动声色地把马文武的管理范围收紧。等于一根棍越来越细,平常能撑住几十人,现在很可能人一多就会断。马文武想过一些办法。最后就觉得,臭也要臭在碗里。一件电话可以解决的事,偏要亲自上门去办,为一件事上门五六次……人家怎么想?
“不堪回首?”
马文武怅然若失新官上任时的那冲劲,多年后又上来了,我掏出药在桌上一拍,“先不管了,干杯。”
十二、死讯来临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纸花圈。马文武的儿子马彪的脸上挂着泪。关仁站在人群中,被陌生的人撞来撞去。直到,他听见一声叔。他没有说话,接过马彪递过来的一个信封。
“叔,我爸走前说你肯定没忘。”
信封很重,封口拆开,是一本书。
这个人的故事在虚假的怀念中以数百个花圈的焚毁为结束。马彪还没有弄懂父辈的心。他的怀念是平铺直叙的。
他说:“我爸到那世去当官了。”
关仁觉得,自己想的对,平铺直叙的怀念属于大部分人。
过完了马文武去世一周年,关仁又踏进了局机关大楼二楼那间会议厅。他的想法带领他,在别人都以为他不会出现的时候,出现在了局党组办公会的会议上。人在其位,关仁想法为在职的职工谋福利,退休的干部福利完全公事公办。每年退休干部们联合向上面头头,反映这个问题的情况都会出现。
在位时,它出现了就出现了。几个老同志找上门跟他说,他也没上心。马文武的死给他提了醒。当初那么做不能说不对,位置至少摆得有些不当。不是说,承认不当就可以被原谅。会议热烈。新局长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关仁把退休干部的要求,提到台面上说,新局长没想到,说就说,还把自己在西藏的生活搬到这里来。两个事情交织在一起,一句老干部,一句新局长,一段现在的艰苦,一段西藏的艰辛,越说越亲近。endprint
十三、官场故事
部长来电话时,关仁正在作报告。稿子是新秘书写的。读的时候,无意间瞟到新秘书正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开会,读稿子,他总感觉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他高屋建瓴地俯视着这群人。还好,台上的他基本不会说错话。话和话不一样,两个人说的话,或者心里话,就和说一群人听的话不一样。一样了,说明一群人变成了一个人。尤其是在局里,一个人都是一群人。台下那一群人,刚开始交头接耳,现在是昏昏欲睡。台上这一个人,越念嘴巴越跟不上。有时候,突然响起的几声掌声会让夏关仁吓一跳。他故作平静地扶了扶快滑到鼻头的眼镜,透过眼镜片看看底下。
“谢谢大家!”
电话把大家吓了一跳。挂断电话,关仁平静地拿起稿子,平静地看了看大家。“咱们接着开咱们的会。”一名重要的援藏干部回城,需要安排。消息早传出来了。人家是三上西藏的重要人物,没功劳有苦劳。关仁想所有部委办局的一把手,唯有他关仁到了退居二线的节骨眼。人人都有个算盘,大账小账都在上面。这个电话拨动了关仁的那个算盘,事是躲不开的。关仁在组织部里坐了不到半个钟头。
“老关,有意见可以提。”
换个时间地点,他对别人也这么说话。所以,他认这个道理。从组织部回来,关仁没有多说话。不爱说话的人,有一部分不是不爱说,而是现实环境所迫,或性格上有一些对外界的不信任。他从抽屉里挑几个别致酒瓶,这些年出现在酒场,喝来喝去,醉了之后什么事情都可以不记得,只有拿一个酒瓶回来始终没忘。
关仁摸着这些酒瓶,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他的手指也在突起的纹路上跳跃,想了半天,他拿着一个菱形的酒瓶走到了窗台……小超市里的白酒装在和色拉油差不多的塑料瓶里。到家后他把买回来的酒倒进了菱形的酒瓶。他倒酒时的样子被进门的钱一萍看到了。
关仁抬头看了看,说:“下午,部长找我谈话了。”
吃饭时,没喝几口,就上了头。他不记得自己说着什么话,慢慢地倒了下去。
十四、死讯再来临
钱一萍拿上电脑来走进关仁说的那间病房时,护士告诉他,那孩子晚上病发了。她从医生手里拿到一个罐头大小的装满千纸鹤的瓶子。一棵高大的杨树立在医院后花园,那里有个长椅。这些天刮风,钱一萍想起关仁总让她看看长椅后面枯黄的葡萄架。
“看到了么?”关仁说,“阳光是如何洒满大地,下雨的话,它又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是一瓶酒,那么有多少照顾过那些它们的人已经死去……”
现在,钱一萍哭了。
十五、自己的故事
尽量想些别的事。要是能把剩下的酒在这样一个早晨喝下去就好了。我现在难得清醒。据说我昏迷了三四天了。在一个黄昏,妻子终于听见我的声音。我累死了。我脑袋里空空的,所有东西都不在了,记忆被窗台上的酒瓶反射的光刺痛。骨头吱吱地响。我看到妻子弯下腰。我尽量想些别的事。妻子拿着一瓶医生的消毒棉,又用尖尖的食指蘸了下。也许,酒香与果香混合的气息里飘荡着酒鬼的魂吧。
十六、他人的故事
同一个下午,一个人幸福地合上嘴的前后,一群老干部们正互相约去聚会,拖欠的钱总算下来了,值得喝两口,庆祝一下。清醒的人们不会想到他。归根结底,关仁在他人的心中只是个酒鬼,死得其所。
责任编辑 朱亚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