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 执业药师。已在《大家》、《北京文学》、《散文》、《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都市生活》、《青年文学》、《作品》、《福建文学》、《文学界》、《西湖》、《山花》、《雨花》、《诗刊》、《诗选刊》、《阳光》、《广州文艺》、《山东文学》、《特区文学》、《山西文学》、《延河》、《西北军事文学》等刊发表作品。被多种选刊转载,录入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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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随先生回家探亲,去看望年迈的公公婆婆。其实还是怀了些私心的,比如想去看一场久违的大雪,去尝北方出产的时鲜…… 是的,我想念北方的冬天了。雪,是我回老家的一个隐秘而盛大的动力。心里想着的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大雪,最好还是夜晚到达,有“风雪夜归人”的悲壮之美。我是不是太浪漫了?可惜是早上的飞机,凌晨三点就起程,怀着对家居的腻烦和对北方冬天的渴望起程。
没有见到雪已然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我一直生活在温暖的南方,三十多年我对雪的记忆已经淡去。我想念雪被团在掌心里的声音,想念双脚踏在雪地上的声音,还有屋檐下的冰凌含在嘴里的感觉……这些都不是电视画面所能给予的。最后一次看雪是在青岛一条叫“广东路”的地段,雪柔柔地飘下来,一层一层地囤积,广东路一片白茫茫。想起来很有趣,一条用着南方地名的路,覆盖着北方的大雪。
我以为一个人的一生是应该见过一些东西的,比如海、比如草原、比如牡丹花,还有雪。哦,我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容许自己的一生没有见过雪,怎么可以不知道北风吹雁雪纷纷,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景象。也许我这样说有点苛刻,并非所有的南方人都有条件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去看雪,这牵扯到时间、金钱、甚至游伴。可是,雪这东西真是物界里属灵的东西,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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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次回家,准备工作早早开始,我无数趟地跑超市街店,揣着母亲硬塞来的大元,专为我买衣服捐赠的,已经由不得我了,我坚持了很久的梭罗理念:“我最大的本领就是需要很少”彻底瓦解了,中国人总是要衣锦还乡的。为了回一趟家,忽然就奢侈起来,一下子买了两件新外套——一件大衣和一件羽绒衣,还买了棉裤、棉袜、雪地靴、手套、帽子、耳罩、护膝等等。哦,我把自己搞得太规整了,感觉是生命里一件极隆重的事。腿摔伤三年还没走这么多路,三年来也是第一次跨出省。
飞机绝对是物质文明的一大见证,从福建漳州到山东海阳,它让我一天之内经历了一个极大的降温。我小叔来接站,说路上雾大,车跑得慢。我们让他慢慢开,说安全第一。结果飞机也晚点,我们在机场碰面的时间正好吻合。一见面我再次强调开车要慢。他一挥手臂说:“末事末事!”海阳话把“没”读作“末”,就是没事,让你放心的意思。山东话腔调里特有的豪爽与自信,好像自己就是上帝。很给人安全感,但有时也让人茫然。我后来在海阳一大商场买鞋,我问哪儿有布鞋,服务员同样一挥手,同样的山东腔调:“哝,在那!”就好像全世界的布鞋都集中到那儿了。可是到了那儿,我连一双布鞋的影子也没看见。人的言谈举止甚至性情免不了要受地域影响,小叔年轻时在福建那温文的旧时气息荡然无存。并非我认为温文比豪爽更好,只是感叹环境与时光的强大。
我从机场大厅的玻璃门望出去,见人说话时嘴里不停地哈出热气,就以为很冷。于是我扣上大衣领扣,戴好帽子、手套、耳罩,凛凛然一副武装到牙齿的模样。可出了机场大厅我就失望了,我没有感到冷,这哪像北方的冬天?我儿子也纳闷怎么不冷。现实的冷远没有到达想象的底线,就像一个怀着满腔仇恨的战士上了战场,却找不到敌人。
从青岛机场往海阳市的高速路上遭遇了堵车,先前的大雾天,让几辆车追了尾。这时我才想,还好没下雪,要不路就更难行更危险了,浪漫的东西大都不符合现实。趁着堵车,我下车拍下两张照片,一个男人的背面和另一个男人的侧面,拍下北方零度至零上六度的概念,那天好像是这样的温度,已预先把我吓住,你想我在漳州零上八度就冷得受不了。可是背面的男人只穿了一件毛衣,侧面的男人站在高速路边,他穿得更少,一件T恤。其实,北方的冷和南方的冷不大一样,北方空气干燥,南方空气湿润,干冷与湿冷是不一样的,感觉北方零下二三度相当于漳州零上七八度。直到后来的零下八度,我才感到了冷的威力,像路上一个美女说的那样,冷得“锥锥”的。这形容很形象,那冷,锥子般直往人身体里钻。然而,冒着零下好几度的寒冷去看花灯,却是很有趣的。最有趣的是,倒一杯滚烫的水放置窗台,把铝合金窗拉开一条缝,你能看见在冷空气的逼迫下,热气汹涌地朝一个方向急速散去,像溃退的大部队,兵败山倒。再后来,热气单薄了,有时还会改变方向,像散兵游勇,慌不择路。
3
透过车窗看这北方大地,枯了的草色让开阔的平原还保有秋的底色,没有从前那种光秃秃的荒凉感。据说是因为有天然气烧了,才留住了这些枯草,否则这些草是要被人搂了去烧火的。不时看见有些被农人遗弃的苞米秸秆立在地里,像慈禧太后治下的一群老臣。有些水面结了薄冰,只是这冰和我小时候见到的不一样,那时候的冰像玻璃,透明的,那时候水是清的。现在这冰像一块块蒙了尘的镜子。
路两旁的行道树多是杨树和银杏树,都已裸光了叶,现出它们硬朗的枝干。这样的景象使彩色相机拍不出彩色的效果,倒添了些厚重感,“苍茫”一词也不再显得矫情。不多的冬青和松树依然保有绿色,那绿是竭尽全力了的老绿,不似春夏那带了生机的嫩绿。杨树,让我想起小时候姥姥的歌谣:“杨树柳树哗啦啦,小孩睡觉找他妈,乖乖宝贝你睡吧,来了毛猴我打它……”我老家早年确实常有猴子、狼、狐狸等动物闯进村。可是现在,连野兔也没有了。
树上倒是裸露着硕大的鸟巢,还不时有巢主亚秋(喜鹊)掠过,给这萧瑟的冬日天空带来些生气。可惜我的摄影技术不好,没有抓拍到。我惊讶山东人给喜鹊起了个美女的名字——亚秋,就好像阿娇。我还惊讶,这要是在我生活的南方,小鸟与鸟蛋早被人连窝端了吃,其实山东人虽没有南方人那么嗜野味,但有“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禽一顿”的说法,后来才知道亚秋们能安然过冬,得益于山东民间另一说法,说谁抓了亚秋谁将不吉利。后面一种说法类似谣言,却有力量。看来这样的谣得多造点,让所有的鸟儿都得到保护。endprint
路上还看到一处滑雪场。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那个山坡有雪。得到答案是人工造雪,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山东这地儿还需要人造雪吗?那说明下雪并不是寻常事。我真担心我遇不到一场雪。后来果真是这样。下雪,在这里已是一件奢侈的事。滑雪场不见人影,空着一山坡的人造雪。人造雪,在我的眼里不能算作雪,我要看的是那从天上来的,只有天,这样大的气势才配造出雪这样神奇的东西。北方粗犷,却有雪这般细腻的东西作为衬托。雪,悄悄地来,那么轻柔,它的力量却是强大,它的名字常与“崩”和“暴”相连。然后化成冰或是融为水,是的,它只能变成冰或水这同样神奇的东西,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奇妙的变化是超物理超化学的。
有一场雪不再融化。姥姥走的那年,一场大雪,满世界都白了,怎样暴戾和盛大的披麻戴孝?雪覆盖了地上的一切,覆盖了地上最爱我的人。它的白,是涂改,它的白占领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它逼出我身体里另外的白,渐渐地我有了一根白发,两根白发……数不清的白发。这样的一种颜色,让世上别的颜色微不足道,让人的一世至暂至轻。它的冷,是最好的麻醉剂。一个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人,渴望雪。许多年后我再想起姥姥,“姥姥”二字已是一个僵硬的代名词,一种社会关系的称谓,没有温度。我才明白雪的覆盖与涂改是怎样的彻底,那是上帝的仁慈。因为上帝知道,那爱与思念不是一个8岁孩子所能承受的。如今我渴望化雪,渴望多出灵魂的泪让那爱与思念复苏,可我无能为力。雪,我不知道我该爱你还是恨你。
5
车子进入海阳市区,满街市都是卖柚子、橘子的货摊,我有些傻眼了,好像我依然在柚子、橘子的产地漳州,可见漳州水果销售工作做得多好。后来知道沙塘橘是从浙江运来的,有纸盒包装、塑料筐包装,还有散装的。不比产地贵,只是有的冻坏了,不那么好吃。现在运输业之发达,南北物产都能通吃。但我还是看到了很多南方没有的东西,比如大得吓人的萝卜,绿色的,生甜。还有圆形的萝卜,绿皮红秧,芹菜和茼蒿也有异颜。这里的很多东西都是大的,大葱、大白菜、大萝卜、大花生,饽饽(馒头)也做得很大,人也长得高大。
婆婆家让我有时光倒错感,像是回到七十年代,那些在福建军营时的家具完好地保留着,而我父母家早已淘汰。有一个菜橱我很面熟,三十多年了我还认得它,感觉很温馨。七十年代的家具结实牢固耐用,本本分分的木头,朴实无华,不像现在的家具华而不实,内里都是劣质木料。
本来中午十二点就能到家,飞机晚点,加上堵车,下午一点半才到家。路上小叔电话告知堵车,让家人先吃。我本以为我们一到家就能有饭吃。按当地风俗:“上车饺子,下车面。”回家第一顿饭必要吃面条,家人怕面条下早了会酱,所以等我们到家才开始做,没想这一等又等了好久。午夜三点就动身,早已饿慌。于是就对这些老风俗老规矩有了怨气。
除夕中午我们刚吃完饺子就又接着包晚上的饺子,我心想怎么不一次包完呢?然而这次是把钱币与红枣一同包进饺子里,钱是一角的硬币。也许我的眼神出卖了我的内心,小姑看了我一眼就解释说那钱都烫过开水的。这不能让我释怀,我读卫校时就知道肝炎病毒要在沸水里连续煮十五分钟才能杀灭。吃饺子的时候人人都想着能吃到钱,据说这样能在新的一年发财。唯独我默祷千万别吃到那些肮脏的钱!谢天谢地,我果真一个子儿也没吃到,我先生也没吃到,他为此无比遗憾。我公公吃到了钱,却揣在手里叹息,说老干部的“房屋装修补贴费”,亲家(指我父亲)拿到手都快一年了,这里还没影儿。
临走前的那顿早餐,有馒头、稀饭、饺子,按风俗饺子是必吃的,我作了妥协,吃了一个饺子,心想就要走了。没想这样不成,说至少要吃两个,可能饺子是代表脚力,两只脚就要吃两个,这些拜物的风俗不知始于何年,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就把自己的双脚交给软塌塌的饺子了。最难的是洗澡洗衣的事。军休所里有个集体澡堂,大锅炉烧水,家家发澡票。军休所里还有一口好井,井旁筑了洗衣池,那水丰盈清澈,冬暖夏凉,又不用花钱,所以人们都爱到井上洗衣。这样的生活方式依然有点像上世纪70年代,蛮有趣,只是我已经不适应。家里卫生间虽有热水器,却形同虚设,况且那热水器要烧好长时间,还只能烧很少的水。卫生间本就一蹲位,洗澡只能站在上面,现在改了坐位的,只剩下墙角了,真正的立锥之地,还好我不算胖。回家的头天晚上我就想洗澡,大澡堂我不能去,何况晚上也不开门的。婆婆问我在家洗没洗?我说在家洗了的。她说:“你在家刚洗了还洗什么?我都好久没洗了!”她说得理直气壮,我也就无话可说了。那天我因为拎了重东西,加上机舱里的暖气,已出了一身的汗,但还是就这么上床睡了。我不但算不上洁癖,还有点邋遢,但我有点怪,越是不能洗就越想洗。第二天好不容易烧水洗了澡,又找不到洗衣的地方,原来厨房那个全家唯一的水池被改造成小洗碗池。没有洗衣机,说是家里地方小无处安放。外衣还能克服,内衣总要洗,于是就凑合着在洗碗池里冲了一下。山东普遍缺水,这里却不然,水龙头的水也是哗哗地,五个指头一会儿就冻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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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阳的食品尤其丰盛。很大条的黄花鱼、偏口鱼、大虾,都是我喜欢的。海蛎子带壳煮着吃,大盆盛上来,一会儿各家门前的海蛎壳就堆成山,大白菜有股甜丝丝的味道。还有粘高粱米、粘小米、糯玉米、绿萝卜也是我爱吃的。春节本来就是享受锦衣玉食的时候。婆婆又不让我干活,我就饭来张口了,加上成天浸在屋内温和的暖气里,人都委顿下去,就想出去走走。大年初三外面就有人摆摊卖东西了,我买了糖葫芦吃,这里的糖葫芦除了山楂还有山药和软枣的,很好吃。
我上次回来是夏天,晨起常沿一条大道跑步,芙蓉夹道的一条路,我努力寻找那条路,可这些地方都被改造了,旧痕迹被抹去了,我想,哪怕能认出一棵曾见过的树也好,可是不能,那些树也是陌生的,漂亮的新楼房像一个个穿戴华贵的失忆者。忽然我像被软锤敲了一下,我知道现在我所看到的这些场景,再也不会出现了,即使我再来,即使不改变所有的建筑。
路上人来人往,有的彼此打着招呼,有的步履匆匆要奔向一个明确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我茫然不知所措,再没有比在故乡茫然不知所措的人更忧伤的了。endprint
刚出门还不觉冷,过了半小时就冷起来了。忽见不远处有两家书店,心里高兴,进去了才知道,大都是赚孩子钱的辅导教材。女店员很漂亮,说话很好听,没有一般山东话的粗硬。我问有没有文学书,漂亮的女店员热情地介绍,说有男人看的书也有女人看的书,我听了很好奇。女店员一边说一边就抽出了几本,都是封面花里胡哨的那种,有《钢铁少女》、《纯情少爷》,还有反腐反贪的书,最多的还是市面上流行的穿越小说。也不知哪一本是男人看的,哪一本是女人看的。我又去了另一家书店,依然是学生的教辅书占了多数,我又问有没有文学书,这个女店员更漂亮,她反问我:“谁看?”我惊诧,我只在服装店听过类似的问话:“谁穿?”服装因人而异,这样问没什么不对,可这是书店。我还是告诉她,我看。她马上利落地说,那你看看《知音》呀《读者》呀《家庭》呀不好吗?那都是很好的书!我笑了,我说好好!我怎能说不好呢?何况那真是好书。
这里的女孩真是养眼,在路上,在商场,包括见的亲戚,我好几次想要学习我的恩师蔡其矫那样拿出相机拍下她们,可是我没有勇气。商场的那次,我真的就掏出了相机,被我小姑硬给挡回去了,真郁闷。在漳州就听人说山东电视台的女播最美,又听外国人说山东女人才是中国美女的代表。以为是夸大之词,这次被证实了,我奇怪我过去怎么没注意,她们不但脸蛋好看,身材也好,大都在一米六到一米七之间,装扮也大气。也许是水土养人吧。这里的女人还能干,常能看见美丽的女人驾着跑车呼呼来去。我同时发现一个悖论,尽管这地儿的女人漂亮能干,可没哪地儿的女人比这地儿的更受歧视。这里到处可以听到“老婆”一词,泛指结过婚的女人,如同“妇女”的意思,却带着点贬义。没有办法,这里的大男子主义有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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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不喜欢山东话,也不喜欢闽南腔的普通话,我觉得它们都只适合入小品逗人笑的。可我总免不了要被这两种话挟裹,我是个很容易被语言侵袭的人,我想只要再呆上半个月,我也要说这样一口山东海阳话了。我不能理解我父母几十年留在福建,几十年依然顽固地说着山东话,不能理解“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在漳州,虽有蹩脚的闽南普通话,但也能听到五湖四海的方言和腔调,外地人多。不像这里,一茬的海阳话。我觉得这是不够发达的表现,你想呀,现在没有户口限制,各地的人都蜂拥去了发达的地方。以前我的老师说过,说一个地方的外国人少,就说明这个地方不够发达。也许海阳不需要发达,它有一个海就已足够。海阳的海是海阳的骄傲,曾是养在深闺的处女海,那湛蓝的海水、那金黄的万米沙滩,那宜人的气候,岂能久微?如今因着亚沙会在这里召开,更加瞩目。一进入海阳地界就能看见,原来的老县城——凤城,这个临海而立的小镇也乘了东风,不断地生长出高楼、别墅群。凤城原是解放前的老县城,据说海里有一块大石,远看如一只展翅的凤凰,故此而名。这只凤凰折翅很久了,如今,它又要展翅高飞了。海阳还是《地雷战》的故乡,诠释地雷战的雕塑已被亚沙会的建筑标志取代,地雷被足球取代。这样很好,意味着铸剑为犁,和平取代战争。可又似乎有“忘记过去”的背叛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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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关注天气预报,其实是关注下雪。都零下八九度了还不见雪的踪影。一次听外面孩子喊着下雪了,我大喜,慌不迭地趿了鞋出去,脸上却装出不在意,怕人怀疑我回家的动机,却原来是个狼来了的谎言,莫非孩子和我一样盼着下雪?
回程的路上,我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天天盼着的雪还是没有下来。雪,它能覆盖足球,也能覆盖地雷,覆盖世上的爱恨情仇。我想我所要看的雪,已经不只是雪了吧。雪,它已经成为我的一个幻象。
责任编辑 杨 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