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春
近代词媛吕碧城(1883-1943)写过一首《鹊踏枝》:
冰雪聪明珠朗耀,慧是奇哀,哀慧原同调。绮障尽头菩萨道,才人终曳缁衣老。极目阴霾昏八表。寸寸泥犁,都画心头稿。忍说乘风归去好,繁红刬地凭谁扫。
上词应写于1940年,吕碧城弃世前三年,是年五十八岁。词前并有小序:“杨云史《赠某上人诗》云:‘词人风调美人骨,彻底聪明便大哀。绮障尽头菩萨道,水流云乱一僧来。兹隐括之,兼括其义而成此词。”
“某上人”,就是民国名僧弘一上人、演音和尚,曾经的李叔同。此处所录杨云史与吕碧城诗词,均受法师弟子李芳远邀、贺上人六十世寿。吕作时署名“宝莲”,盖为其1930年也已正式皈依佛门(见《香光小史》记载),此为法名。杨云史即杨圻(1875-1941),李鸿章之长孙婿,少年时与汪荣宝、何震彝、翁之润皆以名公子而擅文章,号“江南四公子”,其父亲杨崇伊为晚清重臣。杨诗原共两章,碧城所征引为其一,其二为:
和尚应知苦病空,形神如鹤寿如松。
本来无相何僧俗,多事袈裟著一重。
常识言之,风流才子惯会大言欺世,皮相之论自然当不得真。若果独论弘一法师之为法师可贵处(姑且放置他之为书法大家的艺术贡献),无疑恰恰就是一代名士而能躬身践修律宗苦行而为世所法、后所仰,非语词轻佻说说而已。
为这次贺寿行为凑上热闹的名人,至少还有马一浮(1883-1967)与柳亚子(1887-1958)。前者为近代名理学家,与熊十力、梁漱溟并称“三圣”,亦为道学大家陈撄宁知交、为弘一法师好友;后者则是苏州名绅费树蔚(1883-1936,吴大澂婿)外甥、更为南社祭酒,在新中国之后成为政府伟人的诗友。
遍及吕碧城著述,于中还有一次写到李叔同,则是《悼弘一大师》:
大哉一公,浊世来仪。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輗輗群伦,是优波离。昔为名士,今天人师。
须弥之雪,高而严洁。阿耨之华,淡而清奇。
厥功圆满,罔世憗遗。土归寂光,相泯圭畸。
公既廓尔忘言兮,我复奚能赞一辞!
所谓“廓尔忘言”,自然就是弘一法师生西之前致函弟子夏丏尊、刘质平所书著名之偈: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写下悼词之后一百天,吕碧城谢世。
李叔同(1880-1942)近乎在一个时代与吕碧城同生同死。他们的精神气质与生命选择似乎也有些类似。例如的确都是“才人终曳缁衣老”、都是“昔为名士,今天人师”,尽管弘一剃度出家而碧城居士在家,且前者了断尘缘较之后者整整早了十岁(李1918年于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时年三十八岁;也许女性“情执”的确天生沉重,吕碧城为了“上路”则要独自摸索到将近“知天命”之年)。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师圆寂于泉州开元寺,一百天后(1943年1月24日)碧城涅槃于香港东莲觉苑(湾仔山光道十五号),身后友人都未免感叹“(如上悼词)若改易了几个字,也可以做悼她的哀音”(陆丹林《女词人吕碧城》)。稍显幽默的是:生平“不大佩服孔子”(严复语)的吕碧城这份悼词中却频繁引证《论语》表彰这位道友。
颇为巧合的还有,不仅吕碧城身后遗嘱骨灰合面为丸、投诸水滨、结缘水族,弘一法师1922年驻锡永嘉光福寺患病自疑不起之际、同样嘱命“(遗体)缠裹投江心,结水族缘”(参见《弘一大师遗墨》)。
“世家门第,绝世才华”(刘质平、夏丏尊等为弘一法师筑居募款启)虽于出世修行本身并无直接关系,对震慑博地凡夫色尘迷恋之情确有特殊意义。明眼亮心人例如画家李世南先生,早曾从“悲欣交集”的绝笔构造中发现某种微妙的证境危机。然单纯就这番立意之苦之诚,读者不妨就此咽下属人的幽凄:“夫耽乐书术,增长放泆,佛所深诫,然研习之者能尽其美,以是书写佛典,流传于世,令诸众生欢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趋佛道,非无益矣。”(《李息翁临古法书·序》)
能够淡泊自持于“余字即是法,居士不必过于分别”(《叶青眼纪弘一大师於温陵养老院胜缘》)固佳,设若非要回首往事,论及曾为“名士”的李叔同的早岁张狂,恐绝不在“风流放诞”(郑逸梅语)的吕碧城下。
他曾是高歌“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小“愤青”。青年居沪上,亦曾“偶游北里”乃至“走马章台,厮磨金粉”,与坤伶、歌郎、名妓诗酒唱和、“以艺事相往还”,名妓屡有赠之以画并叠唱其韵者。例如其中一位“素馨吟馆主雁影女史朱慧百”,设色绘画相赠并题诗称道:
斯人不出世嚣哗,谁慰苍生宿愿奢,
遮莫东山高养望,怡情泉石度年华。
女校书所用乃东晋名相谢安之典。这自然不能当真,可见的只是廿岁青年的意气风发与天真可笑。这种除却情绪别无高见的天真意气一旦稍微遭逢挫折,往往就是薄脆不堪,所谓“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李叔同《金缕曲·赠歌郎金娃娃》)。社会生活与国族命运的脆弱绞缠与稍纵即逝,哪里经得起过于情绪化的推宕。
1901、1902年前后与日后的弘一法师频频过往的沪上名花还有李蘋香、谢秋云。这些昔时名妓所赠诗画扇页,李叔同也曾“装成卷轴,珍视之”、剃度入山之际则全部转赠夏丏尊。
1906年李叔同写下《高阳台·忆金娃娃》(金为李旧识歌郎),其绮语丽密、何尝在吕碧城之下:
十日沈愁,一声杜宇,相思啼上花梢。春隔天涯,剧怜别梦迢遥。前谿芳草经年绿,只风情,孤负良宵。最难抛,门巷依依,暮语潇潇。 而今未改双眉妩,只江南春老,红了樱桃。忒煞迷离,匆匆已过花朝。游丝苦挽行人驻,奈东风冷到溪桥。镇无聊,记取离愁,吹彻琼箫。endprint
民元成立,时年三十三岁的李叔同赋词《满江红》: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这种热血沸腾与引经据典,十足证明彼时他还只是一个文人、才子、艺术家。对于创巨痛深的政治变迁与社会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方才敢于如此盲目喜乐。客观言之,最能见李叔同天赋之真的,还属《寄陆丹林广州书》(1913年春)这类类乎“公安派”的性灵立意与风雅旨趣:“丹林道兄左右:昨午雨霁,与同学数人泛舟湖上。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首,不觉目酣神醉。山容水意,何异当年袁石公游湖风味?惜从者栖迟岭海,未能共挹圣湖清芬为怅耳。薄暮归寓,乘兴奏刀,连治七印,古朴浑厚,自审尚有是处。从者属作两钮,寄请法正。或可在红树室中与端州旧砚、曼生泥壶结为清供良伴乎?著述之馀,盼复数行,慰藉遐思。春寒,惟为道自爱,不宣,岸白。”
清才如此,自有时人、后人、世人不忍深责却愿深望的资本、禀赋、天姿、天机。
然而李叔同骨子里确乎更是个一怀秋天之人。
1902年他年方二十三岁,“七月七夕过名妓谢秋云妆阁,有感,赋诗以谢”:
风风雨雨忆前尘,悔煞欢场色相因。
十日黄花愁见影,一弯眉月嬾窥人。
冰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
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同年九月望日(即阴历十五月圆)之前,他重游小兰亭,又“心绪殊恶,口占二十八字题壁”:
一夜西风蓦地寒,吹将黄叶上栏干。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
于是在其笔下,就有如此的春与秋:
春风吹面薄於纱,春人妆束淡於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春游曲》)
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杪。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零落凭谁吊。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暗催人老。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悲秋》)
天赋性情孤冷于人于事倒也并无大碍。难得的是李叔同尚能“律己很严,责备人也严”、“非常用功,除了他约定的时间以外,决不会客,在外面和朋友交际的事从来没有”、“狷介得和白鹤一样”(欧阳予倩、曹聚仁追忆文字)。
曹聚仁曾用落花、明月、晚钟三层意象表达李叔同“中年危机”的发生与超逾,不失颇有见地。从“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尘泥,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到“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再到一缕钟声正如一缕叹息。
李叔同中年出家,皈依于印光(1861-1940)法座之下:这两位法师,一位是净土十三祖,一位为律宗十一祖。弘一法师归西只迟印光法师二年,印光法师剃度出家则早弘一法师三十六年——1883年李叔同方始三岁赵绍依(印光法师俗名)已经在陕西终南山出家。以佛门年资论、以律宗之严论,弘一法师身体力行对印光法师执弟子礼固为应该。弘一法师三次虔心求法必拜印光法师为师却更出于真心尊敬:
朽人于当代善知识中最服膺者惟光法师。前年曾致书陈情愿厕弟子之列,法师未许。去岁阿弥陀佛诞,于佛前燃臂香,乞三宝慈力加被,复上书陈请,师又逊谢。逮及岁晚,乃再竭诚哀恳,方承慈悲摄受。欢喜庆幸,得未曾有矣。法师之本,吾人宁可测度。且约迹论,永嘉周孟由曾云:法雨老人,秉善导专修之旨,阐永明料简之微,中正似莲池,善巧如云谷,宪章灵峰(明蕅益大师),步武资福(清彻悟禅师)。弘扬净土,密护诸宗,明昌佛法,潜挽世风,折摄皆具慈悲,语默无非教化。饵百年来,一人而已。诚不刊之定论也。(《弘一法师复王心湛居士书》)
《略说印光大师之盛德》中,弘一法师写到:大师盛德至多,今且举常人所能随学者四端略述之,即“习劳”、“惜福”、“注重因果”、“专心念佛”是也。所谓“习劳”,大师一生最喜自作劳动之事。余于民国十三年曾到普陀山,其时师年岁已高,事事躬自操作,决无侍者等为之帮助。直至去年,师年八十岁(笔者按,即印光法师在苏州灵岩山圆寂前夕),每日仍自己扫地拭几,擦油灯、洗衣服……为常人做模范。见有人有懒惰懈怠者,多诫劝之。所谓“惜福”,即饭食等诸常用厉行节约:
大师一生,於惜福一事,最为注意。衣食住行等皆极简单粗劣,力斥精美。民国十三年,余至普陀山,居七日,每日自晨至夕皆在师房内,观察一切行为。师每日晨食仅粥一大碗,无菜。至午食时,饭一碗,大众菜一碗,师食之,饭菜尽己,先以舌舐碗,又注入开水涤荡以漱口,与晨食无异。见有客人食后,碗内剩饭粒者,必大呵曰汝有多么大的福气,竟如此糟蹋。其他惜福之事亦类此也。
可见,1934年弘一法师于培养青年佛教徒之倡议中尤其注意“惜福、习劳、持戒、自尊”,由来有自。
蒋维乔(1873-1958)居士在《晚晴老人遗牍集叙》中,曾如斯留下对弘一法师的惊鸿一瞥:
弘一法师,以名士出家,钻研律部,间有著述,发挥南山奥义,精博绝伦,海内宗之。……回忆戊辰己巳间(笔者按,即1928-1929),上海清凉寺请应慈老法师宣讲《华严经》,余恒往列席。某日有一山僧翩然戾止,体貌清癯,风神朗逸,余心异之,但在法筵,未便通话。归而默念,莫非弘一法师乎?既而会中有认识法师者,告我曰是也。余拟于散会时邀之谈话,而法师已飘然长往矣。
籍此,回到文章起首吕碧城题赠弘一法师之词。如何理解吕碧城心曲乃至李叔同心曲,问题关键,可能在于如何诠解这一“哀慧”同调。
《鹊踏枝》词末吕碧城有自注:“予旧有《祝英台近·咏水仙花》词云:‘知他别有奇哀,陈思枉赋,纵艳笔、何曾描著。亦别有寄托,若认为绮语则误矣。”知情友人曾根据“陈思枉赋”之典出曹植《求通亲表》,断为碧城此处所指乃为姊妹失和、骨肉参商:“至于臣者,人道绝绪,禁锢明时,臣窃自伤也。不感过望交气类,修人事,叙人伦。近且婚媾不通,兄弟乖绝,吉凶之问塞,庆调之礼废,恩纪之违,甚于路人,隔阂之异,殊于胡越。”吕碧城逝后,慧圜即曾用同韵《鹊踏枝》挽之,道是:“思王枉上通亲表,家难重重,一例伤心稿。”
吕碧城上面提到的《祝英台近·咏水仙花》词写于1929年瑞士,词前有小序:“己巳春,瑞士水仙满山,方抽寸翠,未及见花,有奥京维也纳之役,归来寻赏,零落已尽,怅赋三解”。根据《欧美漫游录·赴维也纳璅记》,此行吕碧城是应邀参加维也纳国际动物保护会活动。由瑞士到维也纳,当时需要火车两日车程。碧城大约5月7日从瑞士出发,9日抵达,住1927年7月首次游维也纳所住之格兰德旅馆,会议开到大约17日。就是在此会议上,年近天命之年且已于去年圣诞节断荤持素的吕碧城继续奇服炫世、个性耀眼:“戴珠抹额,着拼金孔雀晚妆大衣”。
“哀慧”同调背后,指向的实是人与众生、与世界(宇宙)的生命关联的体认或重建。“哀慧”无妨就是慈悲,非关一己之哀愁、一身之小慧,而是面对人世苦难无法济度却又必要济度的慈心悲愿——她不应该仅仅被理解了“家难”重重这种个人恩怨。虽然无论对李叔同或吕碧城,他们均曾迭遭家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