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炫吉
杨嘉仁(1912—1966),是我国音乐史上不可忽视的一位大师,是我国古典音乐指挥领域的先行者,同时也是一位桃李满天下的音乐教育家,傅聪、刘诗昆、顾圣婴皆接受过杨先生的音乐教育,而杨先生一生的起伏亦让人闻之唏嘘。
杨嘉仁的父亲杨智生是一名西医,祖籍广东香山县(现中山县)人,与孙中山有亲缘关系,其父曾任孙中山武术教师。当年(孙任大总统时)其父曾发电报叮嘱在南京的杨老先生:“勿见(孙)文,勿做官。”智生仁勇,所以杨智生给两个儿子取名嘉仁、嘉勇。杨家的风气是十分开明的,从杨嘉仁的祖父辈起就乐于接受属于新学的西医、西乐和体育。家中虽无人以音乐为业,然工作之余暇,拨拨尤克里里(Ukulele)、吹吹萨克管,乃至合家来一个大合奏,常使这医师之家充满音乐的谐趣,也开启了童年杨嘉仁的音乐兴趣。在杨嘉仁十岁的时候,他的母亲给他找了位音乐启蒙教师教他钢琴,由此走上了音乐道路。
1932年9月杨嘉仁进入南京金陵大学教育系学习,同时由于对音乐的热爱,他又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选习音乐(因为金陵大学不设音乐系),这也使他机缘巧合的成为金陵女大史上唯一的男学生,堪称奇事。据金陵女大的同学回忆,当时,杨嘉仁是她们班唯一的男生,女同学会经常拿他开心,而杨嘉仁生性风趣活泼,也经常男扮女腔,学女生说话,逗得大家也非常开心。在金陵大学教育系和金陵女大音乐系的学习经历形成了杨嘉仁基本的知识技能结构。在此同时,他每隔两周还要坐火车去上海,跟上海工部局交响乐队的指挥——意大利人梅百器(Mario Paci)学习钢琴与声乐,梅百器乃是当时上海乃至远东鼎鼎大名的音乐家,他十四岁时师从李斯特的关门弟子斯加姆巴蒂,十七岁时获得“李斯特钢琴比赛”大奖,是位传奇音乐家,得此名师点拨的杨嘉仁由此算得上是李斯特的隔代弟子。大学毕业后,杨嘉仁在南京做了短期的音乐教育工作之后,获得了赴美留学学习音乐的好机会,于1937年至1940年在美国密歇根大学音乐院研究部的潜心攻读,获得了“理论音乐”和“音乐教育”两个硕士衔。1940年6月他指挥着密西根大学乐队进行公开的考核演出时曾引起听众很大的兴趣,因为这是当地人第一次见到中国人在乐队和听众面前举起指挥棒。
当时的中国很缺乏受过国外先进教育的音乐人才,作为学成归来的高材生,杨嘉仁备受音乐学界的重视,先后在上海的汇文文理学院、金陵神学院、圣约翰大学、沪汇书院音乐系及私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任教。在课堂上的杨嘉仁是极具魅力与亲和力的,饱含激情的将自己渊博的音乐修养传递给学生们,致使尽管半个多世纪之后,当初的那些学生提起杨嘉仁老师的音乐课时,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据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曾师从杨嘉仁学习钢琴的彭秀霞回忆:
上课时,他不像其他的老师端坐在我身旁加以指点,而是在我周围舞动着双臂,嘴里哼着唱着,仿佛在指挥着大乐队。时而热情奔放,时而优雅静谧,我的弹奏也就随之跌宕起伏。每每弹完一曲,杨先生和我都会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但却感到沉浸在音乐之中的无限满足。杨先生满怀激情地为我讲述曲作者的时代背景、他的思想情怀、作品的深刻内涵和思想感情。同时,杨先生也耐心地纠正和指导我的弹奏技巧。但是,他强调:弹钢琴,首先是表达乐曲的思想感情,切勿做“钢琴匠”,精湛的技巧是为了更完美地表现乐曲的思想感情,乐曲的思想感情永远是第一位的。
1948年在圣约翰大学选修杨嘉仁音乐欣赏课程的钱星博回忆道:
铃声一响,走进门的是一位衣冠楚楚、面带笑容的中年教师,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说:“我想诸君选此课的目的,是想在上了几堂紧张的课程后轻松一下,可是我要提醒诸君,如果你们能通过这短短的二十堂课把你们的音乐欣赏水平提高一步,你们将终身受用。”同学们一下子被他的魅力吸引住了。他就是大指挥家杨嘉仁先生……(讲解)贝多芬的《C小调第五交响曲》,整整上了十六堂课。在教学中,杨先生使出了浑身解数,唱片是从他自己家中拿来的,共有三套,一套是托斯卡尼尼指挥的,一套是斯托科夫斯基指挥的,还有一套是奥曼蒂指挥的。从中我们也体会到了大指挥家的不同风格,托斯卡尼尼激情奔放,乐曲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斯托科夫斯基节奏比较慢,回味无穷。奥曼蒂则比较平稳。杨先生放一小段、讲一小段,并辅以恰到好处的“表演”,使我们仿佛看到了命运之神走上楼梯、扣门,与命运之神的斗争、失败后倒在椅子上,捶胸叹息等。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杨嘉仁的音乐事业不断走向高峰。1950年10月在上海音乐工作团中担任指导;同时参加以沪江大学音乐系和圣约翰大学校友组成的半业余的“青年交响乐团”,在逸园(上海文化广场前身)公开举行交响音乐会;1953年,他指挥中国合唱团演出的无伴奏女声合唱《半个月亮爬上来》,在罗马尼亚举行的第四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好联欢节比赛中获得银奖,并载誉巡访波兰、民主德国、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东欧四国;1954年上海交响乐团、合唱团、民族乐团和管乐团组建成“上海乐团”时,他在合唱队兼任正指挥;1956年8月第一届全国音乐周上指挥刘施任作曲的《祖国颂》揭开了音乐周的帷幕;1957年由乌兰诺娃、奥伊斯特拉赫、肖斯塔科维奇的亲笔联署,聘请杨嘉仁担任第六届世界青年与学生联欢节的评委。在这期间杨嘉仁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全国范围乃至国际性的音乐活动中,是音乐界中举足轻重的一员。
在同一时期,1956年遵照文化部和高教部决定在中央和上海两个音乐学院同时开设指挥系,杨嘉仁教授领衔筹建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并担任系主任,可谓我国音乐指挥培养的开创者。在指挥系建立之初,杨嘉仁作为系主任在教学管理上兢兢业业,事必躬亲,无论是排课还是编撰教学大纲都十分认真仔细严谨,并十分遵从教学民主,他草拟的每一课教学大纲都征求同事的意见。杨嘉仁把主要精力用于指挥教学上,培养出唐宝善、赖广益、石中光、卞祖善等一批日后在我国音乐领域各领风骚的指挥家。此外,杨先生前后共教过三百三十八个钢琴学生,这中间包括为新中国争得荣誉的第一批钢琴家傅聪、顾圣婴、周广仁、朱昌平等人,皆是中国音乐史上不可被忽略的名字,可谓桃李满天下。
可以说,音乐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由于在美国的留学学习经历,他能在钢琴上即兴地模仿各种音乐风格:爵士、布鲁斯、多调性(polytonality),这种能力使他很快能熟悉一部新作品、把握其风格特点、赢得指挥的主动权。其中杨嘉仁参与改编的四部合唱《半个月亮爬上来》是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能传唱的歌曲,至今仍是无伴奏合唱领域中不失光泽的瑰宝。在工作中,杨嘉仁一心将精力铺在音乐系的建设工作上,据他的同事回忆,每当杨嘉仁晚上打电话时,他就准备一个板凳来坐,因为和杨先生工作经常是要很久的。在日常生活中,音乐也是杨嘉仁的一切,他的卧室虽有三十平方米,但房间中到处都堆满了唱片,挤占的生活空间很狭小,喝咖啡、听唱片是他最大的休闲,他一再说:“这三千张唱片就是我的命根子。”
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杨嘉仁的并没有大教授的架子,非常开朗,他的同事、学生们总是说,杨先生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笑声。杨先生尊重和平等对待所有人,熟悉他的人都深有体会。事隔几十年,上海音乐学院食堂退休的毛师傅回忆,当初学校地处市郊,每天有校车沿途接送教职员工往返。有一次校车比较拥挤,毛师傅从某站上车时,嘉仁马上起身给他让座,毛师傅忙说,不敢当,不敢当!可嘉仁硬把他按在座位上说,你年纪比我大,尊敬长者,应当,应当!
杨嘉仁政治上是单纯的,工作单位对他的事业、地位、生活当时都给以照顾,他是比较满意的,所以他是海外学成的“洋派”人物,但是发自内心地与党同心同德,也很积极要求政治上的进步。杨嘉仁的侄子在日后回忆道,1962年初,他伯父来南京省亲,专门找子侄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要求他们要读毛主席的书,跟共产党走。这一年,正是他这一届小学毕业,杨嘉仁告诉侄子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万一考不取中学也不要埋怨,党是不会不管他们的,要做好为社会主义奋斗的准备。这些话都是在家庭会议上讲的,非常真诚,没有作秀的成分。
但杨嘉仁的理想主义热情在时代的波诡云谲里破灭了。有一天上课他穿了一件新马甲“背心”,同事们都说好看,他自己也很喜欢,就随口说:这马甲无领无袖,穿着很舒服。不料即有好事者向领导打了小报告,害得杨嘉仁在小组会上作检讨……
1966年初夏,“文革”开始。在红色恐怖最疯狂的那段日子里,杨嘉仁及其夫人——上音附中副校长程卓如,都迅速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被“革命小将”们轮番凌辱、迫害。程卓如被附中的红卫兵逼迫着与另一位老师对面跪着,互相用鞋底打耳光,红卫兵则在旁看着取乐。同时,杨嘉仁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交代问题。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凌辱与痛苦,杨嘉仁伤心地哭着又不敢放声,他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只能咬着自己的手臂来克制情绪……1966年的9月5日晚,杨嘉仁夫妇痛感人格得不到尊重,终于在愤怒和绝望中决定自杀。尔后,杨嘉仁换上了结婚时穿过的燕尾服,程卓如也换上结婚时穿的白纱婚服,听了几段他们生平最爱听的乐曲后,再开了一瓶最好的酒,然后双双躺在床上,在忧郁的浪漫的艺术气息中,越来越浓的煤气笼罩住了屋子……
1983年秋,杨先生的《指挥法》遗稿被上音工人在整理某离休领导人办公桌时意外发现,由杨教授的儿子杨大经整理成书。劫余复得付梓,也是不幸中之一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