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小说的“围城”

2014-07-07 19:05胡晓进
书屋 2014年6期
关键词:黄仁宇费正清万历

胡晓进

所有的历史(History)都是故事,只不过有些惊心动魄,有些平淡无奇;所有的历史学家都是讲故事的人,只不过有些人喜欢宏观描述,有些人偏爱历史细节,这两类著作各有千秋,也相得益彰。还有些历史学家,能兼具宏观描述与历史细节,以“大历史”观照“小事件”,由“小人物”反观“大时代”,这样的历史学家,便称得上杰出,比如黄仁宇。他的大历史观,自成一体,从孕育中华文明的黄土地带,写到现代中国的世界地位,“利用归纳法将现有的史料高度的压缩,构成一个简明而前后连贯的纲领”。虽然不乏批评之声,但当他用这种史观写出《万历十五年》之后,所有的怀疑随之烟消云散。

无论是从发行量还是口碑来看,以英、中、德、法、日等数种文字出版的《万历十五年》,堪称名著。但是这部名著最初的出版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历经磨难。今天的读者可能不曾想到,这部1977年便已杀青的著作,先后被英、美三家出版社退稿:商业出版社认为该书过于严肃,而(大学的)学术型出版社又觉得该书不够严谨,直到1981年,《万历十五年》才最终由耶鲁大学出版社付梓。

在《万历十五年》的写作、出版过程中,有位美国学者起到了关键性的推动作用,他就是时任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的芮沃寿(Arthur Frederick Wright)。这位上世纪四十年代曾两度来华学习的美国汉学家,对中国历史与文化有着深厚的感情,具有强大的学术组织能力。他鼓励黄仁宇按照自己的想法描述“历史的横切面”,并帮助他申请古根海姆基金。可惜没等到《万历十五年》面世,芮沃寿便因心脏病辞世。在去世的前几天,他还曾在家中与黄仁宇讨论书中的具体章节,期待着这本新书早日出版。1978年底,正是在芮沃寿遗著的发表会上,黄仁宇将《万历十五年》的书稿交给耶鲁大学出版社的编辑手中,几经周折,方才得以问世。而此时,黄仁宇已经被纽约州立大学解聘了。

芮沃寿病逝于1978年8月11日,黄仁宇应邀参加了当年10月在耶鲁举行的追悼会。在追悼会上,黄仁宇见到了耶鲁大学的另一位历史学教授史景迁(JonathanSpence)。史景迁比黄仁宇小十八岁,但已是耶鲁讲座教授,他的博士论文《曹寅与康熙》,利用了台湾收藏的康熙朱批,史料扎实、描述入微,在清史研究领域别开生面,深得学界好评。1971年,史景迁又利用自己的欧洲语言优势,出版了《改变中国》一书,讲述十七至二十世纪(1620-1960年)西方传教士和顾问的中国经历,大历史视野之下的人文关怀,跃然纸上,史景迁因此升任耶鲁终身正教授,时年三十六岁。

史景迁少年得志,固然因为天资聪颖、悟性过人,但一路也不乏贵人相助。他生于英国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曾求学于牛津与海德堡,能讲流利的德语,经常带他去书店和博物馆,他从小就对艺术和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54年,史景迁从著名的温切斯特公学毕业后,投笔从戎,在军中服务两年,而军队驻扎的地点,正是他父亲曾经求学的德国。1959年,史景迁从剑桥大学毕业,获得奖学金到美国耶鲁大学读研究生,指导教师就是芮沃寿及其夫人芮玛丽(Mary C.Wright)。

与芮沃寿一样,芮玛丽也是美国著名汉学家、历史学家,对中国近代史颇有研究;上世纪四十年代曾随丈夫一起到中国学习,收集研究资料,结识了当时中国学界、政界的诸多名流。1947年,夫妇俩返回美国,任教于斯坦福大学,1959年双双加盟耶鲁大学历史系。作为史景迁的导师,芮玛丽十分注重培养他的语言文字功底,建议他先跟随中国学者研习中文,而这位中国学者,就是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的明清史学家房兆楹,当时正在澳大利亚。

因为芮玛丽的推荐,房兆楹收下了这个二十多岁的英国小伙子,并给他取了极具历史韵味的名字:史景迁,希望他以中国史学之父司马迁为榜样,景行行止。房兆楹不仅给了史景迁一个绝妙的中文名字,还传授了史学的看家本领:读档案,从正史中发掘历史的细节。正是因为房兆楹的个人关系,史景迁才得以看到当时仍封存于台湾雾峰的清宫档案,完成自己的博士论文《曹寅与康熙》。作为少数民族皇帝,康熙也是成年之后才开始学习汉文,他的朱批语言平实,接近白话,让同受汉语之苦的史景迁倍感亲切。看到朱批中的错别字,史景迁往往会心一笑,他甚至有些同情这位勤政好学、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心的中国皇帝,很想跟他交个朋友。在《中国皇帝:康熙自画像》一书中,史景迁干脆化身康熙,以自述的方式,生动而细致地描绘了这位皇帝生平、治国策略与人生感悟,使读者仿佛身处其境,与康熙对坐面谈。

《中国皇帝》出版后,在学界引起极大争议,正统的历史学界并不认同这种文学化的历史写作方法,但是普通读者却异常欢迎,因为他们从书中看到了历史人物的心理活动,感受到了鲜活的历史细节。沿着这一思路,史景迁又将视线下移,将目光投向了清初的山东郯城,以一个村妇的人生悲剧,白描了一幅当地民众的心灵图像。在这部名为《王氏之死》的小书中,史景迁还大量引用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以说明当时山东的社会风俗与婚恋观念,具有浓厚的文学色彩。与《中国皇帝》一样,《王氏之死》也大受知识界欢迎,甚至被很多历史系选为参考读物。

《王氏之死》的写作时间(1977年前后),几乎就是黄仁宇写作《万历十五年》的时间。此前,黄仁宇已经读过史景迁的《中国皇帝》,对这种文史综合、心理分析的写法,心有戚戚焉。他很想试着以大历史观的牛刀,切割历史的某个节点,在《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税收与财政管理》的基础上,写作一部万历年间的政治文化史,探寻帝制中国衰落的制度起点与社会心理根源。但是,黄仁宇这么做,面临着巨大的风险,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他当时尚无终身教职保障,面临失业风险,而且年届六旬,子幼家贫,如果尝试不成功,将会危及饭碗,累及家小。而且,他并非常春藤名校出身,没有大牌教授为其背书,即便写出来,也很难发表,这也是《万历十五年》最初屡遭退稿的一大原因。

而史景迁则跟他不同,作为耶鲁的讲座教授,有了终身职位保障之后,衣食无忧,他可以自由挥洒才情,在历史的天空里,策马奔腾,大胆尝试。更为重要的是,史景迁根基深厚,又师出名门,导师芮玛丽为美国汉学界泰斗费正清爱徒,很早就追随费正清学习中国历史,后成为耶鲁大学文理学科的第一位全职女教授,在美国历史学界举足轻重。即便如此,史景迁的《中国皇帝》仍然备受非议,批评者认为这种野狐禅式的历史,是误入歧途,实不可取。endprint

了解到黄仁宇的写作计划之后,连一向宽宏大度的芮沃寿也告诫他,你要非常小心,如果你想写小说,就写小说;如果你想写历史,你就写历史。但是倔强而自信的黄仁宇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完成了《万历十五年》。看到这部文字优美、兼具历史美感的书稿后,芮沃寿非常惊喜,觉得这本书应该早日出版,但是,他却没能等到这一天。

芮沃寿去世一个月后,史景迁曾给黄仁宇写过一封信,说他跟芮沃寿最后一次见面时,还谈过《万历十五年》书稿,芮沃寿对书稿评价很高。史景迁和黄仁宇都觉得,芮沃寿是温和亲切的学者、出色而负责的教师。实际上,黄仁宇虽然不是哈佛出身,但与哈佛渊源颇深。他在密歇根大学读博士阶段的指导教师余英时和费维恺(Albert Feuerwerker)都是哈佛毕业,后者还是费正清的学生,因此,黄仁宇也是费正清的再传弟子,与同为费正清“徒孙”的史景迁,可谓同气连枝。

黄仁宇后来回忆说,“在费正清面前或者背后,我常常自认为是他的门生”,“非常崇拜他,也相当感激他”。费正清也确实有意提携这位年纪不小的门生。黄仁宇写作《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税收与财政管理》时,就得到了费正清主持的哈佛东亚研究中心的资助。按照计划,这本书应该列入《哈佛东亚研究丛书》,但是在写作过程中,因为黄仁宇与费正清意见相左,经过一番努力,这本书最终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单独出版(1974)。

在东亚与中国研究方面,费正清是当时哈佛乃至美国的绝对权威,他指导学生写博士论文时,常常鼓励他们以二十年为研究范围。因为时段相对集中,材料比较好处理;而且方便交代清楚相关事件,还可以与其他时期互为参照发明。对于黄仁宇的明代财政、税收研究,他一再忠告,要缩小研究范围。但是黄仁宇意志坚定,固守自己的立场,希望以大量的统计数字说明整个明代的财政运转状况,结果与费正清心生间隙,使自己的出版计划受挫。

因为在写作、出版《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税收与财政管理》一书时,两人已有分歧,等到他开始为《万历十五年》寻找出版社时,自尊心极强的黄仁宇自然没有再次寻求费正清帮助。虽然在芮沃寿的追悼会上,他就坐在费正清夫妇的身后,但他并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就“迅速离开会场”。《万历十五年》出版之困难,可想而知。

相比之下,史景迁则幸运得多,从来不用担心出版的问题。自《中国皇帝》和《王氏之死》后,他的写作,逐渐形成特有的史景迁风格,吸引了专业内外的大批读者,作品风行美国知识界,很多出版社争着出版他的著作。中国出版界也不例外,他的作品,三联书店、中央编译出版社、上海远东出版社、台湾麦田和“时报文化出版公司”都曾出过好几种,发行量不低。

前两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再次获得史景迁著作的中文版权,组织专业人士,校阅已有的中文译本,陆续推出了全新的史景迁作品集。最近,为了推介这套书,出版社专程邀请荣退的史景迁访问中国,发表巡回演讲,与中国观众互动,在中国掀起一股“史”旋风。这位年近八旬的荣休教授,再次成为中国知识界关注的话题。笔者也忍不住好奇心,参加了其中的一场活动,在台下一睹这位英国绅士的风采。

活动结束后,不禁想起钱钟书先生的一句名言,“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但是,当母鸡来推销自己下的蛋时,认识一下也无妨啊。据说,钱钟书曾称史景迁为“失败的小说家”,1980年,两人在耶鲁见面时不讲英文,也不讲中文,讲法文。可惜,没有人记录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是,从史景迁为《围城》英文版(2004)所写的序中,不难看出,他非常佩服钱钟书的文学功底与构思技巧。也许,历史和小说就是两座不同的“围城”,彼此都想到对方城里瞧一瞧,但是,成功者极少,史景迁是其中一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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