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功甫帖风波”看收藏鉴定的义与利

2014-07-02 22:33尚晓周
中国美术 2014年3期
关键词:上博苏富比文物

上海藏家刘益谦在美国纽约苏富比拍回的《功甫帖》,究竟是不是苏轼真迹?这个真假之争,不过是跨年而来此起彼伏的“功甫帖风波”的表象。其实,在文物鉴定界缺少权威、手段落后的大环境中,所谓“真伪”的公案,基本上无法达成最终定论。从这个意义上看,《功甫帖》争论似乎无解。但,它一定有用!不管争论各方背后的动机如何,至少它已经是一场抢眼的风波;至少它还引起了我们对当下收藏鉴定领域乱象的搜索至少它还发出了对收藏热潮中人们价值取向的追问。

真,真的重要吗?不见得。在“义”的层面上看,它的确重要;但在“利”的层面上看,它未必重要,因为最重要的乃是有“利”(有时候,藏品不真反而更有利)。试想,在造假充斥于社会各个角落、伪作占领古玩艺术品市场绝大多数份额的今天,在学术江湖化、娱乐化、利益化的氛围里,有几个收藏人、鉴定人的目标是仅仅在于求“真”呢?我注意过一个细节,也许可以算是一种提示:在众多“鉴宝”类的电视节目里,藏家们在得到关于真伪的指点之后,最后的一问总是:“请专家给估估,它值多少钱?”有时,藏家不问,专家也会自动估价。这种心照不宣的共同指向是什么?利。这也许就是当今收藏界推波助澜培育出的主流心态吧。

其实,趋利并不算错。荀子就曾说过:“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虽尧舜不能去民之欲利。”汉代大儒董仲舒也承认:“天之生人也,使人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这都是很本质、很人性化的见解。然而,人对利的追求,其实也应该是有前提的。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先义后利者荣,先利后义者辱(荀子语)。”如果到了唯利是图的地步,那危害就大了,尤其是对社会具有引领意义的业界专家们,负作用会更甚。

然而,专家失义的例子在今天却并不乏见。

比如,前两年轰动一时的华尔森集团董事会主席兼总裁谢根荣“金缕玉衣”骗贷案。为那件伪造的文物“金缕玉衣”开出24亿价值的,正是声名显赫的五位国家顶级专家。看看他们的头衔吧:故宫博物院副院长、中国收藏家协会会长、世界文物艺术品鉴定评估委员会主任、北京大学宝石鉴定中心主任、中国宝玉石协会原秘书长。“真”,在专家们的心中真的很轻。据说他们就是围着玻璃罩转了几圈,并没打开看,更没上手。结果国家银行因此受骗,损失5.4亿元。

又如,在北京中嘉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举办的“2011年古代玉器专场拍卖会”上,“汉代青黄玉龙凤纹化妆台(含坐凳)”以2.2亿元成交。据悉,它创下新的玉器拍卖纪录。然而,这套由故宫博物院资深专家认定的古董,却被爆料为现代仿品,而且据说找到了邳州作坊中的仿造者。此后,据《中华古玩网·市场咨询》的记者樊大彧报道,该拍品并未真正成交,而是以放弃3万元保证金收场。是做局吗?

至于在2010年6月保利拍卖会上,北宋黄庭坚的《砥柱铭》书法长卷拍出了4.368亿元后,引起的一片质疑之声到今天还未平息。这件长达8.24米共计82行407字的手卷,因为文字内容、书法风格等方面与黄庭坚其他作品存在差异,早在乾隆时期曾被认为是赝品,至今仍存有诸多猜疑。经台湾学者傅申研究,最终确定是黄庭坚书风转换期的真迹。但也正是这位学者,35年前发论文表示了对《砥柱铭》的质疑。于是,这位学者又站出来说,自己的研究也经历了一个“从存疑到肯定的过程”。有人揣测,35年前,《砥柱铭》在日本有邻馆里藏着;35年后,《砥柱铭》已经从日本流到中国台湾,又拿到内地市场上来拍卖,这位台湾学者恰好在此时推翻了自己昔日的质疑。这是简单的巧合吗?

由此推及《功甫帖》的真伪之辩,显然也不简单。虽然上海博物馆三位专家的质疑文章以及苏富比的回复文章都各据其理,但是《中国青年报》载文《当艺术遭遇市场,学术为谁说话》(2014年02月25日09版)的分析还是认为:“《功甫帖》的真假已经不只是一个学术问题,还是一个利益问题。双方阵营中,都不乏一流专家,都是言之凿凿。书画鉴定是一项专业性极高的工作,闹得沸沸扬扬的《功甫帖》,行外人其实并不明白鉴定结果中那些深奥的专业词汇。而学术上的争论一旦掺杂了利益,再加上媒体炒作,普通的围观者就如同买不起越炒越高的艺术品一样,如今连真假都不够资格知晓了。” 对于上海博物馆的三位专家的质疑,其背后的潜台词是什么呢?曾有人分析,刘益谦这次携带《功甫帖》入境没有按购买入文物报关,而是按照短暂时间入境展览报关,因此规避了1000多万元的关税和增值税,惹得上海政府不高兴了;也有人认为,刘益谦在上海办民间美术馆,抢了上海博物馆的风头,引起他们的不快;还有人透露,目前在纽约苏富比工作并负责《功甫帖》运作的张荣德与博物馆专家之间曾有宿怨,因此上博专家们要给他点难看;也有一种推测认为,因徐邦达先生曾言《功甫帖》在上博收藏,而现在又流出海外,必须证伪才可洗清责任;还有一种猜测是,2013年9月份《功甫帖》在纽约拍卖成交时,有人曾写文章称赞民间藏家,而抨击国有单位的学术薄弱,于是惹恼了博物馆系统的专家,上博“接招”,借机对这件惹事的《功甫帖》进行了“报复性”质疑,同时向世界表明,上博还是有专家的。在笔者看来,分析猜测哪种理由属实其实也不太重要,因为,也许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潜台词;但是,它至少传达出了一个信息:今天的学术真的不纯粹。

仅就三位上博专家不请自来,主动对《功甫帖》辨伪,就略显不合专业规矩。所以苏富比在回复中称:“苏富比对于三位来自世界级博物馆的专家竟罕见地以个人名义对个别私人藏家购买艺术品的商业行为作出公开评论表示惊讶。”其实,上博专家单国霖先生在《形体极相似,气韵却不畅——苏富比拍品〈功甫帖〉辨析》中已经承认:“《功甫帖》从字的形体上看,与苏轼的书体相符,尤其接近于《北游帖》。”这就意味着,如果此件作品不是双勾摹写,就该是真迹了。而其余专家则认为,字形“与苏书公认的传世墨迹差距甚远”,这已是二见。然而,苏富比的回应虽然坐实了它不是勾摹,却不能权威地说服对方收回“差距甚远”之见。其实,《功甫帖》虽然字少,但要素并不少。要想证伪,印章、纸张、笔迹都要全面证伪。然而,至少在印章的证伪上,其与苏富比的回应相比,显得缺少说服力和专业性。考证,是个慎之又慎的事,但专家们却借助媒体,吵得热火朝天,这气氛已经难以让人信服。这种景象,不由让人想起前些年关于河南安阳曹操墓的大论战,其背景中的商机之争,才是各方激动的根源。随之,当洛阳又发现其侄曹休大墓时,却无人争论质疑,这倒反证了那些“高人”们背后的功利心态。

也许我们需要回过头看看老前辈,或者看看国外的业界同行们。拈一段2011年9月23日《南方周末》采访收藏家马未都先生的文稿吧:“我1980年代开始接触国外文物收藏界。国外的文物鉴定基本采信个人口碑。比如原苏富比亚洲区主席、瓷器鉴定专家朱廉·汤普森(Julian Thompson),很多大买家就听他一句话……他不可能被一大堆人裹挟着参与鉴定,也不可能为了拿几个钱就放松鉴定尺度。技术上出错可以原谅;道德出现瑕疵,终生就不可能再在文物行业混了。在市场经济之前,所有的专家都面临着极强的单位约束力。一旦你出了问题,就有可能被单位除名。过去专家根本不可能出去给人家看东西,更不可能收钱。我记得王世襄先生家门口贴一张纸,上面写着‘奉上级指示,不给任何人做鉴定,其实上级也没有指示他,他就是心里指示自己。”对于今天的乱象,他说:“文物鉴定有可能看错,但天天看错,以错为生,这就是问题了。”“我敢说,把电视上一些专家推到市场上,大部分专家都活不下去,他买不到真东西。”

今天的收藏鉴定乱象固然让人揪心,但也发人思考。在因《功甫帖》事件而引发的大众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大义。其中不仅有对种种乱象的揭露、抨击,也有从制度上、方式上乃至技术上对收藏鉴定的科学性、权威性秩序的建设性呼声。比如,浙江大学教授陈振濂先生在《杭网娱乐·书画雅集》发文:“我最感兴趣的是在面对质疑后刘氏的反应方式:他所采取的自证方法,正是我们浙江大学中国书画文物鉴定研究中心从2006年起倡导的‘高科技+艺术+人文三结合的方法。而且顺序也一样:先以高科技手段作证明基础;其次以文史叙其可靠性与合理性;再以艺术分析证其真伪作出判断——8年前我们提出的这一理想鉴定模式,在《功甫帖》之争中获得了一流的实践样本。”这无疑是一种发见。对于事件对当今鉴定界的触动,陈教授认为:“不管《功甫帖》之争今后走向如何,它应该是对当下书画文物鉴定传统旧方法的一次巨大冲击。它告诉我们:没有科学手段的证明能力,仅凭个人经验的‘目验式老做法,在过去因为是德高望重又爱惜羽毛的老专家老权威的身份规定,又没有利益纠缠的诱惑,它是行得通的。但在今天,第一是没有积淀深厚的公认的权威学者,第二是市场利益诱惑太大令人很难坚守;‘目验式老做法就有可能成为落后、平庸、信口开河、不负责任的代名词,虽然它现在仍然风行一时(因为没有其他选项),但在今后,它必然会被淘汰。”这是客观冷静的理论和现实分析。

不过,关于陈教授“市场利益诱惑太大令人很难坚守”的论断,笔者还是持可商榷态度。笔者以为,现存的乱象不是市场本身的诱惑大,而是市场体系的不完整、不纯粹。真正完整的市场体系,应该是完全建立在“信用”之上的交易平台。没有了信誉,就终生就不可能再在文物行业混了。这就是为什么朱廉·汤普森可以挡住“市场利益的诱惑”,因为他们的信用成本足够大。而我们现在的鉴定专家很多时候是不必为错误买单的,至少这一点就是差距。其实,诚信问题绝不单单是收藏界的短板,整个社会的市场体系都明显存在这方面的缺失。其中,有许多是制度上的深层次原因,仅靠说教是起不了本质性作用的,必须靠制度来制约、来养成。从另一个方面看,社会活动无论怎样发展、怎样设计,最后都是以人为主体。所以,人的素质养成才是根本。关于信用的意义,我们的老祖宗早就深谙,其实也比我们现在做的好得多。我国传统商道中把关羽奉为“武财神”,就是取他的“信义”精神。今天,最好的市场形态,依然是“义”与“利”的互成。我们呼唤这样的业界盛世。

正如荀子曰:“虽尧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义也。”

(尚晓周/河南美术出版社副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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