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红旗
一
回族除了过开斋节、古尔邦节、阿述拉节、圣纪节等大型公众节日外,平素也会干“尔麦里”。“尔麦里”是阿拉伯语的音译,本意指各种功修和善行,特指为追念伊斯兰教先贤、哲人和门宦教主所举行的宗教纪念仪式。干“尔麦里”也叫“给锅里倒油”或“念索尔”。由此而发,平常人家也在直系亲属的祭日里聚集家人和好友以此形式来做祭祀。
这天,有位朋友邀我去他家参加“念索尔”活动,于是我抱着既荣幸又猎奇的心理陪他回到了西吉县兴平乡堡子村他的老家。他换上了整洁的素装,戴上了回族小白帽。他和家中的男人们先去了一趟坟上,然后和所有人站在大门口等阿訇。阿訇和满拉(阿訇的学生)骑着摩托车到了后,大家一起道色俩目(作揖问好),然后迎阿訇进上房,请阿訇上炕。
按照阿訇上座,满拉旁边陪坐,主人跪在地下的序列定位之后,燃香,展开经书,肃静,阿訇带着众人一齐开始诵起《古兰经》来。在悠扬而肃穆的诵经声中,我嗅闻到了玫瑰的香味。这渐渐袭来的异香和着深幽的诵经声清晰了我的脑海,使我莫名其妙地也跟着他们嘟哝起来。当然,我嘟哝些什么我自己不知道,只是不由自主的随和而已。诵经的过程中他们还夹杂着“接都哇”的议程。这议程和诵经衔接得很严谨很自然。诵经声会在需要“接都哇”的时候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届时双手置于胸前,手心向上,巴望着西方上空。这时,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希冀。稍顿,他们又像已经接收到了高空的赐福,手掌以洗脸的慢动作由前额到下颌缓缓抹下。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显出了幸福感,屋里屋外都静穆无比。这一刻,有大化生息,洗心革面,天人合一的气氛。接都哇,他们异口同声深情厚意地轻呼“安拉乎”。兹后,他们再度诵经,再度“接都哇”,直至仪式结束。诵经完毕,气氛转缓,客主都会恢复常态,会散乜贴(发舍金)请阿訇和客人吃油香。
据我的朋友讲,“接都哇”有两层意思,其一是虔心向上,把最真诚、最美好的崇敬诉诸真主安拉,其二是腾空和洁净自己的凡夫俗心,满含感激,用心去接收安拉神圣的心灵回馈。他说,“念索尔”条件好或祭祀规模大的会宰羊,甚至宰牛,他家今天宰了鸡。
我品尝这位朋友母亲亲手下厨烩制的烩菜时,他大哥略有歉疚地说:“宰牛、宰骆驼和宰羊宰鸡没啥两样,贫苦人家为亡人举念一颗枣、一粒花生也一样神圣,也能表达一颗虔诚的心。”
这是一座非常自然的自然村,没有楼房,少有砖房。沿着依山切出的崖面和崖面上的老窑看,整个村子原来基本上住的全是窑洞。现在人们从窑洞里搬出来了,但高低不一的坡台上蹲建的砖土房舍并不整齐划一。听村里人讲,一部分农户迁移到有水的川区去了,一部分留下来的住户,开春以后青壮劳力也会进城去打工,那时村里只会剩下老年人和孩子,谁家有个紧急事,满村找不到一个劳力,甚至谁家完(亡)了人,一时半会连个打坟抬埋的人都找不到。
我沿着农户间的斜坡上了这位朋友家的崖背,在那里,一眼就可尽览整个村子。我看见侧面沟里有座水库,水青幽幽的,微风吹过,水面生出道道银色的皱褶,微风过后,整个山村坡坎黄秃秃的非常荒寂。倒是不远处两位在自家门前摊场的妇女以及她们身边一名小孩的咯咯欢笑吸引了我。她们把头年收回来的胡麻抖散摊在自家场院里,然后跪坐在胡麻上不紧不慢地用木棍捶打起来。她们叫这为打场。细细一想,真贴切,一棒一棒捶打着粮食和场院。她们说,前几年粮食种得多的时候她们也会用牲口拉着石头滚子或雇辆手扶拖拉机拖着碌碡压场。从她们眼神里我能看出她们对拖拉机碾场腾起麦土那种场景的回忆和向往。而我眼前呈现的却是她们用木棍敲打粮食的情景,耳朵听到的是节奏有序的木棒与胡麻相对抗的嘭嘭声。再看闲在场边的石碌碡,不用问也知道,它已好久没转动过了。我想,粮食在地里长一季,成熟了,割回来摊在场上,籽经过捶打才能出穗,这和一块铁要成为一颗铁钉的经历没什么大的区别。于是我想起奶奶在世时常念叨的一句话:“人是铁,饭是钢。”想到深处,我即刻吟出一句诗来:“奶奶对谷穗喊,钢啊/人和飞禽走兽都吃饭/你一定要长成/能够煮出熟饭的生米……”
我边走边想,想到了那些被木棒捶打出壳的胡麻籽。它们每一颗都赤裸发亮,满含着香喷喷的油脂,每一颗来年撒在地里都会发芽生出苗来。我想,人把它们从小灯笼一样的果壳里敲打出来,榨它们的油水为自己增添热量,是不是和宰牛杀鸡一样也算是戕命杀生呢?我想,初期人类没有电灯也没发现石油,点灯照明乃至点天灯不都用清油吗?还有,油香(油饼)馓子,是胡麻油炸出来的最香最酥,黄金金的也最好看。我记起朋友大哥说过的话,我想,举念一峰骆驼和举念一粒芝麻是同样的虔心。
我不觉到了山顶。我长舒一口气。阳光普照。我忽然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植物都在仰着脸 “接都哇”,包括这块盛大的场院和那一粒粒的被木棒敲打出来的小小的胡麻籽。
我本来还想把胡麻籽和吃斋念佛联系起来好好想想,可山顶的风突然吹了我一下,思绪全给吹散了。
二
我选择上山的途径,是一片退耕后闲下来的荒坡。前人走过的小路就在不远处,我由于还在想那些胡麻,不注意走进了没有脚印的荒地。说实话,从荒地里上山路途要比走地边上的小道捷近得多,只是人怕踩伤了粮食苗子,才捷径处留给庄稼,自己选泽了临崖险要的边沿去行走。
由于荒坡不大平整和硬朗,我已经出了汗,经风一吹,有点晕。我选择了一块土坎坐下。记得十多年前去越南旅游,乘船经过亚龙湾也有过如此眩晕。亚龙湾不仅有一座座小孤岛、沙洲、礁石,还有因风而起的层层浪涛。那一刻,我看到了大海的本来面目。现在,坐在黄土山巅上,一座座丘陵和土峁向我涌来,我觉得我正在体会西海固大地内部大海一样的实质。于此同时,我看到一座独立在山峁上的古堡。我知道这类古堡大都生于民不聊生的岁月。那个年月,土匪强盗猖行,有钱人家不建防匪的土堡不行。那个年月,人们无奈时只会喊天,喊不应叫地,地除了可以挖个洞以外,再就是可以筑起一座座土墙把自己圈起来自我救助。
那些古堡也许叫张家堡,也许叫李家堡,反正走遍西海固最引人瞩目、最具特色的就是这些挺立在山巅上的老堡子。
我突然想起刚才“念索尔”夹在诵经中间的“接都哇”来。我想,这些古堡假如是山峁空空的手或仰望着的脸,那它们能承接些什么?如果它们是一张张对上苍张着的大口,它们是想说点些什么还是想吃点什么?我没有找到答案。
再顺着山峁向下看,沟壑里有零零落落的民居。于是,我把注意力移到了村里,移到寥寥无几蚁虫一样蠕动的人上。于是,我又想起一粒粒胡麻,顿时觉得每一粒胡麻都山一样巨大。我想,如果山峁上栉风沐雨的古堡是正在与风浪搏击的浮船,那掩藏在村落中已经半颓的古窑旧院和一眼看不透的土堡就是沉船了。它们被新建的砖土房逼到了狭小的角落,接下来的时间里,它们只有被覆灭和遗忘。
离我这位朋友家不远有座沉船似的堡子叫王家堡。这也是他家所属自然村名字的由来。他为了让我得到确实的文字依据,还带了一本《固原史话》。其中有关于回民起义的记述:“1940年冬,马思义、冶巨仓、王德成等征得马国璘的同意,暗中聚集,秘密商议复仇,准备第三次起义”的记述。其中讲到马思义等人在二林沟起誓结盟后,第一件开始的行动就是剪除‘黑燕麦(山区农田里一种杂草,这里比喻勾结敌人、残害农民起义的内奸)。……“(5月)6日晚,起义军从泉沟垴出发西进,经沐家营到达兴平。7日,攻打联保主任王瑞林的堡子,并击溃前来增援的隆德保安队。8日,返回泉沟垴。”我查阅过《固原历史纪要》也有同样的记载。这里所说的“王瑞林的堡子”就是眼前沉默的王家堡。
王瑞林作为当年的联保主任,以其本能自然地维护着国民党的统治权利。从正常人的视角来看他这样做并不奇怪,回民义军要剪除“黑燕麦”攻打他的堡子也是势在必行。回过头来看,这座堡子为它的主人联保主任保了驾,也算是尽了职责,联保主任也算是因了它而得了救。
事情在不断变化。当年,马思义带领的回民义军受共产党领导,国民党叫他们“共匪”。而这位担着时事担子的联保主任躲在自家堡宅里不敢出来,也可能得到了一些人的同情。可现在,这座古堡里走出了一位年轻有为的共产党基层干部,叫王永明。据调查,他自小热爱共产党痛恨国民党,努力学习,通过考核参加了工作,经过干部培训又肩负起了一个乡镇的重担。我想起一句古话,“老虎不下狼儿子”。这座堡子里,不过百年竟走出了两个乡长。爷爷是国民党的乡长(联保主任),孙子是共产党的乡长。他们都在各自所属的年代里为众人跑腿。听附近村里的老年人讲,当年王乡长骑着高头大马在烂泥河一带上下穿梭,人人皆知。那些给王乡长拉过长工的人,因得到过他的善待,至今都赞念着他的好处。而现在的王永明更是个好干部,廉洁奉公,热爱群众。
看来,一座古堡,可以走出似一样实不一样的两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