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就在昨天晚上,快十点钟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男人在电话里问我:“你是作家吗?”
我即尴尬,又羞涩。
我说:“我是。”
“你认识林鹏举吗?脸上长疙瘩的那个。他说你会记得他。”
我点头,希望对方可以看到我的表情。
“他死了,前天被执行了针刑。”对方说。
我的心一紧。
“他说你是一个作家,所以,委托我交给你一点东西。”
“给我?”
“对,大概是日记之类。”
“噢,谢谢。”
于是,在更晚一点的时候,我和那个男人在我家附近的咖啡馆见面,他交给我一个薄薄的日记本,上边歪歪斜斜地写了许多字,有一些我可以辨认,有一些我根本无法辨识。但在昏暗的灯光里,我还是看清楚一张少年的脸——长满了青春痘——在暗处散发着干涩的青光。
林鹏举杀人了,杀了一个女人,现在他已经按着法律规范的道路,在坎坷的黄泉路上急急忙忙地追赶他的罪恶。
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曾制造了轰动长春的“少年离家出走案”,从那一天起,他变得臭名昭著,一夜之间一文不名,他离开了学校,孤独地在长庆街上昼夜不停地疾走,并时常发出与年龄不符的狂笑。
我也曾是“少年离家出走案”中的一分子,但是,在开往云南的火车启动的前一刻,我选择了退缩,所以,我被当作悬崖勒马的可教育好的进步少年的典型,不但免进工读学校,还被广播和报纸大大地表扬了一番。所有的这一切并未给我带来任何的荣耀,反而让我感到无比耻辱,在我的一再坚持之下,父亲把我的学籍转到了离家非常之远的一所郊区学校,在黑暗的早出晚归中,我获得了片刻的轻松和自由。
替林鹏举送信的人是一个热爱文学的年轻狱警,他替林鹏举送信的唯一原因就是——想知道凌乱的日记是如何变成小说的。
我笑了,内心掠过一丝的惶恐。
下面,就是林鹏举留给我的一些日记的片段。
1
他们又一次动作起来——我的父亲,一个铸造工人,双手粗大,性欲旺盛。在我家这间只有十几平米的小屋里,时常充斥着他的喘息以及母亲的呻吟。我相信,这一切逃不过我哥和我姐的耳朵,我也终于在一瞬间明白了大姐为什么晚睡,二姐为什么早起的原因。每当父亲酒后,他都会迫不及待地轰我们上床,如果谁把床板弄得吱呀作响,他就会扯破喉咙谩骂不止。母亲有时是兴奋的,有时是痛苦的,可无论是兴奋还是痛苦,母亲的呻吟都是压抑的——在父亲这架庞大的性交机器面前,她是一个被动的接纳者。
我学会了喝酒,总在临睡之前偷偷下地,打开父亲的酒瓶,猛地灌上几口。我需要意识模糊,需要安稳的睡眠,只有这样,我才能有效地避免他们性交时对我的干扰和影响。
我想,我的大脑一定是坏掉了。
那天,邻居那对新婚夫妻一同出门,他们打情骂俏的对话对我也形成了恶劣的暗示。那个女的说:“你把自行车给我。”男的笑了,说:“你的自行车?连你都是我的……”就是这么简单的对话,让我的头发迅速地燃烧起来,我仿佛看到他们的身体交叉叠起的样子,我脸上那些暗红的痘疤纷纷破裂,并冒出令人作呕的红红黄黄的脓汁。
我想离家出走,我想摆脱我所面临的一切。
三十年了,许多事情不好讲……
(以下的许多内容被勾掉了,勾得十分彻底。)
2
南湖在长春的西南方向,距我家住的房子不远。可以说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去处之一。尤其在上世纪70年代。有曲桥,有凉亭,有湖心岛,当然最重要的是有鱼。
它的北侧是大片大片的杂树林,夏天绿荫浓厚的时候,每一条小路都显得曲折而幽深;它的南侧是沼泽地,茂盛的水生植物一眼望不到边际。每个心存冒险欲望的少年都会站在它的边缘“望洋兴叹”,而每次叹息之后又无法彻底割舍那种早已掩藏在意识深处的妄念。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水泽几乎是不可征服的。
——尽管它的神秘鼓动着少年们的想象的风帆。
还有。
就是它东边的游泳区。
虽然每年都有人在此溺水,但是,只要盛夏一到,这里总会聚集着这个城市里最密集的人群。
所有的故事都好像发生不久。
南湖是日伪时期日本人挖掘的一座人工湖,湖面不大,小巧典雅,景致宜人。传说,在湖的底部有两处泉眼,常年清水不断,所以,湖是死水,却能清澈见底。
由于维护不利,环湖的甬道已经斑驳不堪,可是,只要当时为这些甬道封存了记忆的少年,都会沿着这条秘密的道路进入那些落满尘土或者已经被泥沙掩埋的故事的核心。
正因为存在这些故事,才保留了这座城市的完整的70年代。
当然,是上世纪的。
40年的时间,这些故事还不至于腐烂。
张松具体投湖的地点应该是干字桥,因为据目击者说,他投湖之前跌了一个大大的跟头,他几乎是爬到冰窟窿的边上,然后,用一只已经残缺的手,砸开因寒冷而又结成的一层相对比较薄的冰面,侧着肩膀把自己投入冰凉的湖水当中。
没有水花,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声响,张松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夙愿。
认识张松的人都知道他一共死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南湖。
一样也是冬天。
至于张松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冬天投湖,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有人说这是宿命,但更多人认为张松心里清楚,冬天投湖获救的可能性最小,而死亡的可能性最大。
张松是个傻子。
一个傻子有这样的思维,说明他根本不傻。
张松寻死的根本原因是不想给家人增添负担。
张松第一次投湖被人给救了下来,但因为在冰水里呆的时间太长了,双手双脚都冻掉了。家人以为这一回可以让他安安静静地躲在床上了,谁知,时隔一年,张松从自己家的窗台跌到楼下。
楼下有地沟,他整个人翻在了地沟里。
他还是没有死。
但最后一次他死了,而且死在了南湖,距他第一次投湖的地点不远。
目击者说:“他是那么繁忙。”
不但是警察,就连我们也用吃惊的眼神看着他,我们不知道他所说的“繁忙”是指什么。
他说:“他用拳头使劲儿地砸冰面。”
其实那不是拳头,而是张松没有手指的手。
那些手指被冬天的冰给割掉了。
在南湖北侧的树林里,联防队员抓到了形迹可疑的一男一女,他们衣衫凌乱,言语飘忽,举止怪异,神态慌张。关键在于,抓他们的时间是深夜,在整个城市都陷入安静的时候,唯有他们还在窃窃私语。
男的说:“我是报社的。”
那个女的是他的学生。如果他不说自己是报社的,事态不会如此扩大,可是当他说出自己的单位的时候,所有的联防队员都在惊诧之余迅速展露出兴奋的表情。
随之整个城市都惊诧了。
惊诧之余,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光芒。
男的是有妇之夫。
女的是未婚青年。
我至今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姓名,虽然在这个城市里,所有人都根据自己的臆想对他进行张冠李戴。
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姓名。
这是一种天生的拒绝,我的思维在这一点上被阻断了。
(关于张松,我多少知道一些,他是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长春这座城市里一个著名的自杀者。有关他的故事,我在另外的文章里会有专门的叙述,在此权且略过。我不知道林鹏举的日记里为什么会提到张松,他和张松是什么关系,张松的死又和他有什么瓜葛。因为,这段文字后边的内容全都被水浸湿过,依稀可以看清楚的内容如下——)
这就是那一年九月的开始,秋天的脚步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可以听见,秋天的第一片落叶漂浮在学校主教学楼的雨檐上,它躲过所有人的视线,在雨檐上静静地躺了整整一个冬天……
……
在这个九月的某一天里,我学会了喝酒。我先是把父亲的酒壶偷偷地取出来给自己热一点白酒,然后把家里的剩菜放在大勺里狠狠地熬炖。我喜欢酱油的颜色,每次热菜的时候,我都往剩菜里倒很多酱油,酱油加热后的气味令我沉迷……
……我一个人坐在窗子前,一只脚悠闲地搭在床沿上。我把壶里的酒倒进白瓷酒盅里,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咂。白酒热辣辣的,从喉头一直热到胃里,又从胃里返到脸上,我痴迷地望着窗外的行人,尽量忘却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
我第一次出手打人是在酒后。
我从家里出来,向体育馆的后门走去,那里有两个男孩子在踢足球,而我向他们借球,却被他们拒绝了。那两个男孩儿嘲笑我说:“借球?我看你的脑袋像个球!”接着,他们一同唱起童谣来,“你的脑袋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有火车道,有火车头,还有一个臭茅楼!”
我站在那里愣怔了好半天。
这时,那对新婚夫妇从我身边走过,女的和男的在生气,一个劲儿地催促那个男的,“不用你送我,把我的自行车还我。”
男的说:“什么还给你?”
女的说:“车子。”
男的说:“连你都是我的,何况车子了。”
女的想一想,娇媚地笑了。
我的内心一阵烦躁,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猛地向那对新婚夫妇的背影掷去。我冲进体育场,拉过两个男孩儿中的高的一个,狠狠地扇了一个嘴巴,又踢了另一个男孩儿的屁股,接着,抢过足球,一脚射到体育场的围墙外边。
夕阳把体育场的墙头照得温暖而干净,我赤脚仰卧在墙上,心底荡起一股又一股的忧伤。
……
3
关于南关的记忆实在是多不胜数。
我有一个姓刘的女同学。家就住在南关的棚户区里。所谓的棚户区,简单地说来就是平房,但凡住平房的人,都喜欢在房屋连接的各个地方搭上高低不等的小棚子,用于居住,或存放东西。久而久之,这些棚子又把道路挤压得越来越窄,最后,多数的道路都成了住家的地板。
我所说的那个女同学是搞体育的,很黑,很胖,力气很大,我们班的男生和她摔跤,没有一个人能够摔过她——男生一般都喜欢和她摔跤,因为她的胸特别大,摔跤的时候,几乎每一个男生都能占她的便宜。
姓刘的女生很爱笑,笑的时候就露出又白又整齐的牙齿。
我不和她摔跤。
虽然,她特别想和我摔跤。
有一年暑假,我去南关洗澡——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国营浴池——在南关市场的边上。国营浴池是日本人留下来的,即使在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也应该算是豪华气派的。
我去南关洗澡,意外地碰到了刘同学。
她好像一下子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歪着头站在阳光下,微笑着盯视我的眼睛。
“渴了吧?”她问我。
我点头。
刚刚洗过澡,身体内的水分被蒸发了许多,口渴是一定的。
“到我家喝水吧。”
我点头。
头一天刚刚下过雨,棚户区的道路十分泥泞。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她家,她用钥匙打开家门。家里没有人,四周显得寂静极了。她家的窗户很大,每块玻璃上都贴着“米”字花的纸条。
她把我领进她住的小棚子,指着小炕对我说:“你坐。”
又把一个大缸子递给我,面颊上有一抹绯红。
我接过缸子,大口大口地喝水,几乎是一饮而尽,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是一缸子糖水。
“甜吗?”她问。
“甜。”
不知为什么,我的嗓子变得很干。
“喜欢我吗?”她问。
“喜欢。”
其实喜不喜欢呢?我也不知道,只是当时她这么问了,便做了下意识的回答。
她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把我扑倒在炕上。
她用力压我,压得我连气都透不过来。
“为什么不和我摔跤?”她问。
“不知道。”
“为什么不和我摔跤?”她问。
“不知道。”
最后,我们身上的汗把对方的衣服都弄湿了。
就在南关浴池的正对个,有一个公共厕所,那里边写满了污七八糟的下流话。其中有一句我很长时间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就一个人琢磨它,最终还是莫名其妙。
这里也有乌鸦,横七竖八地站在厕所后边的树丫上,好像稀奇古怪的象形文字。
我想:乌鸦也许能明白吧?
禽类有时候是比人聪明的。
那句话是:喜欢小伙儿吗?晚上八点见。
受好奇心驱使,我很想晚上八点去那里看个究竟,可几次行动都被突如其来的情况所打乱,久而久之,这种欲望变淡了,最后只剩下一点痕迹,如同洗过的笔,不经意地在宣纸上留下一滴水,留下的水渍若有若无,时间一长,早没有人再去关心它了。
喜欢小伙儿吗?晚上八点见!
这句话变得越来越幽默。
南关之所以叫南关,是因为它曾是长春这座城市的南大门,南关里边是市区,南关以外就是城郊了。想一想,那个时候,城市真小,一顿饭的工夫可以从城这边跑到那边。
日本有个作家叫村上春树,除了写作之外,喜欢跑步,每年都要跑一次马拉松全程。我想,如果让他生活在那个时候的长春城里,他一定会更有成就感,半天的时间,可以绕城两周,一天下来,可以踏遍城内的每一条大街、每一条小巷。
对了,长春没有巷子。
充其量有几条短短的胡同——或者叫小街更为恰当。
南关有桥,古老而朴素,桥同路宽,长有五十米。桥南是铺子,桥北是住家,住家的房子沿河而走,形成一道高低错落的风景。桥南铺子第一家是小汽修厂,第三家是日杂店,我对日杂店印象很深,原因在于我从日杂店里买过一把刀。曾有一段时间,莫名其妙地喜欢刀,总有舞刀砍杀的冲动,现在想来,每一个少年都拥有过如此不堪的日子,表面单纯,精神却已深度分裂。
顺利通过这段分裂,你会突然发现,自己成人了。
这又是一种痛苦的开始。
每逢雨季,伊通河水暴涨,河边蓦然多了许多打渔的人,他们面色沉迷,行动怪异,每个人的脸上都镀有一层古铜色。
有时我想,这些人和那些鱼之间有着怎样古老而神秘的关系,他们如何通过时空的对接,在此时此地,以这样一种方式不期而遇?
像我和那些灵巧的田鼠一样。
我买了那把刀,便开始在伊通河的堤坝上追逐田鼠的踪迹,先发现一个洞口,然后在几米开外找另一个洞口,封死田鼠的退路之后,就从正面向田鼠发起疯狂的进攻。
那是血腥的杀戮!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免不了在深夜颤栗。
那把刀跟随了我许多年,因为锋利,常常在有月亮的夜晚发出寒光。在我孤独、寂寞经常陷于无助的少年时光里,它无时无刻不给我一种安稳,给我慰藉,让我除了泪水以外,从它的刀锋上获得依赖和勇气。
记得买刀的时候,日杂店的女人正在喝酒,她面色赤红,满嘴酒气,眼睛里散发着游移不定的醉意。
看见我,她笑了,黄色的牙齿像一道年久失修的围墙。
“买刀。”我怯怯地说。
“买刀干什么?”她问。
“用。”
“你会用刀吗?”
我点点头。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缕怪笑,用手连做了两个劈刺的动作,接下来,她站起身,从货架上取下一把刀,伸出大拇指试了试刀刃,然后,将刀反递给我。
“拿去,拿去!”
她不耐烦地轰我走。
我迷迷糊糊走出日杂店很远,才发现买刀的钱还攥在手里,于是,反转身跑回店内,却发现那个女人袒胸露乳地斜倚在柜台上睡着了。
一只苍蝇落在她的脸上,一滴汗水正向苍蝇发动着不可告人的伏击。
我把钱放在柜台上,逃也似地回到太阳地儿里。
我买刀的根本原因在于我想杀一个人。
那一天,我去电话亭打电话,拨了半天号码,也未拨通。说白了,我找的人不在,或者我找的人正和别人通话,那一天,我们擦肩而过,在各自的生活中沉入冰冷的时光的流水之中。
我找的那个人是谁呢?
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很难再把他或她查找出来,他或她只做为记忆里的一丝微小的划痕于不经意间露出近乎平淡的印记,即使深度的抚摸,也难以真实体味疼痛尽头的那一缕忧伤。
他或她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另外一个人代替了他或她!
我找人未果,便匆匆地走出电话亭,沿着南关浴池前边的斜街往学校方向赶去。就在这时,电话亭里冲出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高抬起一只手,指着我的后背,对我破口大骂。
我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从女人的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里,我听明白了,他们让我交电话费。
“电话未通,还要交电话费吗?”我站在原地,回头望着他们。
“你他妈说什么?”
那个男人奔到我的面前,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死死地把我靠在一堵又潮湿又肮脏的砖墙上。
“电话未通,不用交电话费。”我分辨。
“你他妈的找死呀。”
男人挥拳打在我的眉心上,顷刻之间,我的眼睛肿得如同八月的蜜桃。
那个男人强迫我交出两毛钱,骂骂咧咧地放开我,兀自回那间蓝色的板棚去了。他大声和两个女人夸耀着什么,但他的话语在我的耳郭里不亚于黄昏乌鸦的呱噪。
我迈开沉重的双腿,以最快的速度奔上南关大桥,我踏着下午细碎无比的阳光,在伊通河斑驳的堤坝上找寻释放的缺口。
我流泪了。
等我发觉自己流泪的时候,黄昏雨突然而至,整整一个下午,我漫无目的地在堤坝上狂走了十几公里,最后,我躺倒在伊通河上游的野河滩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
雨淋湿了我的衣服,但我浑然不觉。
我想杀人。
我要用鲜血洗刷自己内心的耻辱。
自从在南关日杂店买了那把刀之后,我天天放学后都蹲守在南关电话亭旁边的报摊上,我在等待那个男人的出现,我记得在他杂乱无章的言语中,说自己是电信局的,电信局一定和电话亭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也许,两个女人当中的一个和他说不定还是亲戚,我固守着自己的计划,无论什么时候,在他出现的一瞬间,把我自己手中的刀,深深地插入他的腹部,让他的脸在我的注视之下变得扭曲,让他骄慢的叫骂变成彻底的无力而绝望的呻吟。
可是,他失踪了。
在我苦苦等待他的日子里,他一次也未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或许他来过,但是,他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室的一角,手握刀柄,让自己的思绪潜入冥想,再或许,他帮助那两个女人只是一场临时萌发的正义冲动,而我在他的冲动中扮演了一个偶然出现的、毫不起眼的角色。
现实生活中往昔的南关,早已随着时代的进步变得支离破碎,但是,我记忆中的南关就是守旧的吗?就是保守的吗?冥冥中的回答是否定的,从最宽阔的视角审视南关,它只能是古旧的,但绝对是温暖的,这种温暖渗入到少年的血液,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完整……
4
我有一个同学,家就住在冶金地校的旁边,我们经常一起在周三下午放学的时候,去冶金地校的大院里玩双杠。说起双杠,其实已经破旧不堪,有些地方已经被铁锈蚀住了。阳光照在锈蚀的地方,一片暗红。我们坐在双杠上,双腿下意识地在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晃荡。
我们之间话很少,各自想着心事。
有的时候,他会突然说:“飞鸟的痕迹。”
我就抬起头,随着他的手看飞鸟的影子。我能看见飞鸟,却看不见它们的痕迹。那痕迹是想象的,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
那时的冶金地校还处于停学状态,校园里除了像我和我的同学这样的野孩子,没有一个学生在校园里走动,更听不到所谓的朗朗的读书声。下午的校园是空寂的,因而阳光特别刺眼,当你仰望天空的时候,必须将双眼眯缝起来,不然,阳光的教训会让不敬的眼球迅速地淌出泪水。
冶金地校的操场上杂草丛生,夏末秋初的时候,很多的草籽随风飘落,为下一年的再生打下伏笔。当然,年少的我把草籽和性联系在一起,但我的同学却已经知道,一个孩子的诞生,必须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努力的结果。
他说:“草籽的妈妈产下了草籽,可草籽的父亲是谁?”
我真想去那草丛中侦查一番,把那个曾经的不法分子揪出来,可是放眼望去,每一丛草上都结着草籽,好像所有的妈妈都怀抱着孩子一样。我不知道草籽的父亲在哪里,甚至,我的同学也不能把如此简单的事情说清。
但是可以肯定,他是有想象力的。
冶金地校有一排红砖平房,窗上的玻璃早已破碎不堪,取而代之的是窄窄的板条儿,有些板条儿把整个窗户都封上了。我知道,那排红砖房中至少有一栋是曾经的学校图书馆,因为每当人们从此经过的时候,都会嗅到灰尘覆盖旧纸的气息。
曾经有一个雨夜,我的同学在他哥哥的陪同下潜入了那栋房子中,并成功地盗出一袋子书来,那些秘密隐藏在何处,大概除了他自己,外人根本无法得知。他常坐在双杠上玄想,玄想够了,会突然一笑,对我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比如他说:“窃书不算偷也。”
比如他说:“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问他,第二句是什么意思。
他说:“简单讲,有一个好看的姑娘,站在河畔。”
“站在河边干什么?”
“等人。”
“等谁?”
“等我,也许是等你。”
“等我们干什么?”
“睡觉。”他似乎不高兴了,从双杠上跳下来,去草丛的边上看风。
风是看不到的。
但他说,草一动,你就看着风了。
不瞒你说,我的同学后来成了作家,但在学校里,他的作文一直都是不及格的,老师说他跑题了,写着春游马上可以联系到秋天的落叶,老师认为他的大脑有问题,乱麻其糟的东西装多了。
可是,他的大脑究竟有什么问题呢?
他的大脑有问题吧?
不然,他奔跑的时候,左边的肩膀为什么总是比右边的肩膀低一大块呢?
他在冶金地质学校的大院里奔跑,那姿势像一只鸟在空中盘旋。
他去给他父亲送饭,因为他父亲被关起来了,关起的原因是学习,至于学习什么,怎么学习,他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是易感的,这一点从他眼中噙着的泪水可以看出来,有时,我们正说着话,他会突然停下来,转头去看关押他父亲的那栋房子,看着看着,肩头就耸动起来,他极力地压制着自己,嘴唇不停地抽搐着。
他没告诉我,他看到了什么。
但他对我说:“让我爸快回家吧,家里又闹耗子了。”
这句话没有什么诗意,却十分地生活化。
(读这段文字,我以为他说的那个同学是我,但读完之后,我知道所谓的书籍与诗歌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说过那么有哲理的话,也从未和林鹏举一同出现在冶金地校的校园里。我相信那句话是他自己说的,因为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就说过他想做一只飞鸟。并说,他早晚有一天要以特殊的方式离开他所熟悉的、令人厌恶的生活。)
当这篇小说写完的时候,我特意给那个年轻的狱警打了一个电话,他读了我的小说之后,大惑不解。他问我 :“难道这就是小说?难道小说就是这样写。”
我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其实,每一个写小说的人都无法真正说清什么是小说。”
电话那端,年轻狱警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问:“他杀死了谁?”
他说:“他的一个姓刘的女同学。”
这一回,轮到我“哦”了一声。
年轻狱警说:“他临死之前说了一句话。”
“什么。”
“我已经解除了自己的魔咒。”
……